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门
239600000013

第13章

第七章

夜色很美。月影在波浪中嬉戏,小船在微风中缓缓前进。莉迪亚小姐没有丝毫睡意。在这样皎洁的月色下,只要心中略有几分诗意的人都会为这般美丽的海上夜色而陶醉。可莉迪亚小姐却没法去体味这番激情,因为身边出现了这样一个毫无诗意的人。当她确信年轻的中尉已经熟睡,就像他那凡人的性格所决定的那样,她便起了床,拿上皮毛大衣,叫醒侍女,上了甲板。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掌舵的水手,用科西嘉语唱着哀婉的悲歌,曲调粗犷而单调。在静谧的夜色中,这怪诞的歌声特别富有魅力。遗憾的是,莉迪亚小姐并不能完全听懂水手所唱的内容。在许多普通的乐段中间,夹杂着铿锵有力的歌词,激起了莉迪亚小姐浓厚的兴趣。但在唱到最美的时候,歌词中又突然夹进了一些莉迪亚小姐听不懂的土话。但是她明白这是一首关于凶杀的哀歌。歌中对杀人凶手所进行的诅咒,复仇的威胁,对死者的赞美,都杂乱地混在一起。她记住了一些歌词,我试着给读者翻译一下。

还不曾有什么枪炮,什么刺刀,能把他吓得脸容变色,——在战场上他是那么泰然自若——好似夏季的天空——他是隼,是鹰的伙伴——对朋友,他甜美如蜜——对敌人,他却如同怒吼的大海——比太阳还要高——比月亮还要温柔——他,法国的敌人从没能伤害他——却遭到了自己家乡的杀人犯的背后袭击——就像维多罗杀死桑皮埃洛?科尔索(桑皮埃洛?科尔索,又名:桑皮埃洛?多尔纳诺,是科西嘉的一位英雄。曾为科西嘉摆脱热那亚人的统治而英勇作战。其妻为营救他,私自与热那亚人谈判;科尔索认为她是叛国投敌,亲手把她杀死。后来科尔索自己也被他的同乡人维多罗谋杀。维多罗这个名字至今被科西嘉人视为“背信弃义”的同义词而受众人唾骂。)那样——他们从不敢与他正视——……请在我床前的墙上——挂上我荣获的十字勋章——绶带火红火红,我的衬衣更红更红——为我的儿子,我那远在他乡的儿子——请留下我的勋章,和我那血染的衣裳——他将看到衬衣上有两个枪洞——这每一个洞,都要在另一件衬衣上得到赔偿——但是这样就算报仇了吗?——我还要那只开枪的手——那只瞄准我的眼——那颗想到杀我的心……

水手突然停住不唱了。“我的朋友,您怎么不唱了?”内维尔小姐问道。

水手抬了抬头,示意她船舱里有人出来了。原来是奥尔索上甲板欣赏这明亮的月色来了。

“唱完它吧,我很喜欢听。”莉迪亚小姐说。

水手俯身对她极其低声地说:“我可不想给任何人一个Rimbeccare(“Rimbeccare”在意大利语中意为“驳斥、反击、拒绝。”在科西嘉土话中意为:当众羞辱某人。如果父亲被暗杀,别人对着儿子说“给他一个Rimbeccu”就是指责他没报杀父之仇。这对尚未报仇雪耻的人是一种催告。意大利的法律严禁对这种人说这句话。——原注)。”

“什么,Rim……?”

水手没有回答,吹了一声口哨。

“原来您也在欣赏我们的地中海,内维尔小姐。”奥尔索边说边走向她,“您总该承认别处是看不到这样美的月色的吧。”

“我没在看月色,我正忙着研究科西嘉哩。这个水手正在唱一首非常哀婉动人的悲歌,刚唱到最美的地方却停住了。”

水手低着头,佯装在认真看指南针,并用力拉了拉内维尔小姐的皮毛大衣。很显然,这首哀歌是不能在奥尔索中尉面前唱的。

“你刚才在唱什么呀,保罗?弗兰塞?”奥尔索问,“是‘巴拉塔’还是‘沃塞洛’(当人死后,尤其是如果这个人是被暗杀的,人们就把他的尸首放在桌上,由家中的妇女,若家中没有妇女,可由亲友或别家的妇女(只要有即兴作诗的才能即可),对着前来吊丧的众人用当地土话即兴唱哀歌。他们把这些妇女称作“Voceratrici”或按科西嘉的发音叫作“buceratrici”。而这种哀歌在东部则称“Vocero(沃塞洛),buceru,buceratu”,在西部叫“ballata(巴拉塔)”。“Vocero”这个词以及它的派生词“Vocerar”,“Voceratrice”都是出自拉丁文中的“Vociferare”一词。有时候,可有几个妇女轮流即兴赋诗,但往往也有死者的妻子或女儿自己唱哀歌的。——原注)?小姐听懂了你的歌,并且想听你唱完。”

“结尾部分我忘了,奥斯?安东。”水手回答。

然后他马上开始声嘶力竭地唱起一首称颂圣母的赞美诗。

莉迪亚小姐心不在焉地听着,不再催促唱歌的水手,但心中却暗暗决定过一会儿一定要解开这个谜。可她的侍女,那个佛罗伦萨姑娘,对于科西嘉方言没有她女主人懂得多,也非常好奇,急于想打听,莉迪亚小姐没来得及用肘碰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说什么,她已脱口而出,问奥尔索:“先生,给别人一个rimbcecc是什么意思?”

“rimbecco!”奥尔索回答,“这是对一个科西嘉人极大的侮辱:指责他没有报仇雪恨。谁对你说rimbecco这个词的?”

“昨天在马赛的时候,船主说过这个词。”莉迪亚小姐连忙抢先回答。

“他说的是谁?”奥尔索有些激动。

“噢,他给我们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是哪个朝代的……对了,我想是关于瓦妮娜?陶尔纳诺(瓦妮娜?陶尔纳诺:桑皮埃洛的妻子。参见第三章第2页注。)的。”

“我猜想,小姐,瓦妮娜的死使您对我们的英雄、勇敢的桑皮埃罗并不怎么喜欢,是吗?”

“您觉得他很英勇吗?”

“因为那时代的习俗很野蛮,他杀妻的罪行是可以原谅的。再说桑皮埃洛正在和热那亚人进行殊死搏斗,而他的妻子试图和热那亚人妥协,如果他不惩罚她,同胞们还能信任他吗?”

“瓦妮娜去意大利的时候没有得到她丈夫的允许,她被桑皮埃洛掐死是活该!”水手说道。

“可是,她这是为了救丈夫啊,因为爱他,她才去向热那亚人求饶的。”莉迪亚小姐说。

“求饶,这是对他的侮辱。”奥尔索大声说道。

“而他竟为此亲手把她杀了!”内维尔小姐紧接着说,“简直就是个魔鬼!”

“您知道她还请求丈夫亲手给予惩罚,作为给她的恩赐哩。小姐,您难道觉得奥赛罗也是个魔鬼吗?”

“这完全不同!他是出于嫉妒,桑皮埃洛只想着满足自己的虚荣。”

“难道嫉妒不是一种虚荣吗?那是贪图爱情的虚荣,您也许是因为他的动机才原谅他的吧?”

莉迪亚小姐庄严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问水手船什么时候到岸。

“如果风向不变的话,后天可以到了。”他回答。

“我真想现在就看到阿雅克肖,这条船让人厌烦透了。”

说着,她站了起来,挽着侍女的手臂在甲板上走了几步。奥尔索在船舵边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道该和她一起散步呢,还是该结束这场使她厌烦的对话。

“多美的姑娘,圣母玛丽亚!”水手说道,“如果我床上所有的跳蚤都像她那样,尽管被它们咬,我也不会哼一声的!”

莉迪亚小姐也许听到了这句对她美貌的朴实的赞美话,感到有些惊慌失措,便立刻回了舱。不一会儿,奥尔索也回去睡了。等他一离开甲板,莉迪亚小姐的侍女马上又回来,对水手盘问了一番,然后又把打听到的情况带回给她的主人:因为奥尔索的出现而被打断的这首哀歌是两年以前别人为德拉?雷比亚上校的死而作的;他是奥尔索的父亲,被人谋杀了。水手毫不怀疑奥尔索这次回科西嘉是去报仇的。按他的话说,皮埃特拉纳拉的市场上不久就会有新鲜肉上市了。把这句科西嘉岛人人皆知的话翻译一下,就是奥尔索老爷打算杀死二三个谋杀他父亲的嫌疑犯。确实,这几个人曾经受到过调查此案的司法部门的怀疑,但后来又被认为是清白无辜的;因为法官、律师、省长、警察都是受他们支配的。“科西嘉没有法官,”水手补充说,“与其相信一个皇家法院的推事,倒不如相信一支听从使唤的枪杆子。您一旦有了敌人,就应该在三个‘S’(这是科西嘉人的说法。意即“Schiopetto,stiletto,strada”,长枪、匕首、逃路。——原注)中选择。”

这些有趣的情况,大大改变了莉迪亚小姐对奥尔索?德拉?雷比亚中尉的看法和感觉。从这一刻起,在这位英国女幻想家的眼里,他忽然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物。那种无忧无虑的神情,以及她起先不大赞赏的那种心直口快的谈吐,快乐高昂的情绪,现在都变成优点了。因为这是刚毅的人心灵深邃的表现,这种人从来不把喜怒哀乐放在脸上。她觉得奥尔索具有费埃斯克(费埃斯克:J—Louio Fiesque(J.—路易?费埃斯克(1524—1547),热那亚贵族。)的气质,豪放不羁的外表下蕴藏着雄心壮志。尽管杀死几个无赖不像拯救祖国那么伟大,但是复仇行为永远是崇高的。另外,女人爱的只是英雄的本色。内维尔小姐这时才发现年轻的中尉有一双很大的眼睛,一口很白的牙齿,而且身材优美,富有教养,具有上流社会的习惯。第二天她和他谈了好几次,他的话使她很感兴趣。

她向他打听好多有关科西嘉的事,他讲得有声有色,非常动人。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科西嘉,先是为了念中学,然后是上军校,但故乡在他的心目中始终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地方。当他谈到那儿的群山、森林、居民们奇特的习俗时非常兴奋。可以想象得到,在谈话中,“复仇”一词曾被提到过好几次,因为在谈到科西嘉时,对他们那种妇孺皆知的情感不可能不作或褒或贬的评论。使莉迪亚小姐感到吃惊的是,奥尔索对他同胞们那种永无止境的仇恨心理总的来说是谴责的。但是农民中有这种心理,他认为可以理解,说族间仇杀是穷人之间的决斗。他说:“我这个说法是完全符合事实的,彼此仇杀之前必须按规矩先提出警告。‘小心一点,我要自卫了’,这是在设下埋伏之前,对手之间非说不可的话。”他又补充说,“我们家乡的凶杀案比其他地方多,但您找不到一件是出于卑鄙动机的。我们的确有好多杀人犯,但没有一个盗贼。”

当他在说“复仇”,“凶杀”等几个词时,莉迪亚小姐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但没有发现有丝毫激动的痕迹。她认定他具有别人(当然她除外)难以识透的气魄,因此她还是坚信德拉?雷比亚上校的在天之灵不久必将得到慰藉。

这时船已靠近科西嘉海岸。船主报出了岸上一些重要的地名。虽然那些地方对莉迪亚小姐来说完全都是陌生的,但她很高兴知道这些名字。没有名字的风景使人味同嚼蜡。有时候上校的望远镜中能看见一个岛民,穿着棕色的衣服,背着一支长枪,骑着一匹矮马在陡峭的山坡上奔驰。莉迪亚小姐把每一个人都当作土匪或是替父报仇的儿子。但奥尔索认为这只不过是邻近村镇中的一个居民赶着去干他的私事。带上一支枪,不全是为了需要,更多的是为了追求时尚,体现风气。就像一个花花公子出门不能没有一根漂亮的手杖一样。虽然作为武器,一支长枪没有匕首那么来得高雅、富有诗意,莉迪亚小姐却觉得,男人配上长枪比拿着手杖要潇洒威武。她记起拜伦勋爵笔下的人物都是死于子弹而不是死于形式古雅的匕首的。

经过三天的航行之后,帆船抵达桑吉耐尔群岛。阿雅克肖海岸壮观的全景已展现在游客们的眼前。有人把它与那不勒斯海湾相提并论的确很有道理。这时船已驶入港口,烟雾从一个起火的丛林中滚滚升起,笼罩了吉拉多山峰,令人不禁想起了维苏威火山,使阿雅克肖海湾更像那不勒斯湾。如果要使它们完全一样,只要一支阿提拉(阿提拉:(2—453):匈奴王,进攻罗马帝国的最强大的蛮族统治者之一。)军队袭击一下那不勒斯周围就行了,因为阿雅克肖四周荒凉偏僻,人迹罕至,而那不勒斯湾从卡斯特拉马到米塞纳海峡,两岸全是漂亮的工厂,但阿雅克肖湾却全然没有这种景色,有的只是阴森森的丛林,后面是光秃秃的山脉。没有一座别墅,没有一所房屋。城市周围的高坡上,绿荫深处,散布着点点的白色建筑,这是死者的祭堂,家庭的墓地。景色中所有的一切都显得萧杀凄凉。

城市的外貌,尤其在这个时节,更加强了四周的荒凉给人的印象。街上没有什么动静,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人而且总是这几个。除了进城卖粮食的农妇外,连一个女人也没有。听不到大声说话,更没有像在意大利的城市里所能听到的那种笑声和歌声。路上的林荫树下,偶尔有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农民在玩牌,或在看别人玩牌,他们从不大声叫喊,也不激烈争论:游戏到紧张的时候,便会传出几声枪响,这永远是威胁的预告。科西嘉人生来就很严肃,寡言少语。晚上,有些人出来纳凉,但在街上散步的几乎都是外乡人。岛上的居民都呆在自己的家门口,每个人都好像在窥视着敌人,就像守着巢窠的老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