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非如此不可:顾准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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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2)

他同意了。第二天是大年三十,顾准从早忙到晚,给家人做了最后一次拿手好菜。汪璧默默地配合,任由泪水在心中流淌。子女都被压抑的气氛笼罩着,以难言的痛苦吃着这顿极不寻常的年夜饭。

大年初五,不堪重负的顾准病倒了。医院的诊断是"心律严重不齐,不宜参加劳动"。

然而,本应卧床休息的顾准为了不拖累妻儿,却打算提前返回周口店。离家那天,顾重之和小女儿顾秀林还在拌嘴。顾准回过头来,大吼一声:"吵什么?你们没爹啦!"带着离婚协议(口头的)和病体的伤痛,顾准又回到了周口店。在给陈敏之的信中,他心酸地自嘲为"丧家之犬",还罕见地迷信了一把,说自己不慎打碎了剃刀盒上的玻璃镜子,莫非是自己和汪璧"破镜难圆"的谶语?

他一边通过陈敏之了解汪璧的近况,一边拿出患病的证明,坚决要求休息。

在断断续续的劳作中,撑到了以阶级斗争、反修防修为纲的"文革"《十六条》的公布。此时,经济所的一干右派被调到大韩继村的工地进行建筑作业。

一些当地贫下中农根据《十六条》中"不能那么文质彬彬"的号召,自发组成了红卫兵,对"臭老九"们实施武斗。

顾准经常被拉出来"单练",当众毒打。一次,红卫兵把他打得伤痕累累,仍觉不过瘾,便抓起一块砖头,狠狠地朝他脑门砸去,但听"砰"的一声,登时血流如注。讵料,头部开裂的顾准竟然笑了笑,一声不吭。红卫兵顿时恼羞成怒,挥拳将他打翻在地,又连拖带踹,百般凌辱。

只穿着汗衫和单裤的顾准被折磨得满面血污、奄奄一息,地上的黄土也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殷红色。红卫兵终于打累了,扬长而去。顾准挣扎了半天才站起身来,用手把头上淌下的鲜血擦了擦,仰面朝天,一阵冷笑,蹒跚着向前走去。

没过几天,大韩继附近某村的红卫兵便把一个地主出身的人活活打死了。消息传到北京,中科院怕闹出人命,赶紧把右派们拉了回来。

看管干部勒令顾准"不许回家"。本就无家可归的他便蜗居在经济所的一间斗室里,继续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

自此,顾准同经济所以外的社会断绝了联系,和陈敏之的通信也被迫中断--他再也得不到妻子的音讯了。

九月十日,造反派又把旧伤未愈的顾准拽进会场。由于以往一系列问题,加之新近查抄出他的一套写有批评性评语的"毛选",顾准被认定犯了"文革"中最严重的"恶攻罪",人称"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分子"。

群众像被集体催眠了一般,整齐划一、声嘶力竭地喊着热浪滔天的革命口号。顾准明白,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刻到来了。

怎么办?是像老舍、傅雷等传统知识分子那样以死明志,还是如林昭、遇罗克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般拼死一搏?

都不是。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但顾准并不打算为理想而死。他要为理想忍辱偷生,瓦全于世,用余下的生命去探究这吃人的"革命"到底从哪儿来,又往哪儿去。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了所有罪行,积极表示将努力改造。在低头认罪的表象下,隐藏的是一颗永不妥协的心。造反派责令顾准和孙冶方打扫经济所办公楼的过道。两人每天都去得特别早,利用人少之机,躲在厕所里交换思想--特别是讨论对"文革"的看法。

臭气熏天的公厕,旁人躲还来不及,却成了两位学者驻足久待之处。有时,顾准弯腰劳动累了还会恶搞一下,拿起滴水的拖把走出厕所,在造反派面前晃来晃去,气得对方直骂他"顽固不化"。好景不长。

1968年4月4日,孙冶方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批捕后,送至秦城监狱的单人牢房服刑。

狱外的顾准经常念及身陷囹圄的老友,在和经济所的女研究员张纯音聊起孙冶方时,后者忧虑道:"听说有的人长期单独关押,最后疯了。"顾准坚定道:"不会的,我了解他。他是个有思想的人,有思想的人是不会发疯的!"凝思半晌,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孙冶方如果出狱,第一个要见的人一定是我啊!"

"我的手上没有血"

为给被打倒的"牛鬼蛇神"定罪,康生组织了名目繁多的专案办公室,顾准隔三岔五被叫过去"了解情况"。

然而,他的态度恶劣是出了名的,经常在外调人员面前跷着二郎腿,一副爱答不理、不屑一顾的表情。

有一次,年轻的造反派对30年代的历史一窍不通,却想通过顾准挖某人的黑材料。顾准觉得他无知可笑,便以教训的口吻道:"别问了,我从头到尾给你们讲一遍吧!"毫无悬念,招来的又是一顿毒打。还有一次,几个红卫兵要顾准写一份证明,说某人过去曾和国民党有瓜葛。顾准明确拒绝:从来不知此事。红卫兵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干脆把脸送过去,让革命小将一连打了十几个耳光,以示绝不屈服。红卫兵黔驴技穷,只好气急败坏地离开了。

正如他对孙冶方所说"我的手上没有血",顾准从来不向淫威屈服,没写过一句冤枉他人的假话--即使此人和他有仇。

农业大学专案组曾找顾准调查谭震林的历史问题,让他确认谭是"叛徒"。

抗日战争期间,有一阵顾准在新四军担任《东进报》主编,未经请示擅自修改了谭震林(时任第六师师长)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随即便被撤职。

即便如此,顾准也没有借机报复,矢口否认专案组对谭震林的栽赃。来人狠狠地打他,打完再问,回答如故,气得对方大喊:"滚回去!"他本就不想啰唆,如此倒省心不少。

最难熬的是群众大会,因为每次都有保留节目"喷气式飞机"。这种模仿飞机将要起飞,半蹲昂头、双手后扭的挨斗姿势严重损伤了顾准的腰背,使他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坐卧。

各种侮辱更是家常便饭。前胸和后背贴着一层层纸糊的黑标语,脸上常常挂着唾沫与痰迹。无论大人小孩,谁都可以唾骂他、捶打他、用垃圾扔他……一天,顾准的次子顾南九去四川"串联"。他与曾在自己家生活过一段时间、认顾准为干爹的烈士遗孤崔红军邂逅。

崔悄悄地跟他说了不少犯禁的心里话:"其实,很多右派都是有思想的人,你父亲就是其中之一。"顾南九深受震动,燃起了对父亲的思念,急于知道其现状。于是,他和崔红军各给顾准写了一封问候的信,径直寄往经济所。

对如陷冰窖的顾准而言,家信可谓大旱云霓。他捧着儿子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立刻提笔回信,介绍近况,表示:"很想念你妈妈,她身体不好,你们要多照顾她。我很想让她吃到我做的鱼,她一直很爱吃鱼。"渴望见到妻儿的顾准,未等顾南九回信,便又给汪璧写了一封。信中要求妻子给自己寄一些布票(顾准的户口还在家里,得凭本领票),并说因为急需,如果一直没收到,自己便回家去取。汪璧用平邮寄了布票,谁料莫名其妙地遗失了。于是,顾准请了假,穿戴整齐,怀着激动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进门时,汪璧还没回家,长子顾逸东和顾重之正在熬粥。从儿子口中得知,长女顾淑林仍在中科院力学所,次子顾南九和小女儿顾秀林去了四川。

正闲聊间,筋疲力尽的汪璧回来了。受顾准株连的她已被开除党籍,成为财政部重点批斗的对象。连续的折磨使她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汪璧看到顾准,惊恐慌乱。

顾准走上前去,端详一年未见的妻子。只见她面容憔悴、双目愁苦,满口的牙齿都被打掉,假牙还未安上,嘴巴瘪着,显得苍老了十岁。

顾准望着不成人形的妻子,内心既痛且疚。汪璧语无伦次:"你,你害人害得还不够,还要来害人?"顾准无言以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汪璧转过半边脸,颤声道:"你,你走吧!"言毕,便抽泣起来。

顾准见她神情恍惚,痛苦不堪,想要安慰几句,却不忍再加重她的精神负担,便急忙夹起一些衣物匆匆离去--连刚从箱子里取出来的鞋都忘了拿。

事后,汪璧给他寄去了二十尺布票和落下的鞋。

花落人亡两不知

回到经济所,妻子的病容每天都出现在顾准眼前,使他辗转反侧,不能释怀。

顾准感到形势在恶化,风暴在持续。为了使一家人抱团取暖,扛过漫漫严冬,他放下尊严,开始每周一封地给汪璧写信,关心她的生活,诉说回家的热望……然而,汪璧一接到信就非常紧张,更不敢回,怕被造反派抓住把柄。顾准一封接一封地写,问冷暖、诉衷肠,转眼间秋去冬来,到了北风呼啸的十一月。

他久久不见回音,有些急了,又去了一封,说天寒地冻,必须回家取些书和过冬的衣物。汪璧终于回信,定了时间:星期天早上7点。

挑这个点显然是为了避人耳目。当天,顾准推着从经济所借来的板车按时到了家。

只见大门紧闭,他要的东西安安静静地放在门口的水泥地上。顾准想同妻儿再说上几句话,也希望家人能帮他搬搬箱子。但任凭他如何凄楚连连、喊哑了嗓子,门内只是一片静默--令人绞痛的静默。顾准绝望了。他满含泪水,从棉衣里取出一张准备好的存折和一些粮票,弯腰从门缝里塞了进去。这是他一年来省吃俭用攒下的,承载着对妻儿的感情和歉意。正巧邻居家的老大爷走过。他早就听说了这对夫妻的遭遇,非常同情,帮顾准把东西抬下了楼,装上板车。凛冽的寒风中,顾准推着板车,伤心欲绝地离开了百万庄。一路上,泪如泉涌。

一个月后,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一封薄薄的来信彻底粉碎了他阖家团圆的美梦。

这是由五个子女联合签署的简短声明。望着那斩钉截铁的九个字"和顾准断绝父子关系",顾准握纸的手颤抖了。

锥心之痛,痛彻心扉。他再也不能自抑,像一只蜷缩在方寸之间的受伤老狼,绝望地哀号起来。众叛亲离、穷途末路的顾准不愿坐以待毙,他困兽犹斗般又拿起了笔,给汪璧和子女们写信,一如既往地嘘寒问暖,告知近况。写信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写的意义就是写本身。频繁的来信也曾激起汪璧心湖上的涟漪,却挡不住造反派越转越紧的铰链。

财政部造反派掀起了追查汪璧和顾准"黑关系"的高潮。几年前她在家中协助顾准销毁材料的"重大罪行"不知被什么人揭发出来,引发了新一轮的批判狂潮。

多年对党的无限忠诚,甚至牺牲夫妻关系,却换来这样的下场。汪璧已不知该如何生活下去。

顾准不晓家中情况,仍然继续着自己的研究计划:通读乾隆御批的《资治通鉴》,复习微积分和线性代数,还翻译了约翰·穆勒的《政治经济学原理以及其在社会哲学上的若干应用》。

顾准私下幻想,以后还能用翻译的稿费补贴子女。结果刚想完,革委会就告诉他一条雪上加霜的消息--顾准的子女把他的户口和粮食供应关系从家里转到经济所来了。这意味着最后一点联系也被无情地割断,顾准不禁仰天长叹:恩断义绝,以至于此!

他不知道的是,此事的动因源于汪璧的自杀。鉴于家庭已完全毁灭,孩子们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那是1968年的4月8日。林里夫曾偷偷上门看望汪璧,把她拉到街角谈心,劝她不要把眼前的问题看得太重。

然而,她寻死的心已无人能阻。当天,子女皆有事外出。汪璧整个下午都在楼下的院子里转圈,心事重重。当夕阳西坠之时,她回到家中吞服了大量消毒用的"来沙尔"药水,登时倒地身亡。

晚上,顾南九回家时敲不开门,从邻居的窗户爬回自己家的阳台,才发现母亲已气绝身亡。书桌上留有字迹潦草的遗书:帮助反革命分子销毁材料,罪该万死。

顾南九含泪奔到姐姐顾淑林的单位,姐弟俩一起找到顾逸东和顾重之(顾秀林当时不在北京),四个人哭得泪眼婆娑,为死不瞑目的母亲简单料理了后事。

而顾准竟一直不知妻子已和自己天人永隔,又连续写了十多封信,直到他被正式隔离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