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与行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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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白桦树,我永恒的青春

一路在风雪大山中奔波,唯一可以解除寂寞的是路两旁望不到边际的树林。大兴安岭的树以落叶松为主,虽然那浑身由碧绿变成金黄的针叶早就被秋风吹落,但那挺拔得如战士的身姿,还透着不畏严寒不屈服强暴的风骨。它们整齐排列从山下到山上,如永不下岗的边防部队。当然,永葆青春的樟子松,是大山中的美男子,它们悬在枝头上的一束束针叶,总是绿晶晶的,在阳光下还闪着光泽;主干竟是红色的,好像有意向穷酸的落叶松显示自己的富贵。其实落叶松那一身褐色的鳞片,如披着盔甲一样英武。樟子松也是成片生长,但不如落叶松那样的一望无际。柞树也是大兴安岭常见的树种,材质不错,是可做家具的硬杂木。柞树干上能种木耳的优势,差一点毁了它的未来,还好,科学技术人员研制出能种下木耳菌种的木质锯末,否则满山的柞木会让急于发财的人砍光。柞树到冬天也不落叶,一片片褐色的叶子挂在枝头,在风中哗哗直响。比柞树还珍贵的还有水曲柳、黄波椤,材质好,能做高档家具,只是在路边是看不到的。什么树种珍贵,什么树就会遭殃。

说实在的,我最喜欢的还是白桦树。即使在这雪没大山、万物萧疏的季节里,她洁白的树干、婀娜的身姿、摇曳的枝条,也令我怦然心动。白桦树是在中国的大小兴安岭和长白山常见的一种落叶乔木,她喜光耐寒,生无择地,坡地和沼泽都可成长。其材质并不高贵,可她招人喜欢的原因是她满身的青春气息和内含的一种精神气质,无怪森林发达、树种丰富的俄罗斯却把白桦树当作“国树”。我对白桦树的特别喜爱,大概是因为我的青春留在了大山中的那一片白桦林中了吧。

几年前,在那夏末秋初的季节,我曾去寻找白桦林,到大小兴安岭交界的大山的褶皱里。那一刻我想起了俄罗斯作家库兰诺夫的《白桦之歌》:

听吧,听吧,这时枝叶蔽空的白桦树是怎样地鸣响着啊!人们会听出:这里有着日益临近的秋天的预感,有着林叶的短促歌声,有着鸟儿的啁啾之声,有着风摆着白桦枝的甜美感觉。

然而我的耳边却总回荡着歌手朴树那《白桦林》的歌声,心中充满了忧伤——

天空依然阴霾 依然有鸽子在飞翔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 村庄依然安详

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我们从黑龙江畔的黑河市乘车出发,沿着江边的公路北上,那山就是小兴安岭的余脉大兴安岭的发端,山势渐高,嶙峋的山岩偶露峥嵘。那山上树木葱郁,树下繁花点点。我看到了翠绿的松树、杉树、椴树,却不见那风姿绰约的白桦树。记得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我们坐着敞篷的大卡车,向农场进发时,刚一出黑河就看到了白桦林。当时我们笑着喊着:“白桦林!白桦林!”过去我们只在俄罗斯的电影、油画和小说里看到和读到过白桦林,在我们的心里她是美丽、浪漫和青春勃发的。

那时,年轻的我们真的看到了白桦林,从那天开始,真的和白桦林结缘了——我们在白桦林里安营扎寨,在白桦林里开荒种地,在白桦林里谈情说爱。与白桦林共处的生活写在我的第一本诗集里,那诗集的封面是用白桦树皮做的。它曾感动得远方的恋人流下眼泪。

我来寻找白桦林,寻找遗失在白桦林中的老知青,也来寻找我们自己消磨在白桦林中的青春。听说我们是当年的老知青,村民们都围上来,尽管这些外地移民与我们都不相识,但像见了乡亲一样高兴,因为他们劳作的这片土地是我们开垦的。同一片土地上长大的人血脉相连。听说我们要找白桦林中的知青墓地,他们都指着村后的那片地说,就在那儿!他们说,我们刚来时还看到过墓碑,后来把那片白桦林伐掉了,都开地了,现在地里都种上大豆了。

白桦林没有了,林中的墓碑也没有了。这让我们很伤感。回来的路上我们很沉默。我又陷入朴树那首忧伤的《白桦林》的旋律中。他歌唱“有一天战火烧到家乡,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从此他永远地离开了白桦林。而当年的我们何尝不是因为战火要烧到边疆,我们勇敢地奔赴黑龙江,走进白桦林。我们献出了青春,许多战友献出了生命……

越往大兴岭深处走,看到的白桦树却越来越稀疏,白桦林也越来越小。那是人类给大森林带来的灾难。过去我们对白桦林的采伐太过分了。对大山里的人来说,白桦树是最好的薪炭林,树容易采伐,一把弯把子锯就能放倒一片白桦树,特别是冬天,树里的水分都结冻了,不夹锯;白桦树干直,都是直茬,先砍去枝杈,再锯成几段,咔嚓,咔嚓,几斧子下去,就劈成木柈子,扔到炉子里呼呼地着,火特别旺。多年前,林区冬天多用白桦树取暖的。

我们这些知青更是罪魁祸首。刚下乡的那两年,我们住在大山里的知青的任务,就是早早起来上山,找一片最好的白桦林,然后用弯把子锯或者大肚子锯把树一棵棵地伐倒,再锯成段,装上拖拉机或马车,拉回驻地的营房。我们再把桦树段分割成大约四五十厘米的小段,然后用斧子,把它们劈成一条条的木柈,再把这些木柈整齐地堆在我们营房的周围。晚上,我们再把这些木柈抱回来,扔进大油桶做成的大铁炉子里。我们温暖如春了,可那一整天砍伐来的成车的白桦树都化成了灰烬。第二天再去砍白桦树,晚上再烧掉,明天再去砍白桦树,漫长的冬季就这样过去了,我们温暖安然,可周围的白桦林被我们剃了光头!第二年冬天来了,我们再向更远处的白桦林进军——我们是可爱白桦树最无情的刽子手!

何止年轻幼稚的知青,整个人类都制造过毁林开荒的自然悲剧。昔日,也是水草丰美牛羊遍地的古巴比伦的文明早已被流沙淹没;文明古国埃及,目前96%的国土已经沙化;我国的黄土高原在殷周时代有森林3000万公顷,黄河流域的森林覆盖率曾达53%,有人研究过河南简称为“豫”,是因为这片土地上曾生长过大象。可一代代人的毁林开荒,刀耕火种,破坏了良好的生态,黄土高原的树少了,山秃了,大象也灭绝了,连黄河都时而断流了!连“黄土高坡”的歌都嘶哑得没有了水分!

也许人类无法扭转天灾的危害,可人祸一样可怕。我们的车队路过塔河,逐渐进入大兴安岭的腹部,一片接一片的雪中林地,虽然落叶的树林有些稀疏,但大森林的林涛连天,风声过林涛吼的气势还能感受得到。可间或可以看到顺山势的林地竟出现大片大片的荒地,上面只生长着单细的白桦树,最粗的直径大概不过10厘米。随行的当地朋友告诉我们,这就是过火林。那就是1981年5月6日发生,6月2日被扑灭的那场举世瞩目的中国大兴安岭大火的遗迹。

那场被称为“建国以来毁林面积最大、伤亡人数最多、损失最惨重”的森林火灾,过火面积达133万公顷,相当于苏格兰的面积;大火烧掉了1个县城、4个林业局和5个贮木场 ,损失木材85万立方米,在大火中死亡210人,造成1万多户、5万余人一度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多年积累的家财毁于一旦。

这场动员了国家力量和军队力量来扑救、整个损失超过200亿元的火灾,只因为一个林场工人启动割灌机引燃了洒在地上的汽油,然后火势蔓延,火借风势,一发而不可收,甚至火过边境,进入了俄罗斯境内。当然,如大胡子师长这样战无不胜的中国军人最终扑灭了这场大火。

按照学术上的说法,20年过火林可以恢复植被和动物生存条件。可那场大火已经过去26年了,网上有的文章看的说法是96万公顷的林地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生态,而我们看到的那一片生灵涂炭的林地里只长出一片片既不美丽又不浪漫的白桦林。作个不好听的比喻,这片过火林地好像得了成片脱发的病人,因为抹了某种特效的药剂,长出了茸毛一样的新发,不知道病人哪天才能满头浓发。看来,一场火灾给大森林造成的灾难,比专家们预计的要严重得多;而灾后的生态恢复,也比我们想象的困难得多。这么看,森林火灾比地震、比洪灾对自然造成的生态灾难还严重,这是我行走在过火林地的实际感受。

后来我们在大兴安岭活动了两天,当地干部没有人愿意提起这场火灾,但这次灾难带来了这片大森林命运的转机,国家出台了“天保工程”(天然林保护工程),从经济上扶持这片大森林的保护,当地林场的工作重点从采伐木材转移到抚育树木和发展林下经济。在大兴安岭的林区到处可以看到,关于预防火灾的标语,他们把火灾的严重性和预防火灾的重要性都说到了极致。这里工作的干部,真的把森林防火当作第一位的工作了。每年春秋两个防火季节一到,当地干部的神经紧张到极点,防火工作细到了极致,这当然是这二十多年大兴安岭森林火灾大为减少的一个原因。有人说,大兴安岭的干部得心脏病的多,我想防火心理压力大,不能不是一个原因。所以,我们每个珍爱大森林的中国人,应该感谢中国最大的这片大森林的守护者。他们责任太大,贡献也最大!

我祈盼着在过火林中艰难生长的白桦林快点长大,我祝愿所有我心爱的白桦林永葆青春。

2013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