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非如此不可:顾准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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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个人的"五七"干校(1)

非如此不可顾准传

顾准想通过繁重的劳动强迫自己变得麻木,以忘掉内心的痛楚。可夜深无眠时,妻子的音容笑貌还是会浮现在眼前。

往事如梦,何处话凄凉。

息县,一声叹息

1969年,根据"五七"指示,中科院所有监管对象都按军事编制集中管理。一个研究所就是一个连,经济所是七连,文学所是五连,由军人担任连长,军宣队统一指挥。

在林彪"搞好斗批改"的号召(斗垮走资派,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下,各大城市的知识分子、机关干部都将强制下放到农村(场)从事体力劳动。

顾准估计汪璧和子女也会被"上山下乡",为了使一家人不至于天各一方,他多次向军宣队提出要与汪璧会面,陪伴患病的她一同下乡。

结果当然是石沉大海,无人理睬。

转眼到了十一月,学部各"连队"总计两千人被确定下放到河南省息县的东岳人民公社,在那儿组建"五七"干校,学工学农。

军宣队的领导说:"既然叫"五七"干校,那就让五连和七连先下去吧。"于是,文学所与经济所的右派们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顾准再次呈递要求同汪璧见面的申请。当晚,焦虑难眠的他,胡思乱想间突然意识到:也许汪璧已经不在人世!

此后几天,他不断催军宣队告知实情,并赌咒发誓:"无论她死了还是疯了,都不影响我下去,也不影响我改造!"十一月七日,顾准终生难忘的日子。当晚,在他的一再苦求下,军宣队将隐瞒了一年半的妻子的死讯告诉了他。

死亡日期、地点、原因和后事则一概不说。汪璧真的死了,从此阴阳两隔,永无相见之日!顾准只觉天旋地转,一阵寒冷刺骨的晚风吹来,几乎站不住脚。

眩晕中,他的思绪回到了1955年的冬天。那时,刚从洛阳回来的他准备去中央党校进修。子女和母亲也都从上海接到了北京,一家人再次团聚在一起,开始了新的生活,对未来充满希望。

当时,他在日记里写道:

十五年二十年之后,让孩子们在新疆、西藏和青海,让老头子和老太婆去看看他们,也看看建设起来的新地区,就是极好的酬报了;采秀也是有些忧郁的,自然也引起了我的忧郁。出来时我跟她说有寂寞之感,她说读了书就不寂寞了,这是对的;秀去了西安,要分别一个多月,不免使我若有所失;一封是采秀来的。因为地址流转不定,无法回信。这一晚十分寂寞,盼望她早日回来;又过了一个假日,秀不在家,悒悒寡欢。

……

撕心裂肺的绞痛把顾准拉回了现实。他急不可待地想找妹妹陈枫问明情况,搞清妻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然而,军宣队回绝了他的请求。连副指导员赵钟声道:"你去整理东西吧,我们帮你找找。"顾准在日记中写道:

我此时只想知道她死时的情况,赵说,他们帮我找找,我就去打饭来吃。吃了几口,悲从中来,脸伏在饭盆上失声大嚎。但我还是抑制住,努力把饭吃完。我要活下去……1944年在延安,我为父亲服丧。这一回,我不服丧,因为我为秀服丧是终生的。我至少还要活二十年,三十五年的记忆,至少在我心里还要活二十年……几天后,顾准默默地把买好的二十多个信封和邮票收了起来。那是打算下乡后给子女们写信用的--他原本幻想,孩子们在得知他即将离京的消息后,至少可以恢复一点基本的联系。

但是没有。顾准自此再也没见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形单影只地走完了剩下的人生旅途。十一月十六日,在著名学者俞平伯的带队下,全体五连、七连的"五七"战士伴着喧天的锣鼓,告别学部,去往息县。和商城一样,息县属于信阳市,十年前也是饥荒的重灾区。"五七"战士们刚到时,都惊讶这里何以人烟如此稀少。只有顾准心里明白:都是被饿死的。五连和七连的宿舍是东岳公社的棉花仓库。这是一座三层楼高,灰砖砌成的建筑,只有两扇门和寥寥无几的小窗户,室内非常阴暗。

仓库里是两排长达数十米的大通铺,顾准被安置到西南角的下铺,行李塞在简陋的床板底下。

南铺和北铺之间放着一排排桌子,便算是食堂了。由于大炼钢铁时缺煤,砍光了树,东岳显得空旷而荒凉。一入冬便异常寒冷,却没有燃料取暖,许多人的脸上手上都生满了冻疮。添置被褥时,顾准找张纯音借布票买来三十尺的维尼纶(一种合成纤维),亲手做了两套白色的被套和枕套。服丧从白,他想以此长悼亡妻,直至生命的终点。

"我就是不服"

干校规模很大,东岳一时间群英荟萃。钱锺书(1910-1998)、沈从文(1902-1988)、何其芳(1912-1977)、吴世昌(1908-1986)、余冠英(1906-1995)、吕叔湘(1904-1998)、金岳霖(1895-1984)、胡绳(1918-2000)等济济一堂,蔚为壮观。

这帮知识分子干起活来很卖力。杨绛是种菜能手,吕叔湘管饭票。钱锺书和丁声树(1909-1989)负责烧开水,被人戏称为"钱司炉"和"丁司炉"。

由于开水供不应求,两老头只好在锅炉里对冷水,结果又获封"钱半开"和"丁半开"的绰号。

而顾准这个双料右派,因名气太大,又拒不悔改,常被拉出去批斗。干校里除了骆耕漠、林里夫等几个老友,几乎无人敢同他说话。

顾准想通过繁重的劳动强迫自己变得麻木,以忘掉内心的痛楚。可夜深无眠时,妻子的音容笑貌还是会浮现在眼前。

往事如梦,何处话凄凉。内外夹攻下,他得了急性肺炎,连续两次发起39度的高烧。窗外大雪纷飞,顾准躺在冰冷的大通铺上瑟瑟发抖,神志不清。遥想1953年在上海,也是肺炎,汪璧心急火燎地送他到华东医院,每天守护在病床前悉心照料,无微不至。和眼前的境况相比,可谓天壤之别。

拖了两个月,才到县医院就诊,但仍未治愈。在日记中他写道:"晨间痰中不断带血,有铁锈痰,也有鲜红血块,一直坚持劳动。"不久,日后享誉海内外的经济学家吴敬琏因非议康生,也被送了下来。吴敬琏第一件被派的活是起猪圈。毫无经验的他怎么也干不了,铲子一下去就被猪粪粘住,抬不起来。顾准瞧见,马上过来帮忙:"你哪里干得了这活?我来吧!"自此,两人成为亦师亦友的莫逆之交。吴敬琏永世难忘的是那最残忍的一幕。一天,嗜血成性的造反派突然把在田间劳作的顾准拉了出来,无端说他"偷奸耍滑",并要当场开"地头批斗会"。

顾准不肯承认这无中生有的罪名,造反派一拥而上,拳脚相加,一顿群殴。

望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顾准,造反派得意道:"服不服?"顾准愤然高喊:"我不服!"殴打更加猛烈,造反派揪住他的头发,恶狠狠道":你到底服不服罪?"顾准高昂着头,置生死于度外:"我就是不服!"围观的人群震撼了,像看法西斯一样死死地盯着那几个造反派,直看得他们毛骨悚然,最后只能讪讪地离开。当晚收工后,大家鱼贯而入,回棉花仓库吃饭。瘦骨嶙峋的顾准一脸哀伤地坐在长桌旁,费劲地吞咽着食物。对面恰巧坐着张纯音和她16岁的女儿咪咪。以正直仗义闻名于经济所的研究员张纯音出身于书香门第。其父张耀祥同李大钊、郑振铎等人过从甚密,被称为"中国心理学第一人"。而她的外公程树德(1877-1944),曾是袁世凯的法律顾问。

见顾准形影相吊,张纯音深感同情,对咪咪小声道:"对面那个伯伯叫顾准,下乡前刚刚得知妻子自杀了,而子女又和他断绝了关系,很不幸。我们帮帮他吧……"咪咪抬头看了看顾准,只见他两鬓斑白,穿着打满补丁的旧棉大衣,非常可怜。

张纯音又俯身道:"顾准是个才华横溢的好人,我真怕他也自杀了,我们帮帮他吧。你不是带了一个小箱子,里面有不少好吃的吗?拿一些送去给他吧,你是小孩子,不要紧。"咪咪听话地点了点头。几天后,顾准遇到张纯音,感激道:"我知道又是你啊。真感谢你,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