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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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一卷19

安娜走进房间时,多莉正坐在客厅里,听一个男孩子读法语。这个男孩长着一头浅色头发,胖乎乎的脸,长得很像他父亲。男孩子一边读,一边用手转动着衣服上一个松动的扣子,一心要把它揪下来。母亲好几次把他的手拿开,可是他那胖乎乎的手又去转动那个扣子。母亲干脆把扣子揪下来,放进衣兜里。

“格里沙,你的手老实点。”她说完,就又拿起自己织了很久的盖毯。她一到情绪不好的时候,总是拿起盖毯来织。现在她又神经兮兮地织起来,手指头一上一下,并且还数着针数。虽然昨天她叫仆人告诉丈夫说,他的妹妹来与不来,和她毫无关系,可她还是做好了她来的准备,而且还焦急地等着小姑子的到来。

多莉完全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但是她明白,小姑安娜是彼得堡一位要人的妻子,是彼得堡的贵夫人。由于这个情况,所以她没有按照她对丈夫说的去做,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忘记小姑要来。“是的,安娜一点过错也没有,”多莉想,“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待我也极好,又亲热,又体贴。”是的,她还记得彼得堡卡列宁家给她留下的印象,她不喜欢他们的那个家,好像在他们家庭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有一种虚伪的东西。“可是我有什么理由不接待呢?只要她不是来安慰我就行!”多莉想道。“一切安慰,一切劝解,一切基督式的宽恕,这些我都想过一千遍了,都没有用。”

这些天来,她只和孩子们在一起。她不愿意谈自己的痛苦,自己心里有痛苦,也就没有心思谈别的。她知道,不管怎么说,她总得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安娜,当她想到她可以向她倾诉自己的痛苦时,心里觉得很宽慰,可是当她想到,她必须向他的妹妹说自己的屈辱,而且还得听她那一套安慰和劝解的话时,心里又觉得无限懊恼。

她像往常一样,老是看钟,每分钟都在等着她的到来,可偏偏就放过了客人来的那一霎那,所以没有听见门铃声。

当她听到门外有衣裙的声和轻盈的脚步声时,转过头来,在她那憔悴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惊奇。她站起来,抱住小姑。

“怎么,你已经到啦?”她说着,吻了吻小姑。

“多莉,我看见你,多么高兴呀!”

“我也很高兴。”多莉勉强笑了笑,说道。她看着安娜的面部表情,想弄明白她是否知道那件事。“她大概知道了。”因为她发现安娜脸上流露出深切同情的表情,所以她这样想。

“好吧,咱们走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她想尽可能把谈那种事情的话题往后拖,所以继续这样说。

“这是格里沙吗?我的天,看他长得多高了!”安娜一边说,一边吻了吻孩子,眼睛仍然看着多莉,她站在那里,脸红了。“不,哪儿也不用去。”

她解下头巾,摘下帽子,露出一头鬈曲的黑发,可是有一绺头发被帽子挂住,她摇了摇头,把头发抖落下来。

“瞧你多幸福,精神多好啊!”多莉几乎是用妒忌的口吻说。

“我吗?……是的。”安娜说道。“我的天,塔尼娅,你跟我的谢廖沙同岁。”她对着跑进来的小姑娘说。她抱起小姑娘吻了吻。“多漂亮的小姑娘啊!真漂亮!把孩子们都让我看看。”

她叫得出每个孩子的名字,而且还记得他们的出生年月、性格以及生过什么病。多莉不能不佩服小姑的记性,而且为此很感动。

“好吧,咱们现在就去看他们。”多莉说。“可惜瓦夏现在正在睡觉。”

她们看过孩子,来到客厅坐下,这时就她们两人,面前摆着咖啡。安娜端起托盘来,然后又放下,并把它推开。

“多莉,”她说,“他跟我说了。”

多莉冷冷地看了看安娜。她等待她说一些虚情假意的同情话,可安娜却没有说。

“多莉,亲爱的!”她说,“我不愿意为他说情,我也无法安慰你,我知道这都没有用。不过,亲爱的,我真替你难过,从心眼儿里可怜你!”

突然泪水模糊了她那浓浓的睫毛下面那双闪亮的眼睛。她往嫂子跟前坐了坐,用自己有力的小手拿住嫂子的一只手。多莉没有把手抽回来,可是她脸上那冷淡的表情没有变。她说:

“安慰我是没有用的。发生了那种事。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一切都完了!”

她说完这话以后,脸部的表情突然温和下来。安娜拿起多莉那只干瘦的手吻了吻,说:“但是,多莉,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碰到这种可怕的事情,究竟怎么办才好呢?这是应该考虑的。”

“一切都完了,没有别的办法了,”多莉说,“你要知道,糟糕的是我不能抛开他,有孩子,我舍不得孩子。可是我无法跟他一起生活下去,看到他我就痛苦。”

“多莉,亲爱的,他已经对我说了,不过我还想听你说说,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多莉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她。

安娜脸上同情和爱护的表情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好吧,”她突然说,“不过我要从头说起。你知道我是怎么出嫁的。我是妈妈教养大的,我天真幼稚,我也很傻气。我什么都不懂。听人们说,丈夫都要把以前的事情告诉妻子,可斯季瓦……”她又改口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你可能不会相信,直到现在我还认为我是他爱过的惟一的女人。我就这样过了8年。你知道,我不仅不怀疑他对我的忠诚,而且认为他不可能背叛我,但是你想象得出,在这种信念下,我突然知道了这种可怕的事情,这种丑恶的勾当……你要懂我的意思。我本来完全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可是突然……”多莉强忍着不哭出声来,继续往下说,“看到一封信,是他给情妇的信,是给我们家女教师的信。不,这种事太可怕了!”她赶忙掏出手帕,捂住脸。“如果是贪图女色,我还可以理解,”她沉默片刻后又继续说,“但是他处心积虑地骗我,他真狡猾……是跟谁呀?……一方面做我的丈夫,同时又跟她……简直太可怕了!你不可能理解……”

“不,我理解,我理解,亲爱的多莉,我理解。”安娜握着她的手说。

“你以为他理解我的处境吗?你以为他理解我的痛苦吗?”多莉继续说,“才不会呢!他才快活呢,才心满意足呢。”

“不!”安娜立刻打断她的话说。“他也很不好过,他后悔极了……”

“他能后悔吗?”多莉打断小姑的话说,并两眼凝视着小姑的脸。

“是的,我了解他。我也挺可怜他的。我们都了解他。他心地善良,但很骄傲,而现在却这样低声下气的。最使我感动的是(安娜立刻就猜到最能打动多莉的是什么),有两件事最使他痛心:一件是他没有脸面见孩子们,另一件就是他爱你……是的,是的,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就是你。”她看出多莉想反驳,赶紧接着说,“可是又给你造成痛苦,使你受到极大的折磨。他老是说:‘不,不,她是不会饶恕我的。’”

多莉一面听小姑说话,一面若有所思地看着旁边。

“是啊,我明白,他的处境很尴尬,有罪的人比无罪的人处境要难受得多,”她说,“如果他感觉到一切不幸都是由于他的罪过造成的话。但是我怎么能宽恕他呢?既然他和那个女人勾搭上了,我怎么还能做他的妻子呢?我现在跟他生活在一起就感到痛苦,正因为我太珍惜过去对他的爱了。”

她失声恸哭起来,说不下去了。

但是每次当她的心一软下来,她就好像是故意似的,就又说一些刺激自己的话。

“那个女人又年轻,又漂亮。”她又继续说下去。“安娜,你懂吗,是谁夺走了我的青春,我的美貌?是他和他的孩子。我整天服侍他,我的一切都花在他身上了,我的一切都消耗尽了,自然他现在不需要我了,去找那个贱货寻欢作乐去了。他们一定一起经常议论我,或者更糟的是他们连提都不提我,你明白吗?”她的眼睛里又燃起怒火。“发生了这种事情,他再对我说这说那,你想想看,我还能相信他吗?绝对不能了。不能了,一切都完了,一切的一切,构成我的安慰和补偿我付出的辛劳的一切都完了……你信吗?我刚才教格里沙念书,以前这是一种乐趣,现在却是一种痛苦。我为什么要尽力、要劳累呢?我为什么要孩子呢?可怕的是我的心一下子完全变了,我对他已经没有爱、没有情了,有的只是恨,是的,只是恨。我真想把他杀了……”

“多莉,亲爱的,我理解你,但你不要折磨自己。你太伤心了,太气愤了,所以很多事情你就不能冷静对待。”

多莉不说话了,她们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我该怎么办呢,安娜,帮帮我,帮我想一想。我什么都想过了,可是毫无结果。”

安娜也什么办法想不出来,不过她的心对嫂子的每句话,对嫂子的每个面部表情都有反应。

“我只说一点,”安娜开始说道,“我是他的妹妹,我了解他的性格,他能够把一切都丢开(她在脑门前做了一个手势),他能忘乎所以地去寻欢作乐,可是过后他又能痛心疾首地悔恨自己。他现在就无法相信,也无法明白,他竟然能干出那种事来。”

“不,他现在明白,过去也明白!”多莉打断安娜的话说。“可我呢……你把我忘了……难道我就好过了?”

“等一等,当他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说实在的,我还不理解你的处境多么可怕。我只是看到他的表现,看到家庭乱了套,我还很可怜他。但是,我也是个女人,当我和你谈过话以后,我就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我看到了你的痛苦,别提我是多么可怜你了!但是,多莉,亲爱的,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只是有一点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你心里对他还有多少爱。这只有你知道,是不是还有足够的爱支持你去宽恕他,如果有的话,就宽恕他吧!”

“不,”多莉想往下说,可是安娜打断了她的话,再一次吻了吻她的手。

“我比你更了解上流社会,”她说,“我了解像斯季瓦这样的男人对这种事是怎么看的。你说他同那个女人会议论你,没有这回事。这些人搞偷鸡摸狗的勾当,可是家庭和妻子在他们的心目中还是神圣的。他们也瞧不起这种女人,这种女人也妨碍不了他们对家庭的感情。他们在家庭和这种女人之间划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但事实是如此。”

“可是,他和她接过吻了……”

“多莉,等一等,亲爱的,当斯季瓦爱上你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的。我记得他跟我说起你的时候还哭了呢。他说你在他心目中多么富有诗意,多么高大。我知道,他和你生活得越久,你在他的心目中就越变得高大。那时我们还常常嘲笑他呢,说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加上‘多莉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你在他的心目中永远是上帝,过去是,现在还是。这次他是色迷心窍,但他不是有意……”

“如果以后再发生这种事呢?”

“据我看,不会了……”

“好吧,不过如果这种事情落在你头上,你能宽恕吗?”

“我不知道,我还说不准……不,我能。”安娜想了想说。她想象了一下这样的处境,又把它在内心的天平上掂量了一番,然后补充说:“我能,我能,我能。是的,我能宽恕。我不会是以前的那个样子了,但是我能宽恕,就好像那事情不曾有过,完全没有过。”

“那当然了,”多莉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她好像要说她已经考虑多次的话。“要不然就不是宽恕了。如果要宽恕,就是完完全全宽恕。好了,我们走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她站起来说。多莉一边走,一边搂着安娜说:“我的亲爱的,你来了,我是多么高兴啊!我的心情好多了,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