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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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错案(1)

一、生死攸关的一天

在发生了上面所说的一系列事件的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专区法院开庭审讯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了。

需要本人提前强调指出的是:我认为自己远远没有能力完整地记述法庭发生的一切,不仅会拾一遗百,甚至会条理紊乱。我认为,我需写上厚厚的一大本书。如果想把这一切解释得面面俱到。所以,我深深地请求读者原谅,我只能记述给我印象最深、记忆特别清楚的事情。颠倒主次、忽略些十分重要而关键的细节而去精工细琢一些毫无用处琐碎的事情在我的记述中可能屡屡出现。但是,我看还是先别道歉,因为我一向做事尽力,亲爱的读者会觉察出这一点。

首先,在还没有进入法庭的时候,我要指出这天令我特别惊诧的一点。事实上,后来发现不光是我,而且大家都意外万分。具体一点,是这样的:举世皆知,这个案子引起了所有人的密切注意,世人们都心如火焚地等待着开庭日子的到来,不断的议论、猜测、惊叹乃至已经在社会上鼓荡了整整两个月,诸位也知道,这个案子已全俄闻名,但它对人竟造成的如此白热、如此猛烈的震动还是极大地出人意料。而且在开庭当天又发现,这种情况不仅在本城如此。全国各地都一样。

那天光临本地的客人来自全国各地,有来自莫斯科的,有来自彼得堡的,来自省城的更不在话下。其中有法学界人士,有显要,甚至有女士,入场券老早就被抢空。在法官席后面为特别尊贵的男宾划出了极不寻常的席位,那里出现了一大排扶手椅。我们那里过去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即使占坐的将是各式各样的大人物。到场的女士空前地多,——估计不少于总数的一半,如前所述,她们有当地的,也有远道而来的。司法界人士同女士们一样,各地都来了许多,但由于入场券老早都被分发、索取,死气白赖地要等渠道流尽。只好匆匆忙忙地在法庭一端的台后临时隔出一块儿地方,以此招待那些外来的司法界人士,并且为了多给他们提供机会而撤去所有的椅子。而这些外来的司法界人士在这件事上显得极易满足:他们已经在为能站在那里而感到幸运无比了。从庭审开始一直到结束,他们兴致高昂,好像个个都热衷于拥挤一样。

小部分女士,特别是外地来的,打扮得花枝招展,但大多数女士好像一点儿都没有装饰就到法庭大厅来了,相同的是,她们的脸上都表现出了极度的急切心情和接近疯狂的好奇。在这里,我特别指出聚集在法庭中的这群人的一个显著特点:几乎全部女士,至少绝大部分人站在米嘉的立场上,认为他无辜。这一特别后来经受住了多次的检查和考验,的确如此。究其原因,主要在于米嘉对女人的征服能力,他是一个高超的情场老手,这一观念深入人心。女人们都知道,今天到庭的两位女性是互为情敌的。大家特别关注其中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因为她有许多轶闻故事,她对犯案后的米嘉仍痴情不改的令人惊讶的传闻已妇孺皆知。她的“贵人靠山”和以几乎不上本城任何人家作客为代表的傲慢受到最多的议论。有人说,她打算求得政府的许可,以便她能够随罪犯到流放地去,并和他举行婚礼,而且是在某处地下矿井里。女士们也怀着同样激动的心情期待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情敌格露莘卡到庭,忍受着近乎病态的好奇心的煎熬,人们期待着由一位贵族小姐和一位“由别人养着的女子”组成的一对情敌在开庭前狭路相逢的好戏。对本城的女士来说,了解格露莘卡要比了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多一些。她们以前看到过格露莘卡,知道这个女人使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和他的不幸的儿子都送了命。这令她们个人大惑不解,因为她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简直可以说不漂亮的俄罗斯小市民”啊!

一言以蔽之,议论纷纷。大家都知道,为了米嘉甚至还发生了几起十分严重的家庭口角。因为男士们的观点与她们分歧太大,有时恰恰相反,于是,她们就不觉要大吵大闹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出这一结论:这些来法庭旁听的丈夫们不但没有同情,简直满怀咀咒。而且,我还敢进一步肯定,包括不是丈夫的全体男同胞都对被告有愤恨情绪,这一点同女士们恰恰相反。留心一点儿的人都可以看到,一些男士表情肃然,皱眉漠望,而大多数则是眼露凶光。事实不容否认,居住在我们城里的那段时间内,米嘉确实得罪了不少人。自然,那些与米嘉毫无瓜葛,只是对案件本身感兴趣的旁听者当中也有一些呈现出很开心的样子。对于此案的结果,大部分男士肯定希望严惩罪犯,但司法界人士不在此列,他们仅仅关心案件对现代法学的意义,而不顾及它的道德伦理等方面的东西。

负有盛名的菲久科维奇的莅临,使所有的人兴奋不已。所有的俄罗斯人、特别是本城的人,听到菲久科维奇的大名简直如雷贯耳,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本省为大要案件的被告辩护了。凡是经过他辩护的案件都会在全俄国人人皆知。并在多年以后使人记忆犹新。我们的检察长和法院院长也有好些趣事在社会上流传。据说,我们的检察官很害怕跟菲久科维奇较量于法庭。说自从在彼得堡踏入司法界两人就凑成了冤家对头。说爱面子的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一直不得志,无论是在彼得堡还是在本省,这次卡拉马佐夫从形势上看是他的一次取胜的机会。他也想凭此案之力重振自己已趋没落的前途,但他偏偏碰上了菲久科维奇。也有人说这种传闻是不公正的,他在菲久科维奇面前并不怯阵。我们的检察官可不是那种见了老虎成绵羊的主儿,相反,面对的危险越大,他就会受到越多的鼓舞而斗志越高。我在这里要指出的事实是我们的检察官脾气太大,而且极度敏感,近乎病态。他会全力以赴他所接手的案子。好像子失败他就必须自杀一样。正是凭借这一品质,他赢得了相当的知名度,虽然没有成为一流的名人,但远远超出他在本城所担任的并不显要的职位给他带来的名声。然而,司法界觉得这一点很可笑。此外,人们还对他对心理学习的癖好大加嘲笑。然而我认为,众人的观点是错误的:我认为检察官大人的人品和性格比许多人所想的要严肃的多。只是这个身体孱弱的人实在没能在仕途上走好最初几步,致使他一辈子没有出人头地。

说到我们的法院院长,只有讲他受了很好的教育,通情达理,有一定的专业知识并且易于接受新思想。他爱脸面,但不很关心自己的官运。他平生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做一个先进分子。就社会地位来说,他很有钱又有依靠的势力。后来我了解到,他对卡拉马佐夫之案的看法很是严厉,但只停在法学和社会学的意义上。是对事不对人。他感兴趣的是此案所代表的社会现象,它作为俄国社会的产物,作为俄罗斯民族性的表露应归于何类,应如何看待等等。至于案件中所包含的悲欢离合以及案中人(从被告开始)的个性,院长投入极少以至冷漠。或许这是司法工作者的所必具的特性吧。

离开庭还有很长时间,大厅里已经人满为患了。法院大厅在本城厅堂中首屈一指,容量大,采光恰到好处,回音处理无可挑剔。法官席高而不危,其右侧为陪审团用的一张桌子和两排扶手椅、左边是被告及辩护人的席位。物证桌则摆放在法官席前边的大厅中央。桌上放着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沾满血迹的白色丝绸睡袍;一根致命的铜杵,它被认为是杀人凶器;米嘉的袖子上蹭有血污的衬衫;米嘉的口袋上血迹斑斑的常礼服,据说这是他曾把一块儿被鲜血湿透的手帕塞进口袋所致;那块儿手帕也在,其上的血早已凝结而变成了黄色;还有一只手枪,米嘉曾在别尔霍津家装上了弹药以备自杀,但后来在莫克罗耶被特里方·博里塞奇悄悄地取走了;一只扎有粉红色丝带的上有题辞的信封,它是为格露莘卡准备着三千卢布的,其他还有一些东西,恕不列法。在一定距离之外的栏杆后面便是公众的旁听席。栏杆前面也有几把椅子,它们是为作证后仍被要求留在庭上的证人准备的。

上午十点整,合议庭到场。这是由三个人组成:法院院长、名誉调解法官和另一名法官。当然,检察官也必须随之到庭。院长身材偏矮,粗壮、墩实,五十岁左右,脸色象一个患有兰疮的人,黑中夹白的头发剪得很短,我记得他佩戴着红绶带但记不清是什么勋章了。检察官面色苍白,不,简直是面有菜色——这只是包括我在内的大家看到的,至于其一夜之间瘦成这样的缘故,大家一无所知:他前天见到我时明明还是老样子嘛。

法院院长即审判长先问法警:“陪审团成员是否都已到庭?……”

但是,我觉得继续这样记叙下去是行不通的,因为我听不清所有的话:另外有一些虽然听到了,却是左耳进右耳出;还有一些会被我在记叙中忘掉。如前所述,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篇幅去照录法庭上的语言和事件。我记下了陪审团的十二名成员:四名公务员,两名商人,其余六名为农民和本市平民。记得距开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时候,就有人——特别是女士们——迷惑不解地问:“像这样细致、复杂的心理命案能交给这样的一些人去做决定吗?他们不过是一些公务员乃至乡巴佬而已。像某某这样的公务员,像某某那样的乡巴佬在这方面懂什么呢?”确实,陪审团中的四名公务员名声小、官阶低,而且都是白发老翁(当然,其中还有一个略微年轻一点儿)。他们的生活一定不宽裕,其家中的老妻一定没见过世面,他们的孩子或许没有鞋穿,他们自己稍有空闲也不过在什么地方玩玩纸牌而已,可以断言,他们绝对没读过一本书。两位外表神气的商人,却沉默得象泥塑的一样。其中之一胡子精光、西式衣着,另外一个留着花白胡须,一枚不知名的奖章挂在套于脖子的红绶带上。市民和农民更不值一提。在我们牛栏市,市民阶层跟农民阶层区别不大,有些市民甚至还在种地。他们中也有两人西式装束,但我怀疑这正是他们二人比其余四人看起来更邋遢、更不起眼的原因。所以,有人产生“这些人怎么能够理解这样的案件”的疑问就是理所当然的了。我刚看清他们的时候,也产生了这一疑问。无论人们如何怀疑,他们严肃的表情和紧皱的眉头还是给人一种神神气气,差不多威风凛凛的感觉。

在持久而强烈的期待的尽头,审判长终于宣布开庭,公开审理退职九等文官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被杀一案——审判长到底是如何称呼他的身份的,我记不清了。于是,在接到命令之后,法警带上被告:米嘉出场了。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就象空气成了冰一样。我不知道大家的印象如何,但米嘉给我的印象极坏。主要原因在于,他穿戴得太花里胡哨了,那新的常礼服扎得我眼痛。后来,我听说他特意为这个日子定制了一件常礼服,而且裁缝还是那个保留着他的尺寸的过去在莫斯科的裁缝。米嘉手戴蔟新的羔羊皮黑手套,身上的衬衫新潮得过了头。在走向被告席时他昂首阔步、目视前方,坐下时也面不改色心不跳。

很快,大名鼎鼎的辩护人菲久科维奇也到庭了。顿时,大厅里掠过一阵窃窃私语。他长得又高又瘦,两腿又细又长,苍白的手指也具同一特色,脸刮得很净,长短适宜的头发看起来很顺眼,薄薄的嘴唇偶尔呈现出一些笑意,但无人能分清是嘲笑还是善意的微笑。从外表上判断,其年四十上下。他的长相不能说差,只是极具特色:两只小眼睛缺乏表情,两只眼只隔着一条特细的鼻梁,其距离之近举世罕见。总之,你一看到他的脸就会想到鸟一类的东西,特别是他的两只眼睛同时往前看的姿态。他身穿燕尾服,白领结。

审判长开始向米嘉提最初的问题,姓名啦,称号啦,等等。米嘉的回答意外的生硬,声音大得出奇,连审判长都诧异地看了看他,还晃了一下脑袋,接着,审判长开始宣布到庭的证人和鉴定人。由于人很多,自然名单很长,费了很长时间是理所当然。有四名证人缺席:预审阶段已有证词的米乌索夫现在巴黎;霍赫拉科娃太太和地主马克西莫夫生病了;斯麦尔加科夫猝死,同时宣读了警方出具的证明。由于大部分公众对这一突发的自杀事件一无所知,大厅里涌起了一阵骚动和低声的议论。米嘉作出的强烈反应更令人惊讶。在审判长刚刚宣布斯麦尔加科夫不能出庭的消息,米嘉立刻跳起来高喊:

“这个像狗一样的人,就该像狗一样去死!”

他的辩护人赶紧上前制止他,审判长也立即警告他:如果再次出现类似的举动,就要向他实施严厉的措施。米嘉点头称是,但其中毫无道歉的意思,同时恶声恶气地向他的辩护人低声嘟哝:

“下次不了,下次不了!那是冲口而出,下次不会再冲!”

这是一次性格的展示,其作用相当于自我介绍,在陪审员和公众心目中产生了不利于他的影响。在米嘉的冲动所造成的气氛中,书记员开始宣读公诉状了。

公诉状简短而翔实。逮捕并审讯某人的理由只列出最主要的几条,对其他做证的解释也是如此。虽然简短,但他给人的印象相当深刻。书记员字清句晰、铿铿有力、抑扬顿挫的宣读把这出悲剧在所有人的眼前完完整整地重演了一遍,并且这法庭的森严气氛又使它更加地凸现、集中、强烈。公诉状刚一宣读完毕。审判长便沉重有力地大声发问:

“被告,你承认自己的罪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