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阿达拉·勒内·纳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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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卷

纳契(续)

我狂叫:“把我送回我的荒原去吧!送我回丛林吧!”我大踏步走开。我一面伤心悲泣,一面漫无目的,东游西荡,许久许久,我都控制不了自己。终于,我倦了,累了,力竭导致神疲。我就如追逐一头敏捷的鹿的猎人,精疲力尽。我不得不找个人家求宿。

我敲一幢精致的房舍的门。一个奴隶出来应门:“你要干什么?”他粗鲁地喝问。我答道:“去禀告你的主人,一个红皮肤的武士想与他喝一杯酒。”奴隶笑笑,关上大门。

尝试的失败绝未使我气馁。不远处一条偏僻的道旁,有一家极似我们的草房的窝棚,我看见大门敞开。我来到它的门首,昏暗的屋内,有一个半裸的武士,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看见我,他们并无惊诧的异样表示。我推测他们与印第安人一般,定是好客的主人。我靠近炉边坐下,向马尼杜家神致礼,把他们最小的孩子搂进怀里他是母亲最温暖的光明。我唱乞食者的歌谣。

做完了这些事,我用法语说:“我饿了。”武士问:“你饿了?”我猜他曾在荒原旅行过。他站起来,拿一块黑糊糊的玉米饼,把它递给我。我不忍心吃它,因为我看见做母亲的流泪,孩子们饥饿的眼神。他们双目直瞪瞪地瞧着我送往嘴边的饼子。我把饼子分给无邪的孩子们,对他们的父亲武士说:“看来,去年你们的祭品未能安慰熊的亡灵,你们捕获的猎物不多,孩子们在挨饿?”“挨饿?”屋主说,“是的!我们这些不幸的人啊,终生注定挨饿受冻。”我又说:“大概有另一个武士,他的太阳看见了槭树,他的箭得到天神的关照,他会告诉你他的猎物丰盛呢。”他苦涩地笑笑,我明白我讲了不得体的话。

一个寡妇躺在床上,盯着挂在头顶的蜘蛛网,抱怨住屋的简陋。这户好客人家的勤劳主妇便抱怨她的丈夫,责备他游手好闲,做武士的丈夫粗暴殴打妻子。我赶紧给这对夫妇递上和解的烟斗,平息武士的怒火,他正气得满脸堆满血色的云呢。我第一次想起欧洲堕落的丑陋,我了解这男人因饥困而感情迟钝,他丝毫没享受到社会的福利,也失去了做人的欢乐。

我站起来,放一枚金子在这武士的手中,邀请他全家来我的住屋作客。他感动了,高喊:“呀,虽然你是易洛魁人,但看得出你是野蛮人中之王。”

“我绝非国王。”我赶紧离开这间草房。我在这间草房里找到了原始的道德。这道德在千疮百孔的文明世界中尚未绝迹,它是我们已故的酋长带去坟墓的一束迷迭香,它在粘土上生了根,还在死人的手里生长。

我承认,有了这些经历之后,我准备放弃我的研究,返回奥侬迪奥。我徒然寻找你们的民族、风俗,我找不到最初的民族、风俗,也找不到后来的。我觉得他们的天理常情被颠倒了,它们在社会中颠倒了,有如水中的倒影。善良的神拦住我,劝我继续研究。但愿你们赐我恩典,你们最接近上帝!没有你们,没有你们的建议,我不会成为今天的我,我不会认识一个使我与人类和解的人。从他那儿,我得到与白发相称的些许智慧。

我走着,头低着,心被揪着。在一家房舍的门口,有两个奴隶在私语,他们的话音把我从冥想中唤醒。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避开他们,但他们脸上的善良神气打动了我。我准备作最后一次尝试。我向他们走过去,对年长的那个奴隶说道:“去禀告你的主人,一个外国武士肚子饿了。”

他们愕然看着我,目光中没有丝毫的刻薄和粗俗。他不答话,匆匆走进屋内,不一会气喘吁吁出来,对我说:“野人老爷,我的主人恭候大驾光临。”我立即随这位善良的仆人进屋。

我们登上青铜栏杆的大理石台阶,穿过几间安静、光线不足的房间,来到堆满书籍的书屋,只见一个人正埋头在纸上抒发他的思想见解。他面目清瞿,个子修长,神气温和睿智。我不知道如何描写他的目光:温存,漾溢着才气。他的英俊是任何画家也描绘不出来的。

这人看见我,立即立起,说:“夏克塔斯,我们俩可不是陌路人啊!我有一个亲戚,他在美洲布讲我们神圣的宗教。在你蒙冤被囚之时,他给我写了封急信,我协助加拿大政府,恳求他们释放你,有幸办妥了这事。我在马赛见过你,据他们给我看的肖像,我不难认出你来。你通过仆人要求我接待你的方式,特别能打动我。”他微微一笑,说:“因为我本人也有几分粗野。”

我马上叫起来:“你就是那位热情豪爽的神父吗?那位关心我的自由、我的兄弟的自由人?愿上帝保佑你,我仅见过你一面,但我早已敬仰你,爱戴你,把你看作我们的酋长。”

他携住我的手,拉我与他同坐在桌旁。仆人捧上面包与酒。我恢复了元气。奴隶们对主人态度恭敬,退出房间。我便与这位祭师推心置腹,促膝倾谈。

他说:“夏克塔斯,你我出生在相隔遥远的两个国土里,你认为两国人民的道德观与幸福观相差甚远吗?”

我答道:“亲爱的神父,请恕我直言,我就不再咬文嚼字,婉转陈辞了。我认为你的乡亲比我的乡亲不幸,他们为艺术自豪,并嘲笑我们的无知。但如果人的一生仅有几天工夫,那不管我们乘坐的是树皮小舟还是乘载着机器和藤的大独木舟航行,又有什么关系?我甚至认为小舟更便利,因为它沿着大地在江河上漫游,随处找得到避风港;而欧洲的大船在动荡的湖上行驶,港口少,处处可遇暗礁,因为潭深万丈抛不了锚。

“艺术并不能给生活增添幸福,但这就是你们比我们略胜一筹的惟一的优越处。今早我就亲眼目睹一幅可恶的场面,定可说明问题。我敲了一个富人的家门,也敲了一个穷人的房门。富人的奴隶拒我于门外,而那个穷人本身就是奴隶。

“直至如今,我头脑简单得以为,我未见识过你们的民族。这一次亲身的体验使我产生了不同的看法。我开始意识到,地位与财产的可恶。在欧洲,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恶人不受惩治,善人无辜蒙冤,这就是人们称之为的社会。在我们家乡,情况却大不一样,在易洛魁人的茅屋里,没有贵贱、贫富之分,人民自由,安居乐业。”我极力描绘我们家乡的幸福。最后,与以往一样,我邀请他加入我们的部落。

他聚精会神地倾听我的谈话。我描绘的幸福图景感动了他。他说:“我的孩子,我确信的第一个信念就是,世界各国的善良人民是十分相像的,因为他们的心中都装着上帝,而上帝只有一个。只有邪恶才造成我们之间可恨的差别。美只有一种,而丑却有千百种。如果要我描绘幸福而野蛮的生活,我会采用你刚才给我描绘的那些色彩。

“可是,夏克塔斯,我担心,在你的观点里带有一点儿成见。因为印第安人和别人一样,也有成见。当不断繁殖的人类再不能依靠狩猎生存的时候,他们必须求助于文化。文化带来法律,惩治恶习的法律。有了恶习,却说不需要法律,有道理吗?说上帝使得社会条件变得最坏,而这条件似乎是人的普遍状况,这种说法难道合乎情理?

“真诚的野人啊,伤害了你的东西,是我们的工作,是我们等级的不平等,是自然法则的践踏,它们使你视我们为极其不幸的奴隶。这样,你蔑视我们的东西,有一部分正是我们的痛苦。可是,我的孩子,如果你想享有一种你们没有,也体会不到的幸福,如果你想体会农夫在耕作中,工匠在制作他的手工品中所体会到的,比你们在丛林中体会的快乐还胜一筹的快乐,你首先必须丢掉你的蔑视,丢掉一切对这所谓不幸的蔑视。

“还有,我该怎样向你解释这第六感官它被其他五种感官所混淆,即对艺术,美术的感官?艺术使我们靠近上帝,它使我们了解高于自然,高于生活的完美,只存在于我们想象中的完美。也许你会反驳我,说,我谈到的快乐,我们城里的贫苦阶级并不熟识。我会答复你说,人还有其他的快乐,就是心灵的,精神的快乐。

“在你们的部落和国家里,对家庭的眷恋只建筑在相互救助的有关关系上面;在我们的国家,社会把这些关系改变为感情的联络。人们为了爱而爱,人们的交往出于义而非出于利,人们一辈子过着充满爱的生活。为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兄弟、一个姐妹劳作的农夫是痛苦的农夫吗?不,夏克塔斯,绝不是。考虑这一切,我觉得,人可以从文明中获得与野人状态时获得的一样多的幸福。金子不总是以它的原始状态出现,如同它在你们美洲金矿中挖掘时的那个样子,它经过加工,成形,拉丝,熔成千百种形状,但它仍然是金子。

“政治条件迫我们向大地弯腰,迫我们为它作出牺牲,造成贫富的悬殊,用一句话说,似乎使人类变得卑微。而正是政治抬高了人的身价。慷慨,天神般的同情心,怜悯心,真正的爱,面对厄运的勇气,所有这一切不可思议的东西都诞生于这政治条件。贤人为了拯救它,在这藏身之地寻找痛苦的人类,这贤人难道该受到蔑视?有德行的教士从前用泪水给你锻炼,会被你的轻蔑打动吗?一个长年累月与不幸斗争的人,一个毫无怨言地忍受各种苦难的人,他的力量会比一个野人囚犯的弱吗?这个野人囚犯的能耐仅限于忍受了几个小时的折磨。

“如果道德是上帝的象征,如果它在社会秩序中起着比在自然法则中大的作用,使我们接近上帝的社会状态就高于自然状态。

“在我们当中,有热爱祖国的朋友,他们有高尚无私的心,有高贵的勇气,高尚的灵魂。试想想看,一个穷人,我们暂且不看他褴褛的衣衫,不看他羞怯卑微的神气,只看他做出的牺牲。每天早上他穿着破衣烂衫做着有德行的日常小事,每天迎接暴风雨!我们就不会小看他,视他为低贱的穷人,你就会尊敬他。社会上有人有德无过,你敢说他是野人吗?把他们送到上帝面前的裁判法庭,法官的判词会如何?你呢,你虽不干坏事,但善事也不干,那个穿着破衣衫却保护寡妇,温暖老人的人,是我们行动的楷模,当我与人打交道时,我就这样做人。”

讲到这里,神父住了口。他的唇吐出的是芬芳香甜的蜜,他讲话时,四周的空气也变得宁静。他讲的话不会惹人冲动,而是产生平静的,不可言喻的感情。他的这篇演讲辞中含有我说不出的平静,和谐,安详,温雅。我怀着尊敬和爱戴的感情,跪在这位善神的脚下。

我对他说:“神父,你把我造成新的人了,我明白了从前不明白的事理。啊,最值得尊敬的酋长,你是老橡树中最纯洁最高贵的橡树,但愿我能把你带到我们的丛林去!但我知道,你不是住在野人群中的人,你的位置应在那些懂得赏识你的天才,按你的道德准则行事的人中间。我不久就回到新世界的荒原中去了,我将重新过印第安人的流浪生活。和社会中最高贵的人交谈之后,我将听取大自然中最平凡的人的语言;但不管上帝把我领向何方,树下、或河畔、岩山上,我会记得你给我上的这一课,我会努力做你这样的贤士。”

“我的孩子,”我的主人扶我站起,答道,“每个人都应忠于自己的祖国,我的职责把我留在海边,它要我竭尽绵薄之力,做些微的善事。你的职责是返回你的祖国。上帝常以厄运给我们做抬高自己的阶梯,他以不公平的待遇考验你,使你成为人上人。去吧,夏克塔斯,回到你的窝棚里去。我比你更糟,我被困在宫殿里。如果你对我还有几分尊重,请你把它散布在我的民族中。我也热爱你的民族。请你在你的同胞中充当法国人的保护人。别忘了,我们更值得怜悯而不是蔑视。上帝把人造成了麦穗,它的茎杆是脆弱的,稍有风吹就受苦不尽,但它的种子却是极佳的好东西。

“最后,记住,夏克塔斯。你们国家的人民还只处于社会的基础阶段,法国人也尚未达到顶峰。光明是不断增强的,对比我们的后辈,我们都是野蛮人。千万别对属于我们的自然的文明有所顾忌,这文明也许有一天侵入你们的丛林,你们的丛林将充满自由文明的人,独立的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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