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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安娜·布朗温的少女时代 (2)

第四章安娜·布朗温的少女时代 (2)

这些使得这两口子在这座英国的村落里显得德高望重。可安娜却对妈妈那毫无思想的感知将信将疑。她有一串珠母做成的念珠,那还是生父留下来的,这串珠子有什么意义她说不清。可每当她的手指捻着这串银白如皎月的珠子时,她就感到一股难言的激情充满胸臆。在学校她学过点拉丁文,会两句“Ave mara(万福玛丽亚)”和“Pater Noster(我们的父亲)”(这两句是拉丁文祷辞的始句。)。她学会了念珠子,不过念得不好。“万福,玛丽亚,上帝与你同在。你是美丽的女人,上帝赐你孕育果实,这果实就是耶稣。万福,玛丽亚,神圣的玛丽亚,祈求你立即消除我们的罪孽。阿门。”(原文是拉丁文,根据俄文译文转译。)她似乎念得不对,当把这些词翻译过来后,那意思和苍白的珠子上的意思不一样了,矛盾,而且是骗人的。每念到“上帝与你同在”或“上帝赐你孕育果实”时她就恼火。她喜欢“万福,玛丽亚,神圣的玛丽亚”这样神秘的字眼儿,她被“这果实就是耶稣”和“祈求你立即消除我们的罪孽”这样的句子感动了。

可这当中没有一个字是真的,怎么也不能令人满意。她不去理这串念珠了,尽管它是用奇怪的情感来打动她的,但那不过是些没什么意义的东西罢了。她的本性让她抛开这些玩意儿,她的本性就是逃避思想,以此来挽救自己。她十七岁了,变得精力充沛、爱生气、郁郁寡欢,老是心绪不宁。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她跟爸爸亲近,跟妈妈作对,她妈妈那凸出的嘴巴和鼻子,让人捉摸不定的鬼鬼祟祟的样子,那信心十足的架式,无缘无故的心满意足的胜利感,嘲笑什么时的笑声,过分让人为难的要求,更要紧的是她那当家做主的优越感,这些把姑娘气得直发疯。 她心血来潮、飘忽不定。她常站在窗前眺望,似乎要出去的样子。有时她出去和别人呆在一起,可总是怒气冲冲地回家来,好像她让人瞧不起、被人侮辱了一样。全家都笼罩在一种沉闷、紧张的气氛中,在这种气氛中激情会导致其不可避免的后果的。布朗温坐在椅子里抽闷烟儿,太太默默地里里外外干她的事,心里自有她的主意。你会强烈地感受到这两个人持久的存在。他们不用讲一个字,然而他们交流了思想,他们的思想离得那么近。

可安娜却不自在了。她想离开这里,可不管到了哪儿,她都会感到不如别人,似乎在那里她变得渺小了、 低人三分了,于是她又赶紧往家里走。一到家,她就闹气,搅乱了家中司空见惯的那种交流。有时她妈妈会一怒之下,对她大发一通火,丝毫没有给她面子的意思,于是安娜就吓得退却了,去找她爸爸求援。他听她唠叨着,可她妈妈睬都不睬她。有时安娜要跟爸爸谈,她想跟他议论议论别人,还想知道点什么。可她爸爸会不安起来,他才不想硬往脑袋里塞东西呢。只是看在她的份上,他才听听这些。屋子里稀里哗啦地响着什么东西。猫爬起来,伸个懒腰,不安地向门边走去。布朗温太太一声不吭,她让人觉得怪不吉祥的。安娜说什么也不能继续吹毛求疵地发牢骚了,她觉得甚至爸爸也在跟她作对,他跟妈妈被无形地紧紧连在一起,他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去打搅他们、戳穿他们是野蛮的行为。

可布朗温真为这姑娘不安。全家都让她搅乱了。她的请求是多么可怜呢,却碰了一鼻子灰。她敌视她的父母,即使是和他们住在一起、受着他们的制约她也是这样。为了躲避他们,她试了好多种办法。她去教堂去得很勤,可那儿的语言对她来说却是毫无意义的:那仿佛是虚伪的,她讨厌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宗教的情感在她内心里狂奔,可是当这些让牧师讲出来,就变得虚伪、做作了。她试着默念,可是别人念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又会引起一阵枯燥和虚伪感,让她感到恶心。她去和女伴们呆在一起,起初还觉得挺不错,可过了不久又打心眼儿里感到厌烦。什么都那么空虚,她总觉得低人三分,好像她永远也不能昂首阔步地走路一样。她头脑里闪现出一个法国主教的刑室,在那里面,受刑者既不能站也不能舒展四肢,永远也不能。倒不是她觉得自己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感到好奇:这样的刑室是怎么建成的?她可以感觉到,那挤挤巴巴的滋味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

她刚十八岁那年,在诺丁汉的阿尔弗莱德?布朗温太太来信说,她儿子威廉要来伊开斯顿的花边厂当大伙计,也就是比学徒稍高一点。他今年二十岁了。来信希望玛斯的布朗温一家照顾他。汤姆?布朗温立即写信表示给这年轻人在玛斯安排住处。诺 丁汉的布朗温两口子谢绝了这份好意。诺丁汉和玛斯的这两家亲戚从来就没有怎么相互爱护过。也是情有可原,阿尔弗莱德太太继承了三千英镑遗产,有时对她丈夫还不满意,当然对其他的布朗温兄弟就更淡漠了。可对汤姆太太她还装出些尊敬,她说这波兰女人不管怎么也算得上一位贵妇人。威尔(威廉的爱称。)堂哥要来伊开斯顿的消息并不怎么让安娜激动,她见年轻人见多了,可没一个让她动情的。她一会儿喜欢这个献殷勤的小伙子的鼻子,一会儿喜欢那个的漂亮胡子,一会儿喜欢这个会打扮,一会儿又喜欢那个的头发好看或者喜欢那个说话的风趣。他们不过是她开心猎奇的对象,跟哪个她都没真的。唉,这些小伙子们哪!她惟一了解的男人是她的爸爸。既然他很威严,对她来说他就集全部男性特征于一身了,别的男人不过就那么回事儿罢了。

她还记得威尔堂哥呢,他一身城里人打扮,瘦瘦的,脑袋生得奇特,一头乌黑的头发柔软但不太浓。他这奇特的脑袋让她想起了什么,对,是一种动物,一种神秘的动物,它在树叶遮盖下的黑暗处,虽然不出来,可它活得快活,动作迅速。一想到他,她总会联想到他那乌黑好看的头发和他那难以形容的脑袋。她觉得他有点怪。一个星期天的清晨,他来到了玛斯。这小伙子身材颀长、消瘦,很精神。他待人挺羞涩,但有分寸。他不注意别人,只注意自己。安娜穿好衣服准备去教堂做礼拜,下楼时,他站起来照常礼跟她打招呼,还握了手。他的风度比她强多了,她脸红了。她发现这会儿他的上唇上已长出了一层黑黑的嫩胡须,在他宽宽的嘴巴上划出一道漂亮的线条。这真让她有点生厌。她又想起了他薄薄的、细毛绒样的头发。她感到他有些怪。他的声音偏高,中音的共鸣也很响,这倒够奇怪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讲话。他坐在玛斯的客厅里自在着呢。他有着布朗温家族的那种豪爽和稳重的性情,来到这里倒像宾至如归了。

安娜看爸爸对这位年轻人亲热得出奇,心里很不是滋味。爸爸对他彬彬有礼,自个儿谦卑躬让,反倒让那小伙子神气起来。这让安娜气不忿儿。“爸爸,”她突然说,“给我些钱,我去捐款。”布朗温问:“捐什么款呢?”“你别装了!”她红着脸叫起来。“你说吧,捐什么款?”“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是这个月的第一个礼拜天?”安娜感到困惑不解: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在这个生人面前让她出洋相啊?她又重复说:“我要去捐款!”

“不就是这事儿嘛?”他心不在焉地说着,看了看她,又转向了他侄子。她一步上前,把手插进爸爸的马裤兜儿里。他跟侄子谈着话,吸着烟。她的手在兜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他的钱包,脸上泛起了红光,眼睛变得明亮起来。布朗温一个劲儿眨着眼,把坐在那儿的威尔搞得不好意思起来。衣着漂亮的安娜一屁股坐下,把钱包里的钱一股脑儿都倒在腿上:有银币,还有金币。威尔禁不住向她这边看来。安娜弯着腰俯在这一堆金钱上,手指摸索着这些不同样式的硬币。她抬起头,眼里闪着灼热的光芒,对爸爸说:“我想要半镑。”她看到堂哥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凝视着她,她吃了一惊,赶紧笑着冲爸爸说:“爸呀,我要半镑。”

“行,瞧你那小手多灵巧,拿走你那一份吧。”“安娜,你去不去呀?”她弟弟在门口叫她。她马上恢复了常态,把爸爸和堂哥都忘在了一边。“哎,来了。”她说着拿了六便士,把其余的钱都放回桌子上的钱包中去。“放这儿。”她爸爸说。她急忙把钱包揣进他的口袋里就往外走。“你最好跟他们一起走,孩子,好吗?”布朗温对侄子说。威尔?布朗温踌躇地站起身,不过他那金褐色的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像鸟、像鹰一样迅速和稳重的目光说明他一点也不胆怯。“威尔堂哥要跟你们一起去,”父亲说。安娜又扫了这小伙子一眼。她觉得他总在等她去注意他。他总在她意识的门边跳动,随时都会钻进来。她才不想看他呢,她跟他不对眼嘛。她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堂哥拿起帽子跟她一起走了,正是夏天。弟弟弗莱德从房角的灌木丛中折下红醋粟花枝插在衣扣里,她没去理会,堂哥正跟在身后呢。

他们走在公路上。她觉得心里别别扭扭的,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一眼看到弟弟扣子上别着的红醋粟花就大叫起来。“哎呀,我的弗莱德,不能戴那东西上教堂!”弗莱德看看自己胸上那粉红的装饰品说:“为什么?人家喜欢嘛。”“哼,我敢说,就你自己喜欢。”说罢她问堂哥:“你喜欢这股味吗?”他站在她身后,却自作聪明,这真让她受不了。“我说不清喜欢还是不喜欢,”他说。“拿过来,弗莱德,别让这东西到教堂里去放味儿,”她冲着小童仆似的弟弟说。长着一张小白脸的弟弟顺从地把花递了过来。她闻了闻,一声不吭地又把它递给堂哥让他作评。他好奇地闻了闻这摇晃着的花儿说:“这味道好怪呀。”她立即发出一阵大笑,几个人的脸色马上开朗起来,小弟走起路来也欢蹦乱跳的了。教堂的钟声响了,他们穿着礼服登上了夏天的山冈。安娜穿着褐色和白色的线条相间的绸上衣,紧身儿,还在身后裙子上面打起了优雅的衣褶。安娜穿上这件衣服可真叫漂亮。而威尔?布朗温穿得也挺讲究。

威尔用手指夹着微颤的红醋粟走着,他们谁也没讲话。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堤下的朵朵金凤花,田野里芫荽花开如荼,翘首骄耸在夕阳下如茵的绿草丛中时隐时现的万花之上。他们到了教堂,弗莱德第一个走向长凳,随后是堂哥和安娜。她觉得自己非常引人注目,受人重视,其实是这小伙子让她狐假虎威起来的。他站在一旁,让她过去找到自己的位子,然后坐在她身边。坐在他身边,她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彩色玻璃窗子的反光直向她射来,这光芒洒在黑木椅上、石头上和破旧的通道上,洒在堂哥身后的柱子上,洒在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上。她坐在闪烁的光圈里,周身被光线和阴影包围着,她的灵魂是光明的。她坐着,忘却了自己,反倒总注意到堂哥的双手和静止不动的膝盖。某种奇特的东西进入了她的内心世界,这东西百分之百的陌生,跟她过去知道的东西一点也不一样。

她好奇地感到得意洋洋,她坐在一个令人兴奋的、灿烂的幻境里。她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光来,好像她在欢笑。她知道,某种陌生的东西正闯进来影响自己,她是多么欣喜啊。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以前从来没有过。她没去想堂哥,可他的手一动她的心就跟着一颤。她希望,在跟牧师轮流作答时(作礼拜时众人和牧师轮流作答或吟唱。)堂哥的回答别太呆板,否则就会转移她那淡淡的沉醉感。他为什么要强迫别人,叫人家来注意他呢?这最倒胃口了。不过,她一直感觉不错。该唱颂诗了,他在她身边起立吟唱起来。这让她满意了。突然,就在第一个字上他的音量变大了,唱起了男高音,全教堂都听得见。她为此心惊肉跳起来。他的声音响彻了全教堂哩!这声音就是号角,一遍又一遍吹奏着。她抱着她的颂歌本咯咯地笑了起来。可他还在镇静地唱着,声音忽高忽低。她忍俊不禁,大笑得浑身颤抖。她停了一阵又笑起来,直笑得流出了眼泪。

她惊奇,又很欣赏这歌声。颂歌还在继续,她不停地笑着,低头看着颂歌本,促得脸绯红。她浑身笑得直颤,忙假装嗓子眼儿里卡着东西,咳嗽起来。弗莱德抬起头,一双清澈的蓝眼睛凝视着她,她马上恢复了常态。可她身边这粗犷、五音不全的声音一响,又让她忍不住而狂笑起来。她低头去祈祷,暗自对自己狠狠地责备起来,可她人跪下了,笑的余波却还没有结束。一看到他跪在祈祷垫子上的双膝,这笑的余波就又传遍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