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与行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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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从瑷珲到爱辉

这里是小兴安岭的北坡,山地平缓,眼前是一片接一片的白茫茫的农田。过了临江的四季屯和坤河,前面就是黄旗营子和兰旗屯了,这里曾是满族和达斡尔族的村落,已看不出有什么民族特色了。这一带我多次路过,每次走到这儿,我的心里总是很沉重,因为前面就是古城瑷珲了,那里是我们民族的伤心地,是我们的国耻纪念地,因为让国家丧失最多国土的《中俄瑷珲条约》就是在那里被迫签订的!那是一个被侵略者血洗过的屠城,那也是没有一个人投降而被战火毁灭的英雄之城……

我们轻轻地走进这座静静的小镇,路旁那一排排蓝瓦红砖的房舍如睡着般安宁,这里没有市井的繁华,没有人声的喧嚣,只有雪后的严寒。但那民居房门前挂着的彩灯和雪地上散落的鞭炮残片告诉我们,几天前这里也曾欢度过元宵灯节。

那时这个小镇的胜景能如曾任过康熙年内阁学士兼礼部待郎的杨宣的题为《艾河元夕竹枝词》写的那样热闹吗?艾河为瑷珲的别名,杨宣的这首诗就是记录当年此地百姓欢度元宵节的情景的,他是因得罪了朝廷而被贬谪到这一带的流人。但他的诗还是洋溢着节日的喜悦:

绝塞寒云冻不开,全凭人来唤春回。

儿童踏臂欢呼处,争看灯官上任来。

赫赫前驱清道旗,青红皂隶两边随。

朱标告示两边挂,新署头衔灯政司。

倾城鼎沸闹秧歌,红粉新妆细马驮。

不信使君真有妇,罗敷过处看人多。

这是已故的著名历史学者、作家刘邦厚先生在浩繁的历史典籍中,偶然发现的对瑷珲的记载。他感慨道:“我们在这里,突见一座生机勃勃的城市,那个三百年前已经消逝的瑷珲的街市又扑到眼前。只可惜,这少而又少的文字却出自那被枷锁磨细了颈项的白发苍苍的大学士之口。”“瑷珲城,是中国边疆各族文化发展的标志,是中国中央政府辖地设治所在地。然而,瑷珲纷纷繁繁的三百年历史却未能好模好样地留下来,这远比毁掉一个城池更加悲哀。”

遵照老朋友的遗愿,我也在寻找古老瑷珲的影子。据史学家考证,现在这个距黑河城南35公里的爱辉镇是瑷珲的“新城”。“旧城”曾设在现爱辉镇东北的俄罗斯境内的维肖勒伊村附近。明代时就在那里修筑城寨,当时那里是中国的疆域。17世纪中叶沙俄侵入黑龙江流域,就将此寨焚毁。1683年,康熙命萨布素将军在此位置重建瑷珲城并设置黑龙江将军府。两年后,因瑷珲僻处江东联系不便,决定在现在这个爱辉镇的地方重建新瑷珲城,1858年在此签订《瑷珲条约》,1900年沙俄制造江东六十四屯惨案并武力攻占了瑷珲城。

瑷珲被毁的历史背景是,1900年,义和团运动在中国兴起,提出了“灭洋保国”“扶清灭洋”的口号。慈禧借义和团提出“灭洋”之机,主持清政府发布对外宣战诏书。7月6日,沙皇尼古拉二世决定派兵保卫中东铁路,17万俄军进入中国。清兵和各地义和团破坏铁路桥梁,自发抗击俄护路军。17日,俄军采取报复行动,连续五天在海兰泡屠杀华人,又将在黑龙江江东世代生活的六十四屯的中国村民赶到黑龙江江中。他们又越过黑龙江杀进瑷珲城,当地军民奋力反抗。俄国人所著的《攻克瑷珲》中有这样的记载:“在瑷珲,哥萨克在逐街逐屋争夺着,没有一个人肯投降,没有一个人肯为我们带路。若不是他们的指挥者无能,被攻克的将不是瑷珲,而是布拉戈维申斯克(海兰泡)。”

不屈的瑷珲军民进行了最后的抵抗,侵略者的铁蹄和枪炮把文明繁华的城市化作了废墟和火海。全城仅留下了耸立在内城东南角上的“魁星阁”,也许它的威严震慑了侵略者的疯狂。可惜,在45年后它又在苏联红军的炮火中轰塌。从此这个曾辉煌过的北方名城沉寂在黑龙江边的树林和荒草中,后来又成了一个移民的村落,拓荒者缕缕的炊烟抚慰着埋葬在这片土地下屈死的魂灵。

只是城南树林中那九位瑷珲出生的清代将军的墓碑还显示着这座城市往昔的威严。那石碑上用满汉两种文字镌刻了瑷珲人的功业。据刘邦厚先生考证,曾有24位瑷珲人任过清朝的将军、都统和大臣。只是他们多半战死在疆场或远戍伊犁、蒙古了。“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只有这9人告老还乡,终死于家乡。可惜,在文革中,那9座石碑被当地的一位革命的生产队长,用炸药全部崩碎,那残碑石块成了拖拉机库的垫基石。

在这座残城唯一见证历史的,就是那几棵有三百余年树龄的老松树。也许它是自然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也许它是初创这座城市的居民栽种的街树,无论怎么说它躲过了那场洗劫,在经历过数百年的风霜雨雪后还巍然挺立在自己的位置上。我走下车抚摸着那树身上如疤痕一样的鳞片,仰望那伸向天空的苍翠枝叶,油然而生敬意。

当然让我更生敬意的是刘邦厚先生和当地的文化人对这家乡历史的敬畏和研究,他们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对黑龙江流域的历史进行了三次考察和研讨,并策划设计了瑷珲历史陈列馆。我的老朋友刘邦厚多次去对岸实地考察,他能背下江东六十四屯的名称和位置。在政府的支持下,按照一张残存的照片,在他和当时黑河地区文化工作者的倡导下,政府出钱复建了魁星阁,又在那几棵老松树旁建起了瑷珲历史陈列馆,陈列提纲是刘邦厚拟订,许多文物是他亲自找到的。

2000年在省政府的支持下,黑河市又扩建了瑷珲历史陈列馆,成了爱辉镇的核心建筑群,它占地10万平方米,其核心是那座3800平方米的展舍,它由圆方两个建筑组成,它们分列在一个三角形的两边,寓意“刀剑”割裂了国土。三角形的一边指着见证松,一边指着魁星阁。台阶的东侧立着“黑龙江——母亲河”的大型浮雕墙,西侧立着风铃墙,上面悬挂着1858个风铃(1858年签订《瑷珲条约》),寓意警钟长鸣,勿忘割地之耻;风铃下的小广场树立着一座铜雕:一位母亲抱着已死去的女儿,寓意祖国失去了儿女、丢掉了国土。这座厚重丰富的博物馆曾被评为全国第五届十大精品展之一。

在伤心之地重温悲痛历史,不是为了激发仇恨,而是在回顾历史教训中,振奋每一个中国人强国富民的责任感。昔日任人宰割被人欺辱的原因是国穷兵弱,更是官员的腐败政府的无能!今天,我们虽已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了,但唯有加快发展推进改革才能复兴中华,永不受辱,为人类文明创造新辉煌。

每一次参观瑷珲历史陈列馆,都引发我对那些为全力保护历史文化古迹、倾心发掘和研究地方历史文化的仁人志士的深深敬意。“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话我们都会说,可我们的健忘却让在天有知的先人伤心,也许因为我们的历史太长太复杂,我们怎么可能事事不忘呢!可是,我们忘却的往往是苦难和不幸,津津乐道的是辉煌和胜利。而一说到民族的不幸,我们更多的是对侵略者的仇恨,而很少想一想我们民族的弱点和国家的教训!一次次的割地赔款,不是民众的冷漠,而是腐败政府的软弱无能和官员们的曲膝投降;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的横行霸道、肆意杀戮,是无数汉奸的助纣为虐!

历史观念的淡薄,文化觉悟的丧失,仍然是我们的流行病。不要以为炸毁前辈墓碑的事情只发生在文革中的特殊时期,以建设江畔带状公园的名义,拆除抗日英雄马占山的故居;以扩展市路的名义,拆掉抗俄英雄寿山将军的殉难纪念地,都在我们省著名的城市发生,当时在文化厅任职的我和刘邦厚先生为此曾痛心疾首,据理抗争,可还是挡不住轰鸣的推土机。文化保护在无限制的权力和商业黑幕面前的一次次失败,让我们的民族一次次蒙羞。也许,我们的掌权者,都应该到曾被毁灭又再生的爱辉镇来看一看,想一想,再不要以为民造福的名义,干祸害历史文化的事了!

在权力面前,有时文化是很软弱的。但文化人的骨头是硬的,其精神是永恒的。破坏文化的强权者显赫一时,但最终会被钉在耻辱柱上。可如赤子般忠诚于人民的作家艺术家,他们的作品将与历史永存。就像黑河人还时常想起刘邦厚以家乡的历史为蓝本创作的长篇小说《百年风流》和由此改编的54集电视剧《黑龙江三部曲》,还有他为古城瑷珲、为新城黑河的文化建设的杰出建树。

2013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