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美国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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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二章20

在罗伯塔搬家的几周内,罗伯塔和克莱德约会过几次后,发现还有事情要做,主要是关于两人对这个房间的看法,以及如何利用这个房间。克莱德虽然不想承认他对罗伯塔的心理与一般小伙子对姑娘的尊重心理有所不同之处,但她既然搬进了这个房间,他就免不了有得陇望蜀的想法。

这种欲念是怎么都去不掉的,可以说是不应该有的,但这却是合乎人的天性的,就是要进一步或再进一步,和罗伯塔发生更加密切的关系,并且要控制罗伯塔整个人。但是他是怎样的一种人呢?是通过结婚,婚后过那种传统的、长久的生活方式吗?到现在为止,他还从没有明确地这么考虑过。因为,不管是她或是任何一个社会地位赶不上格里菲思家的这类姑娘(比如说,赶不上桑德拉?芬琪雷、贝蒂娜?克伦斯顿),他跟她们调情的时候,就肯定不会想到结婚这一层,这主要由于他那些新攀附上的亲戚,他们在这里的地位非常的高啊。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想呢?到这里来以前,他并不是这类人,不过现在,他老是以为他的社会地位要比罗伯塔这一类的人高些,因此也就理所当然占些便宜。而且,这里还有那些认识他的人,至少有一部分可以和他说话的人。另一方面,她的性格对他来说有一种非常的吸引力,短时间内他还不敢说她配不上他,或者说他那使与她婚后也许就得不到幸福了。

嬉婚时,另外一件事又使事情更加复杂起来。这就是冷风、霜夜的秋天逼近了,时间将要到十月一日了。离莱科格斯不远的一处露天游乐场在九月中旬之前还可以玩上一玩,现在都差不多全部停业了。谈及跳舞,除非是在附近各处城市的跳舞厅还可以,她对这些地方很不乐意,不可能去,所以,这种娱乐也只得暂时放弃了。至于莱科格斯的教会、电影院、饭馆等等,由于克莱德在这里的地位关系,怎能让人家在这样的公共场合看到他们俩在一起呢?他们俩讨论的结果,认为他们不能去。因此,现在她的行动既然是自由自在的,那么,除非他们的关系来一个调整,让他可以到吉尔平家来看她,否则他们就没有地方可去了。可是,他知道,这是她连考虑也不肯考虑的。开始的时候,他也没有勇气把这一点提出来。

她搬家以后,大约第六个星期,是在十月初的一个晚上,他们站在一处街道的尽头,星光亮得很,天气凉得很,树上的叶子开始脱落了。罗伯塔在这一季总是那一件白底绿条、垂到臀部的冬季大衣。她的帽子是棕色的,边上围了一条棕色的皮边,式样跟她很相配。他们一再地接吻,他们初次见面以来一直是这么热烈,现在更加热烈了。

“天冷起来了,不是吗?”克莱德说。此时已晚上十一点钟,天气很冷。

“是啊,我看真是这样子的。改天我得穿一件厚点儿的外套。”

“我真不知道我们以后怎么办,你说对不对?又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的,每天晚上都像这样逛马路可不是滋味。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可以间或到吉尔平家里来看你,怎么样?这里和牛顿夫妇家里可不一样。”

“啊,我也知道。不过,他们每晚都用那间起坐间一直到十点半,或是十一点。再说,他们家两个女儿总是进进出出,总要到十二点,而且她们老在家里,我看目前我没有什么办法。再说,我记得你说起过,你不希望人家看见我这样的人和你在一起,你要是来,我就不能不把你介绍给他们。”

“啊,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克莱德大胆地说。他觉得罗伯塔很小心谨慎,要是她真像她说的那么爱他,那对他就应该随便一些。他说:“为什么我不能间或来看看你呢?不必让他们知道,不是吗?”他拿出表,擦燃一根火柴,只见已经过了十一点半了,他把表给她看了一下。“这时候那里不会有什么人了,是不是?”

她摇摇头表示反对。这个想法不只是叫她害怕,而且叫她讨厌。克莱德竟然提到这句话了,真是胆大包天。而且,这个主意本身就包含了她过去暗暗害怕的那些心事和那些强烈的冲动。所有这一切虽说在她心里是存在的,可是她还是不愿意接受。这里面夹杂着一些罪恶、下贱、可怕的东西。这她是不会干的——这是肯定的。可是同时呢,在她心中,她一向抑制的、她一向害怕的那种主宰一切的欲念,正怦怦地跳动着,促使她去办。

“不,不,我不能让你这么干。这不正当,我不干,说不定有人会看见,说不定有人会认识你。”她的道德观念突然那么强烈,弄得她下意识地想挣脱他的怀抱。

克莱德觉察到这种突然的反抗是多么强烈,要占有而又深怕不能占有的欲念,便使得他更紧抱她了。十多种勾引她的借口从他的嘴里泻出来“啊,这样的深夜,还有谁会看见我们呢?什么样的人也没有。只要我们都高兴,那为什么不能到那里呆上一会儿呢?谁也不会听见我们的。我们不必说得声音太大就是了。即使是在街上,也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们到屋子的那一边去,看有人没有。”

她过去一直不许他走近离那座房子半段马路以内。她这时不仅慌忙反对,而且很坚决,不过这次克莱德非常倔强。罗伯塔一向不只把克莱德看作是情人,而且把他当作上司,有点儿怕他,就无法阻止他走过去,他们在离那座房子只有几英尺的地方才停下来。除了有一只狗在叫以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屋子里一点儿灯光都看不见。

“看一看吧,什么人也没有,”克莱德肯定地说,这是存心想叫她放心。“只要我们高兴,那为什么不能进去待一会儿?有谁会知道呢?我们用不着大声大气。再说,这有什么不可以呢?人家也是这样做的。一个姑娘要是高兴,带一个男朋友到她房间里坐上一会儿,又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啊,是吗?啊,也许是你们这一等人不害怕。不过我很清楚什么才是正当的,我认为这并不正当,我不干。”

罗伯塔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痛苦而慌乱地跳起来,她说这些话时,表现出一种倔强的个性,这是他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他自己也决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对他,这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要是她以后还是这么一种态度讲话,也许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爱她了。

克莱德的心马上阴沉了起来。她为何要这样对他呢?她太小心了,凡是一点点享受人生或是寻求欢乐的事情,她总是过分胆小。别的姑娘们就不是这样,像丽塔,还有厂里别的姑娘们,她还装得说是爱他呢。他在马路尽头树底下拥抱着她,吻着,这些她倒并没有拒绝。可是,只要稍微再隐秘些,或者说再亲热些,那她就不同意了。她到底是哪一类的姑娘呢?会不会又像霍旦丝?布里格斯那么一个样子,像她那一套花腔,像她那样躲躲闪闪的?自然,罗伯塔和她绝对不像,不过她总还是那么固执啊。

她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知道他在发火,而且像这样的发火,她以前从未见过。

“那么,好吧,要是你不愿意,那你就不必勉强,”他这样说,语气冰冷冰冷的,“我还可以到别处去。我注意到了,凡是我想干的事,你就不愿干。我们以后怎么办?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们决不能每天晚上都逛马路啊!”他的语气很阴沉,也预兆着前途的黯淡,他们俩过去争吵的时候,他从没有像这一回这么有脾气,这么苛刻。而且他所说的到别的地方去的话语,让罗伯塔听了又是震动,又是害怕,这样一来,她自己的心理差不多马上就变了过来。在他自己的天地里,他肯定老是看到一些姑娘!厂里那些老是对他暗送秋波的姑娘!她见过她们这样干,而且老是这样干。那个罗莎?尼柯夫里奇,好粗俗,可也很俏,还有那个弗洛拉?勃伦特,还有那个玛莎?勃达罗,嘿!像他这样好的人品,竟然会被那些下流无耻的人在后面追,真不像话。不过,也因为这一点,她深怕他会有一个想法,以为她太不容易对付,不像他在上等社会里接触惯了的那种又有经验、又有胆量的人,因此就把目标转移到她们中的哪一个身上去,这样她就会抓不住他了。这个想法叫她很害怕。她原来倔强的态度,马上就变成恳求和劝说了。

“啊,克莱德,千万别跟我生气,好不好?你也知道,我要是做得到,就一定会做的。在这里,我不能够做这类事。你还不知道吗?你肯定知道的。啊,人家一定会发现的。要是有人看见我们,或是认清了是你,你自己会觉得怎么样?”她用恳求的恣态,先用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膊,接着又搂住他的腰。他也觉察到,尽管她刚才反对得那么激烈,她可还是非常地爱他,爱到了极点。“请你别对我提出那样的要求。”她用哀求的口气说。

“那么,你当初从牛顿家里搬出来,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悻悻地问,“要是你不让我间或来看看你,那我就不知道今后我们还有什么地方好去,我们真的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了。”

这个想法使罗伯塔觉得迟疑。他们这种关系,显然不是传统的界限所能限制得住的,但同时她又觉得她万万不可以答应。那样太不合乎规矩,太不道德,太坏了。

“我原以为我所以搬家,”她有气无力、柔声柔气地说,“就只是因为我们可以在星期六、星期天到别的地方去走走。”

“但是现在的周六、周日我们能到哪里去呢?到处都关门了。”

这叫他们两个都感到为难的事情又把她难倒了。她只是无可奈何地大声说:“啊,我知道怎么办就好了。”

“啊,只要你愿意,那就容易得很。可是,你一直都是这样,你就是不肯嘛。”

她站在那里,晚风吹动着干枯的、沙沙作响的树叶。她对他一向担心的问题,现在显然便在她身上了。凭着她过去所受的良好的教育,现在可不可以照他所说的那样做呢?她心里有两种力量在斗争,弄得她踌躇不决。这两种力量是同样强烈、同样迫切。她一方面想同意,尽管在道德方面、社会视听上,觉得这很痛苦,可是另一方面,她不想拒绝这类在她看来是大胆而又不正当的念头。不过,虽说她有后面这种想法,由于她对他的狂恋,她觉得除了温顺地恳求他以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我不可以啊,克莱德,我不能。要是做得到的,我一定做,可是我做不到,那样做不正当。要是我做得到的,我一定做,可是我做不到。”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的面孔,只见漆黑的夜色里是思想感情苍白的颜色,她看他是不是能够认识到这个道理,能够体谅她,能够改变主意,赞成她的想法。但是,这明显地拒绝的表示使他很生气。他现在是绝对不改变的了。在他看起来,这一切很像他对霍旦丝?布里格斯献殷勤时所遭受的那一系列的失败。告诉你吧,像这一类的事情,他现在是怎么也受不了的。他现在可以找到很多姑娘,她如果要这样做,好吧,随她去做吧,可是对他可不行。他现在有的是姑娘,而且对他要好得多。

他见她很生气,耸了耸肩膀,紧接着就转身要离开她,一边还说:“啊,要是你认为是这样,那么,好吧。”罗伯塔吓呆了,站在那里。

“请你别走,克莱德,请你别离开我,”她突然悲怆地叫起来。她那倔强的神情,她那勇气马上非常可怜地起了强烈的变化。“我不要你走。我如此地爱你,克莱德。如果我做得到,我一定做。这你也知道的。”

“啊,当然,我知道,用不着你来对我说,”(这是因为他过去对霍旦丝和丽塔的经验才促使他采取了这样一种态度。)他一转身,挣脱了她的胳膊,在黑暗里沿街道快步走去。

这估来的变化使罗伯塔愣住了。她大叫一声:“克莱德!”便在后面追赶了起来。一心希望他会停下来,让她再哀求他一番。但是他头也不回,只是快步朝前走。她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追上他,必要的话,就用力一把拉住她的克莱德啊。她就在后面追赶了一阵,可是她发现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这样哀求人、恳求人,这样委屈自己。这么一想,她就突然收住了脚步,因为,她过去所受的传统教育命令她坚持到底,不要这样自轻自贱,可是,她追求爱情、追求彼此了解、追求友谊的种种欲念却命令她紧追不放。可是一向灌注在她心里的那些传统观念是那么地根深蒂固,因此,尽管她心里非常痛苦,这两种力量的斗争终于变成了势均力敌的局面。她就停下来,只觉得往前走也不好,停下来也不好,他们美好的爱情就这样突然决裂,这使她既不明白,也受不了。

痛苦折磨着她的心,她的嘴唇也变得苍白。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响,也说不出一句话,甚至“克莱德”这个名字也说不出来了。她只在心里想着,“啊,克莱德,千万别走!克莱德啊!你留下来吧!”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他一股劲儿愤愤地走着,那一步步远去的脚步声和回声在她那无限痛苦的耳朵里也慢慢地听不清了。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感到目眩,受到悲痛的爱情的突然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