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莉迪亚小姐参观了拿破仑诞生的屋子,还通过正当的或不怎么正当的手段得到了一点护墙纸。之后,在到达科西嘉岛的第二天,她就感到郁闷难熬了。难以接近的居民似乎把你完全孤立在外。在这样的地方,所有的外乡人都会有这样的心情的。她后悔一时冲动来到这里:但马上回去,又有损于她那不屈不挠的旅行家形象。于是,莉迪亚小姐只得耐着性子,尽量消磨时光。下了这番果断的决心之后,她拿起了画笔和颜料,勾勒了一张海湾风光图,又为一个肤色黝黑的瓜农画了肖像,他很像欧洲大陆上的菜农,但留着一绺白色的胡须,神情好似凶狠残暴的强盗。但这些还不足以使她高兴,于是她决定逗逗那些“下士世家”的后代,使他神魂颠倒。这事儿很容易办到。因为,奥尔索没有急于回乡下,他觉得守在阿雅克肖很快活,尽管那儿他没有什么熟人。另外,莉迪亚小姐还决心作一件崇高的工作,那就是要教化这个山民,使他放弃把他唤回科西嘉岛的那个可怕的计划。自从她仔细研究了这个年轻人之后,她觉得让这个年轻人走向灭亡是非常可惜的,并且对她说来,能够说服一个科西嘉人是件非常光荣的事。
我们这几位游客的日子是这样度过的:早上,上校和奥尔索一起出去打猎,莉迪亚小姐则画画,或给女朋友们写信,以便在她的信上写下“寄自阿雅克肖”几个字;大约傍晚六点钟,男士们满载猎物而归,大家便一起吃晚饭;饭后,莉迪亚小姐唱唱歌,上校则睡觉,两个年轻人呆在一起聊到很晚。
我不知护照需要办什么手续,竟使内维尔上校不得不去拜访了省长。这位省长和他的大部分同僚一样,无聊至极。听说来了一位英国阔佬,而且是个上流人物,还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儿,非常高兴。他细致周到地款待了上校,并再三表示愿意为他效劳。而且,没过几天,他又来回访。上校刚刚离开餐桌,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几乎快要睡着了。他女儿则弹着一架破损的钢琴唱歌,奥尔索替她翻着乐谱,眼睛看着姑娘的肩膀和一头金黄色的秀发。有人通报省长来了,钢琴声嘎然而止,上校坐起身子,揉揉眼睛,向女儿介绍了省长,又说:“我就不必介绍德拉?雷比亚先生了吧,我想大概你们早已认识。”
“先生是德拉?雷比亚上校的公子吗?”省长问道,神情有些尴尬。
“是的,先生。”奥尔索回答。
“我曾有幸认识令尊大人。”
惯用的一套客气话很快就讲完了。上校不由得频频打起呵欠,奥尔索以他自由主义者的身分不愿和一个当局的附庸搭讪,只剩下莉迪亚小姐一人与他交谈。省长也不愿让谈话冷落下去,很明显,能够和一个认识欧洲社会各界名人的姑娘谈谈巴黎、谈谈上流社会,他显然非常高兴。他一边说话一边时不时好奇地打量着奥尔索。
“您是在欧洲大陆上认识德拉?雷比亚先生的吗?”他问莉迪亚小姐。
莉迪亚小姐不无尴尬地回答她是在来科西嘉的船上认识他的。
“他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小伙子。”省长低声说,“他有没有告诉您此番回岛的意图?”
莉迪亚小姐严肃地回答:“我从来没问过他,您不妨自己向他打听。”
省长不吭声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奥尔索用英语在和上校交谈,便对他说道:“您好像到过很多地方,先生,您大概已经把科西嘉岛……以及岛上的风俗给忘了吧。”
“是的,我离开科西嘉时年纪还小。”
“您现在还在军中服役吗?”
“我已经退伍了,先生。”
“您在法国呆了那么久,我相信您一定已经成为地道的法国人了吧。”
他在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很严肃。
说科西嘉人是法国人,可不是一句精彩的恭维话。他们喜欢自成一个与众不同的民族,而他们的行为确实也很好地证明了这一愿望,使人们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奥尔索一听到这句话,就有些恼火了,说道:
“省长先生,难道您认为一个科西嘉人要受人尊重必须在法国军营中当过差吗?”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省长说,“我只是想说这里的一些习俗往往是一个行政官员所不愿看到的。”
他强调“习俗”这个词,又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告辞,并请莉迪亚小姐答应隔日去省长府见见他的太太。
他一出去,莉迪亚小姐就说:“我到了科西嘉才知道省长是怎样的人物,我觉得这一位还是挺和蔼可亲的。”
“我看不见得,”奥尔索说,“我觉得他那夸张的、神秘的表情很古怪。”
上校这时已昏昏欲睡,莉迪亚小姐看了他一眼,压低嗓音说:“我觉得他并没有您想象的那么神秘,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毫无疑问,您具有很强的洞察力,内维尔小姐,但如果您说您在他刚才说的话里听出了什么意思,那肯定是您在添枝加叶了。”
“我想,这句话是马斯加里耶侯爵(马斯加里耶侯爵:莫里哀喜剧中的人物,狡诈阴险。)说的,德拉?雷比亚先生。但是……要不要我拿出一个证据来证明一下我的洞察力?我会一点儿法术,一个人只要我见过两次,我就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天啊!您真让我害怕,如果您能猜透我的思想,我不知道该是喜还是忧哩……”
“德拉?雷比亚先生,”莉迪亚小姐红着脸继续说道,“我们只相识几天,但是在海上,在野蛮的地方——请原谅我用这个词——在野蛮的地方,比在上流社会更容易成为朋友……因此如果我以朋友的身份向您提到您的一些私事,请不要见怪,也许作为一个异族外客是不该介入这些事情的。”
“啊,请不要用‘异族外客’这个词,我喜欢您以朋友相称。”
“那好,先生,我要对您说:我并不想探听您的秘密,但我已略知一二了,这使我非常担忧。我知道,先生,您的家庭遭到了不幸,听说您的同乡爱报复……并有自己报仇的办法……省长暗示的不就是这个吗?”
“莉迪亚小姐,您想到哪儿去了!……”奥尔索的脸色顿时变得像死人一样煞白。
“不,德拉?雷比亚先生,”她打断他的话说道,“我知道您是个受人尊敬、富有教养的先生,您亲口告诉过我您家乡现在只有平民才热衷于‘复仇’的事……您很乐意将它称为一种决斗……”
“因此您认为有一天我也会成为杀人凶手?”
“既然我对您提到这事,奥尔索先生,您该看出我对您还是相信的。”她低着头继续说下去,“我跟您说这些,是因为我明白,您回到家乡以后,可能会被野蛮的成见团团围住;那时,如果您知道有一个人由于您能顶住这些成见而佩服您的勇气,也许您会感到安慰。——好了。”她说着站起来,“我们别谈这些不愉快的事了,我头都痛了。况且,现在已经很晚,您不会怨我吧?晚安,再见。”说完向他伸出手去。
奥尔索被感动了,庄重地紧紧握住她的手,说:
“小姐,有时候出自本乡的天性会在我心中复苏……常常,一想到可怜的父亲,可怕的念头就缠绕着我,您的一番话,使我得到了解脱,谢谢您,谢谢。”
他还想说下去,可莉迪亚小姐让一只汤匙掉到了地上,响声惊醒了上校。
“德拉?雷比亚,明天五点钟去打猎!别迟到。”
“是,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