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个莫希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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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2)

第一章 (2)

那些不熟悉军事技术的新兵们东奔西跑,他们那过分强烈而又有些狂乱的热情,反而延误了自己的准备工作,而那些有经验的老兵们,则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作着准备,显出一副藐视一切的神态。然而,他们那严肃的脸色和忧虑的目光仍充分暴露出他们对这种未曾尝试过的、恐怖的荒野里的战争缺乏职业军人应有的强烈激情。太阳终于从一片灿烂的光海里落到远方的西山后面去了,待到夜幕降临,将整个隐蔽的据点笼罩在黑暗中时,从事军事行动准备工作的声响也慢慢地消失了,某一个军官居住的那座木屋里的灯光也最后熄灭,树木将深暗的影子投射在大小山丘和潺潺流动的小溪上,不久,整个军营便笼罩在一片寂静中,静得就像四周广阔无边的森林一样。

一切都按照头天晚上拟定的命令运转。士兵们的酣睡被阵阵警告的战鼓声惊醒了,在清晨潮湿的空气里,每一片森林里都能听到战鼓咚咚的回声。此时,东方温和无云的天际渐渐变得明亮起来,朦胧的曙光勾画出附近高大的松树模糊的轮廓。不一会儿,整个军营都活跃起来了,即使是最普通的士兵,也都从他们的住宿处起来目送伙伴们出征,来分享此时此刻的激动和热闹的场面。被精选出来的部队的简易队形很快就排列停当。正规的、训练有素的英王雇佣兵神气十足地行进在队伍的右侧,样子不太自负的殖民地士兵则谦恭地位于队伍的左侧,长期养成的习惯早已使他们变得驯顺服贴。侦察部队出发了,强大的卫队前呼后拥地保卫着隆隆向前的装着行李的车辆。在黎明灰白的曙光融进朝霞之前,战斗的主力部队已排列成纵队,以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军人气概离开军营,踏上了征程。这一场面多少消除了那些将要初尝战争滋味的新兵们心中模糊的恐惧之情。这支队伍在伙伴们钦佩的目光的注视下,始终保持着自豪的神态和整齐的队形,直到军笛声在远处渐渐消失,大森林最后将这支缓慢地向它腹地行进的队伍完全吞没。

队伍越走越远,终于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微风中已听不到它低沉的声音,连最后落在队伍后面的士兵也已看不见了。但此处,在一所规模和内部设施都非同一般的木屋前,还有另外一起即将出发的迹象,在那屋前来回巡逻着的哨兵,显然是保护那位英国将军的。屋前的空地上集合了六、七匹马,从马匹的装备上来看,其中至少有两匹是准备给女士们乘用的,而且从她们的身份来看,在这荒野的地区里很不寻常。另一匹马上装备着一位参谋军官所用的马鞍和纹章,其余的几匹,从马具的简单和所带的旅行用具的累赘来看,显然是准备给一些仆人们用的,而这些仆人似乎早就等在那里,随时听候主人的使唤了。在离这一不同寻常的场面稍远的地方,聚集着一群群好奇的闲人,他们有的在赞叹那些威武雄壮的战马的品种和骨架,有的则怀着庸俗的好奇之心笨头笨脑地打量着那些行装。然而其中有一个人,从他的面部表情和行为举止来看,却与众不同,颇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看样子他既不是游手好闲之人,也不是平庸无知之辈。

此人的体貌并无特别的缺陷,但他生得极不匀称。他有着与常人一样的骨架、一样的关节,可它们的比例却与他们的不同。站着的时候,他的个儿比他的同伴高;坐着时,他似乎又缩成和普通人一般高矮了。这种身体各部分之间比例失调的情形在他身上比比皆是。他的脑袋很大而双肩却很窄;他的双臂很长,摇摇晃晃地垂挂着;而他的双手,虽说不上纤细,却很小;他的小腿和大腿很瘦,几乎到了皮包骨头的程度,但却出奇地长;若不是支撑着那个不合比例组合起来的人体上部建筑的基础——他的那双大脚——显得更为宽阔的话,他的膝盖可以说已经是相当大的了。他的那身搭配不当、比例失调的穿着打扮只能使他显得更为笨拙和尴尬。一件天蓝色的上衣,配着又短又宽的下摆和低低的领圈,使他的脖子显得又细又长,使他的双腿显得更细更长,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他的那条黄色棉布裤紧紧地裹在腿上,显出了双腿细长的形状,在膝盖隆起的地方,用一条已经用得很脏的白缎带包扎着,上面还打了几个大结。他穿着有花纹的棉布长袜和鞋子,在一只鞋上,还装有一个镀银的锡马刺。这些是他下身的全部装束,他身上没有一根曲线或是一个棱角是掩饰着的,相反,由于此人的自负和直率,它们倒是有意地显露出来的。从他那件脏兮兮的、镶满褪色银丝花边坎肩上的大口袋袋盖处,突出一件东西,这种东西在这样的军营里见到,很容易被误认为是某种可怕的、不知名的武器。它尽管体积不大,却曾引起过军营里大部分欧洲人的好奇心,虽然有人见过几个本地军人曾使用过它,对它不但不害怕,而且还对它十分熟悉呢。他头上戴着一顶很大的卷边三角帽,和近三十年来牧师们所戴的那种一模一样,这顶帽子给他善良而颇有几分呆板的脸凭添了一种尊严,而这张脸也正需要凭借这种外部装束的配合,才能保持住人们对它高度的非同一般的信任。

普通的人们,出于对韦布将军住处的尊敬,都站得远远的,唯独我们描绘过的那位老兄却高视阔步地走到那些仆人们中间,根据他个人一时的好恶,毫无顾忌地点评起那些马匹的好坏来。

“我敢断定,朋友,这匹马绝不是本地喂养的,而是从外国来的。或许就是从那蓝色的海水那边那个小岛上来的吧?”他说,正如他奇特的长相一样,他声音的柔和与语调的优美也有些奇特。“我说的这些绝不是夸口,因为我去过那儿的两个港口,一个是在泰晤士河口处,以老英格兰命名的港口;另一个就是在‘港口’这一名字前加一个‘新’字的新港。我曾亲眼见到那些帆船和双桅船在装集牲畜,就像把万物都齐集到方舟( 见圣经旧约《创世纪》世界大洪水时,希伯来人诺亚照神所嘱,造一方舟,将世上一切东西都搬入方舟,以避洪水)上一样,准备驶向牙买加岛去作四脚动物的交易和买卖。但是我以前从未见到过一种与《圣经》上所描写的战马那样相像的马:‘他在谷中创地,自食其力,他出去迎接佩戴兵器的人。他说,呵哈,他从远处闻着战气,又听见军长大发雷霆,和兵丁呐喊。’(《约伯记》,第三十九章)看来,以色列的马种已经降临到我们这一时代来了,是不是,朋友?”

他的一番宏论,尽管说得铿锵有力,按理说应该引起旁人的一些注意,但结果并没有人附和他。于是,这位高唱圣书的人只好回过头来,看着那个他无意中一直对他说话、而他却一直默不作声的人。突然间,他觉得眼前一亮,因为他发现此人身上有一种新的更让人值得赞叹的东西。他看到的原来就是头天晚上把那不受人欢迎的消息带到军营里来的那个“印第安信差”,他静静地、僵硬地、直直地站在那里。

他虽然神情安详,而且透着不以苦乐为意的特性,对周围的骚动喧闹显然也是漠然置之;但在他那野蛮的平静中却隐隐露出一种凶猛剽悍的神气,这种模样不仅可以吸引现在公然惊讶地注视着他的人,而且也可能引起更富有经验的人对他的注意。这个土人佩戴着他自己部落特有的战斧和匕首,但他的样子又不完全像个武士;相反,他那不修边幅和衣冠不整的样子可能是由于他近日来的劳累紧张所致,而且又无暇使自己恢复正常。他那凶恶的脸上画满了花纹(某些原始部落出战前涂在脸上或身上的颜料印第安人的习惯即如此),颜色已经有些模糊混乱,这使得他那张黝黑的面孔变得更为凶猛可憎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好像是云翳中闪闪发亮的星,更显示出其原始的野性他那锐利而警惕的目光与另一个人惊讶的目光迅速地对视了一下,便立刻狡猾而又轻蔑地将视线移了开去,一动不动,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

这两个特殊人物之间短暂而无声的交流也许又会引起这个白人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话来,恰好此时,他的好奇心被别的事情吸引过去了全体仆人们的行动以及一阵低声细语表明那些大家翘首以待的人快来了,队伍马上就可以出发了那个对战马赞不绝口的人立刻退到一匹低矮、瘦削的母马旁,那匹马正在军营附近摇着尾巴随意地啃着枯萎的野草;他将一只胳膊肘支在一块马马虎虎可以当马鞍用的毡子上,观看队伍即将出发的情景,在这匹马的另一边,有一匹幼马正在静静地吃着奶。

一个身着军官制服的年轻人领着两个女子来到了她们的坐骑旁,从装束上来看,她们显然作好了在森林中艰难跋涉的一切准备。这两个女子虽然都很年轻,但其中更年轻的那个,十分自然地任凭清晨的微风吹开从她海狸皮帽上低垂下来的绿色面纱,让人能瞥见她光彩照人的面容,金色的秀发,和一双蓝宝石般闪光的眼睛。她双颊上的红润比挂在松树梢头的西天晚霞更绚丽灿烂,那年轻军官扶她上马时她对他那动人而充满青春活力的一笑比正在破晓的黎明还要令人振奋。另一位受到年轻军官同样悉心照料的女子,则小心谨慎地将自己的妩媚遮藏起来,不让士兵们看到,这也许是因为年龄大了四、五岁而显得更老成持重的缘故。她俩的身材同样匀称优美,适合自己的体型,不因一身旅行装束而有丝毫的逊色,但能看得出来,年长者比她的同伴更丰满、更成熟。

这两个女子刚上马坐定,她们的随从也立即敏捷地跳上了战马的座鞍,三人向等在木屋门口特意送行的韦布将军鞠躬致谢,随后便调转马头缓缓地朝军营北面的出口走去,后面跟着一大队人马。他们默默地走过了这一段短短的路程,谁也没说一句话。可是当年纪较轻的女子忽然发现那位印第安信使悄悄地走到她旁边,带引着她走上前面的军用道路时,她不由得轻轻地惊喊了一声。那印第安人突然而令人吃惊的行动,虽然没有使另外一个女子喊出声来,但在惊异之余,她也不由得掀开了自己的面纱,当她那对黑黑的眼睛看着印第安人灵巧从容的动作时,她的脸上透出了又怜悯、又赞叹、又恐惧的无法形容的复杂神情。这个女子的头发又黑又亮,宛若乌鸦的羽毛。她的皮肤并不呈黝黑色,而是显得充满了血色,好像每根血管鼓得就要胀裂似的。她的脸毫无粗俗之相,而是匀称端庄,秀美无比。她对自己一时的疏忽觉得有些好笑,微笑间,露出了一排令最纯洁的象牙也会觉得羞愧的洁白的牙齿。她放下面纱,低下了头,默默地骑着马向前走去,仿佛她另有所思,周围的情景一点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