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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汤姆·布朗温娶了一个波兰女人 (3)

第一章汤姆·布朗温娶了一个波兰女人 (3)

这件事给他的震动不小,他怀疑自己,害怕自己的想法。可几天后他又过起他那无忧无虑的生活,高高兴兴地碰运气。蓝蓝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眼神还是那么诚实,脸色依然是那么容光焕发,胃口还是那么大。这只是表面现象,事实上他已失去了激情和自信,疑虑使得他止步不前了。打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变得沉默多了。他注意不让自己喝醉,跟朋友们来往也少了。头一次与女人的肉体接触就让他失望了。他天生来就要在女人身上发现那种不可名状的、强烈的宗教冲动,这种与生俱有的欲望加深了他的失望情绪,束缚了他。他恐怕自己会失去什么,失去什么呢?有没有他都不清楚,还谈什么失去?这第一次接触倒不算什么,在他的内心深处,爱情是最严肃而又最可怕的。

他被情欲煎熬得难以忍耐,他总想那些肉欲的场景。其实真正阻碍他回到轻佻女人怀抱的,不是他天性的拘谨,而是他觉得上次太不够了。那算什么,就那么两下子就算完了,他都不好意思再来一次了。他极力不丧失自己那快乐的天性。他本来精力充沛、幽默、豪放而洒脱,现在他感到很不安。于是目光暗淡,双眉紧蹙起来。他狂热不起来了,变深沉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心绪不宁中过去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与原先有何不同,反正他常感到一种愤怒和怨恨。他知道,他总是在想女人,一天天老这样,这使他发怒。他有一二个意中人,开始交际时也希望快些发展关系,可一当有了一个漂亮小妞时,他又觉得不能那样做,只要有女孩子在他身边,这事就不可能做到,他不能想象她一丝不挂的样子,那像什么,人家是黄花闺女。他爱她,一想到脱掉她的衣服他就胆寒 。

他知道,对她来说,赤裸裸的他是不存在的,对他来说也是一样。话又说回来了,要是他和一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发生关系,她要是总冒犯他的话,他不知道是尽快离开她呢还是盛怒之下占有她以满足自己。于是,他又得到了一个教训:如果占有她,他又会感到不满足,这会让人瞧不起。他既不是看不起自己也不是蔑视这女子,他是蔑视这种经历所带来的最终后果,他讨厌这个,为此深感痛苦。他二十三岁时,母亲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他和艾菲了。

母亲的去世对他又是一个难以名状的打击。他不明白,怎么也不明白。一个人就得在出其不意的打击面前认命,每每抚摸一下这打击留下的伤痕,他都会感到疼痛,他真怕这跟他作对的玩意儿。他一向爱自己的母亲。从这以后,他跟艾菲吵得很厉害。他俩相互依赖,可关系又出奇得紧张,紧张得有点不自然。他尽量躲出去,躲到考塞西的红狮酒店里去,变成那里的常客。这位年轻漂亮的小伙子走起路来步履沉重,总昂着头。他常常静坐在酒店的火炉边上。他机敏、爱听人讲话,对熟人也挺热心,可就是羞见生客。他挑逗所有的女人,女人们可喜欢他啦。他也倾心听人们谈话,很有礼貌。喝了酒,酒劲儿就上脸,蓝蓝的眸子里显出羞涩不安和惊恐。他东摇西晃地回到家,姐姐恨他,就臭骂他一顿,一挨骂他就会像一头公牛那样丧失理智。他又一次碰上了一个水性扬花的女人。那是降灵节后的一天,他和两个年轻伙伴骑马出游,先到了麦特洛克,然后准备去贝克威尔。那时的麦特洛克刚成为一处有名的风景区,人们从曼彻斯特或斯塔福特郡的各个城市来这里游览。这几个小伙子在饭馆用午餐时碰上了两个姑娘,他们马上就热乎起来了。

挑逗布朗温的那位姑娘二十四岁,身段很美,也很轻率,她已经被带她出来的那个男人冷落了一个下午了。她见到布朗温,就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喜欢上他了,这是因为他热情、开朗又有点内秀。不过她看得出来,他这人非得挑逗不可。既然她让人挑逗了、耍了而又没有得到满足,那她就什么都干得出来。她觉得他这个人很容易摆弄,她可以借此机会恢复一下尊严。她的胸部很美,乌发碧眼儿,总是咯咯地笑,满面春风。她还习惯于一笑就袖手掩面,那姿态既自然又招人爱。布朗温犹豫了,对她若即若离的。他动情了,可对自己又没有把握。他惊恐、羞涩,进退两难。虽然心里火烧火燎的,可他那种天生的对女人的敬重又约束着他,让他放不开胆子。他总感到这种态度荒唐透顶,慌乱得满脸通红。她呢,见到他这种举棋不定的样子,变得更胆大妄为了。她见他跟在身后,觉得很开心。“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说不准。”话茬儿就这么断了。

布朗温的伙伴们准备上路了。“汤姆,”他们叫道:“走不走啊?”“哦,就来。”他答应了一声,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他感到失望、窝囊。

他看了看姑娘,碰到了她眼中轻蔑的目光,心里不禁打起战来。“来瞧一瞧我的马好么?”他真诚、和蔼地对她说,心里却激动得什么似的。“哦,好啊。”她说着站起身来。她跟在他身后出了屋子。她发现他是个溜肩膀的人,还打着裹腿呢。其他的年轻人把自己的马牵出了马厩。“你会骑马吗?”布朗温问她。

“我愿意试一下,嗯,看看行不行,不过我从来没试过。”“来吧,试试吧。”他红着脸把她抱上马背,她咯咯笑着上了马鞍。“我会滑下去的,这不是女人用的马鞍子。”

“抓紧吧,你!”他说着就把她带出了旅馆的大门口。姑娘在马背上坐得很不牢靠,手抓得很紧。他用一只手扶住她的腰,稳住她。他紧紧地抱住了她,这跟拥抱没什么两样。在她身边他很有些冲动。马儿沿着河边走着。他对她说:“你要套上马蹬子。”“我知道。”在那时候时兴穿很宽大的裙子。她撩起裙子,分开双腿,一切都做得很利落,很注意掩盖露出来的修长的腿。“这条路好走多了,”她俯视着他说。“敢情是,”他附和着说。一碰到她的目光,他就觉得骨头发酥。“真不懂干嘛要有马鞍子,让一个女人叉开双腿骑马。”布朗温的伙伴们在路那边叫道:“要不要我们离开呀?你们好像长在那儿了。”

他气得脸都红了。“哎呀,别急呀!”他回头喊道。“你还要待多久?”“反正不会过了圣诞节,”他答道。这姑娘笑了,笑声很清脆。“好吧,好吧,回头见!”朋友们说。

他们骑马走了,留下了他。他很不好意思,很想跟这姑娘正经起来。不一会儿他们就回到了旅馆,把马交给店里的看马人,就和姑娘一起进了小树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这可是一次了不起的冒险啊,他想那姑娘都想疯了。他痛快极了,这次可不同寻常。他想再跟她约会,可她却告诉他这不可能。她自己的男人晚上会回来的,她得跟那人在一起。而他布朗温决不能露出一点蛛丝马迹来,不能让那人知道他俩在一起待过。

说着,她对他微微一笑,让他又惶惑又感激。虽然他答应不再打扰这姑娘,可他就是舍不得走,他在旅馆里住了一夜。晚餐时,他见到了那个家伙,一个灰白头发小个子的中年人,那张脸长得很奇特,像张猴儿脸,可又挺逗人的,也可以说挺好看。布朗温猜他大概是个外国人。跟他一起的是一位英国人,那个人无聊极了。他们四个人,两男两女,围桌而坐。布朗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他看得出来,那个外国佬对这两个女人照顾得很周到,但他的神态中却透着蔑视,好像是在逗动物玩。和布朗温在一起待过的那个女子想摆出一副贵妇人的架式,可她的言谈又不像。她是想赢回自己的男人。甜点心上来了,小个子外国人离开座位转了一圈儿,平静地扫视了一下全屋,有点旁若无人的样子。布朗温好奇地瞧着这张冷、透着动物的机智的脸:棕色的眼睛圆溜溜的,连瞳孔都是棕色的,好像一双猴子的眼在悄悄地盯着别人,不用看你他就能感觉到你在想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布朗温身上。布朗温好奇地看着那张老气横秋的脸转向自己。

那人看了看他,似乎根本不想认识他。那滴溜圆、敏锐而淡漠的眼睛上双眉高高挑起,额头上聚起一些浅皱纹,像猴子一样。那张脸很苍老,但又让你说不准他有多大年纪。这个人一直表现出一副正人君子和贵族的样子。布朗温看着他,被他强烈地吸引住。而那个女子却不安地把桌布上的面包屑搓来搓去,又羞又恼。布朗温坐在大厅里一动不动,怅惘、无聊。那矮个儿陌生人走上前来,面带微笑、举止优雅地请他吸烟。“请吸烟。”布朗温从来没吸过烟,可还是接过来了,粗大的手指笨拙地摆弄着烟卷儿,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上。他那双火热的蓝眼睛与外国人那双嘲讽般地垂着眼皮的双目相遇了。外国人坐在他身边,他们谈了起来,主要是谈马。布朗温喜欢这个人。人家风度翩翩、举止文雅,像猴子一样自信。他们谈着马匹和德比郡,谈着农事。外国人对他的确很热情,布朗温有点兴高采烈。认识了这位古怪干瘦的中年人,布朗温欣喜若狂。谈话本身很愉快自不必说,主要是这人风度文雅,谈得来。

他们谈了许久。每当人家听不懂布朗温的土话时,他就会像个大姑娘那样羞得满脸通红。他们握手告别时,互道晚安。然后外国人鞠了一躬,他又重复了一遍“晚安”,并且用法语说:“Bon voyage.”(一路平安)然后他上楼了。布朗温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凝视着窗外的夏夜繁星,思绪万千。这都是怎么回事啊?还有一种他闻所未闻的生活。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呢?他接触到的都是些什么呢?他在新的影响下将会是个什么样子?每件事都意味着什么?他了解的或不了解的,里里外外,哪里存在着生活呢?他睡着了。一大早趁别人还在酣梦中他就骑马走了,他不愿意再见到他们。他浮想联翩,想着那个女子和那个外国人,他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可他们却点燃了他心中的一团火,把他烧得心花怒放。与这俩人的相识,相比之下,跟外国人的结识更有意义。至于那姑娘嘛,他还说不准。

他说不准。这种感受只能留在那个地方,他还来不及去总结一下他的经验。两次巧遇,弄得他整天沉浸在回忆中,梦想那妖艳的女子和那矮小、干瘦、有着古老民族血统的外国佬儿。只要他一有闲心,只要他不和伙伴们在一起,他就会畅想与那位外国人的接触,那人脾气好,举止典雅。而在他所有的密切关系中,还有一位窈窕淑女,这让他感到心满意足。他沉醉在自己的梦幻中了,似乎那梦变成了现实。他走起路来高视阔步,目光炯炯,一副达官贵人的温文尔雅、颐指气使的气派;同时,他又怀念那女子,被这种怀念之情煎熬得痛不欲生。渐渐地,他那明亮的目光变得黯淡了,千篇一律、冷冰冰的生活开始了,他讨厌这个。难道是他的幻想欺骗了他?他被这恶劣的现实束缚得难受。他像个倔犟的公牛站在牛栏口,拒绝进入他熟悉的生活圈子。为了保持自己的激情,他的酒越喝越多。可越是这样,激情就减退得越快,他咬住牙,决不屈服于平庸。 这样反倒使他的激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想结婚、安居乐业,摆脱这种窘境。可怎么办呢?他说什么也迈不开这一步。他曾见过一只小鸟被粘鸟的胶水粘住了,这一幕对他来说像恶梦一样可怕。他直恨自己这窝囊样儿。

他想有个依靠,以此来解脱自己。可他没有谁可依靠。他一心要在这些年轻女人中找一个来作老婆,可没有一个让他中意的。他懂了,要想生活在像那个外国人一样的人群中,这种想法是荒谬可笑的。但他梦想他会这样的,而且坚信不移。他对考塞西和伊开斯顿的现状视而不见。他坐在红狮酒店的角落里,吸着烟苦思冥想,不时地他会举起酒杯来,可是他一言也不发。那样子酷似一个打着呵欠的农夫。一阵狂怒之下,他直想离开——马上离开。他想去国外,可他又跟外国没有联系。再说,他的根是深深扎在玛斯的土地里的,这条根把他与他的房子和土地连在一起了。后来,艾菲嫁人了,家里只剩下了他和蒂丽,这个斗眼儿女仆跟他们家生活了十五年了。他感到没指望了。他以前一直固执地与平庸的现实相对抗,不让它吞没自己,现在他不得不采取行动了。他本来是戒酒的,他过敏,感情又冲动,因此不敢多喝,喝多了就会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