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教你如何写作,马库斯,不是要让你知道怎么写作,而是要让你成为一名作家。因为能写书,这可并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所有人都会写作,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作家。”
“我们怎么才能知道自己是作家呢,哈里?”
“没有人会知道自己是不是作家。能不能成为一名作家是由其他人来决定的。”
所有记得诺拉的人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到她,人们都会想起她的温婉和体贴,她的多才多艺,光彩照人。她似乎总是乐呵呵的,就连最阴郁的下雨天也能被她的光彩照亮。她每星期六都会到“克拉克之家”当服务员,她灵巧地在餐桌之间穿梭,金黄色的头发像波浪一样在空气中舞动。她对每一位顾客都恭敬有加。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诺拉,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小姑娘。
她是大卫·凯尔甘和路易莎·凯尔甘的独生女。这一家是来自亚拉巴马州南部杰克逊市的福音教徒,诺拉是于1960年4月12日在那里出生的。当她的父亲成为欧若拉最大社区圣雅各教区的牧师之后,凯尔甘一家人就于1969年秋天迁居到了欧若拉。当年,到教堂来的人总是熙熙攘攘。位于城南入口处的圣雅各教堂是一座恢宏的木质建筑,但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因为财政紧缩,欧若拉和蒙布里市合并,教徒也越来越少。如今,在教堂的旧址上新建了一家麦当劳快餐厅。当年,凯尔甘一家人来到这里之后,就住进了一幢只有一层的美丽宅子里,就在特雷斯大道245号,这个房子也属于教区。六年之后,诺拉很可能就是从她卧房的窗户爬出去,然后消失在森林里的,那一天是1975年8月30日。
我到欧若拉的第二天早上就去了“克拉克之家”,而上面所说的这些情况就是那家餐馆的常客为我讲述的关于诺拉的最初描述。那一天清晨,我就睡醒了,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要做什么,一下子就觉得烦躁起来。在沙滩上晨跑之后,我喂了喂海鸥,我在心里问自己,来新罕布什尔的原因应该不会就是给这些海鸟喂食的吧?我和本杰明·洛特约好了十一点在康科德见面,然后一起去看哈里。在此之前,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待着,就到“克拉克之家”去吃了点煎饼。当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每次来哈里家,他都习惯一大早对我进行训练:天不亮他就会把我叫醒,用力摇晃我,然后叫我赶快穿好运动服。之后,我们会沿着大海慢跑、打拳。当他累的时候,就会摆出教练的姿态,停下来纠正我的动作和姿势,而我也很清楚他这么做其实只是为了喘口气。在晨练和慢跑中,我们经过了鹅弯和欧若拉市之间隔着的那几英里沙滩,顺着大沙滩的岩石路一直上去,随后又穿过了还在沉睡中的城市。城市的主干道还被笼罩在黑暗中,而远处初升的红日一点点地在餐馆窗户映衬下的海湾上升起。它是唯一这么早开门的店。店里很安静,路过欧若拉在此短暂停留的匆匆过客以及一声不吭大口吃着早餐的服务员是店里为数不多的客人。我们能听到店里的电台在不停地播放着新闻,声音极小,根本听不到播音员播报的内容。即便是清晨也很炎热,悬在屋顶的风扇无力地转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让顶灯周围的灰尘也跳动了起来。我们在17号桌旁边坐了下来,珍妮马上过来给我们送上了咖啡。她的笑容里总是带有母性的光辉。她对我说:“我可怜的马库斯,是他让你这么早起床的吧?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就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说完,我们都笑了。
2008年6月17日,虽然还是同样的早晨,但“克拉克之家”里面已是骚动不安。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桩案件以及我的来访。那些我认识的老顾客都凑过来问我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哈里是不是和诺拉有一段恋情?他是不是真的杀了诺拉和德波拉·库佩?我回避了一切问题,径直走到17号桌的旁边坐了下来,这才发现那块原本钉在桌上的哈里的荣誉牌已经被摘走了。剩下的只有木桌上两个钉子被拔走之后留下的窟窿,还有变色的清漆上留下的金属牌印记。
珍妮过来给我上了杯咖啡,冲我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她似乎有些忧伤。
“你要来哈里家里住吗?”她问我。
“是的,是你把那块牌子摘掉的吗?”
“是的。”
“为什么?”
“他是为那个小女孩写的这本书,马库斯。一个只有15岁的小女孩。我不能再把那块牌子留在那儿。这种关系真让人恶心。”
“我认为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我说道。
“我个人认为,你不应该把自己卷到这桩案子里面来,马库斯。你应该赶快回纽约,远离这个地方。”
然后,我点了一些煎饼和香肠。一本沾了油的《欧若拉之星》被扔在了桌上,书的封面上方是一张哈里风华正茂时的大照片,带着令人尊重的神色,目光深邃,自信满满。下边是一张他准备进入康科德审判庭时的照片,铐着手铐,一副落寞的样子,头发散乱,疲惫不堪,面容十分憔悴。诺拉和德波拉·库佩的圆形肖像画也被放到了旁边。文章的标题是:《哈里·戈贝尔到底做了什么?》
厄恩·平卡斯比我来得稍微晚一些,他要了杯咖啡,坐在了我的身旁。
“我昨晚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他对我说,“你要搬到这里来住吗?”
“是的,可能吧。”
“为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是为了哈里吧。”
“他是无辜的,是吧?我无法想象他能做出这种事情来……这真是荒谬至极。”
“我什么都不知道,厄恩。”
在我的要求下,平卡斯向我讲述了几天前,警察是如何在鹅弯地下一米深处挖出诺拉的骸骨的。就在那个星期四,整个地区警车遍布,高速路上,警方的巡逻小队频频检查各种可疑车辆,甚至还来了一辆警方技术刑侦队的专车。各种警车汽笛长鸣,把整个欧若拉所有的人都搞得紧张兮兮的。
“当我们知道有可能是诺拉的骸骨时,”平卡斯对我说,“所有人都感到无比震惊!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这么多年来,那位小姑娘原来一直就在那里,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我的意思是说,我去过哈里家多少次啊,就在阳台上,喝过多少次苏格兰威士忌酒……就差不多在她的旁边……马库斯,你真的觉得那本书是为她而写的吗?我不能想象他俩曾经相爱过……在这一方面,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不想说什么,于是就用咖啡勺在杯子里转出了漩涡。我只是简单地说:
“问题很复杂,厄恩。”
过了一会儿,欧若拉警察局警长、珍妮的丈夫查韦斯·道恩过来坐到了我的桌子旁边。他也是我在欧若拉认识了很长时间的人之一。这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60多岁,头发已经变白了,一看就是一个不管见到谁都面相和善、性格随和的美国乡村警察。
“很抱歉,我的孩子。”他一见面就冲我来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要说抱歉?”
“因为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件事。我知道你和哈里走得很近,你接受起来肯定很不容易。”
他是第一个关心我此时所想的人。我摇了摇头,问他:
“为什么以前我来这里的时候,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诺拉·凯尔甘?”
“因为在我们重新找到她的尸体之前,这都是老故事了。这种旧事,都没人愿意提。”
“查韦斯,1975年8月30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在德波拉·库佩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呢?”
“这件事真的让人难以启齿,马库斯,真可以说是骇人听闻了。那一天,因为我值班,所以亲身经历了这一切。那时,我还只是一个普通的警察,那个打到警察局总部的电话就是我接的……德波拉·库佩是一个慈祥的小老太太,自从她的丈夫死后,她就一直独居在河溪湾路的树林边上。你知道河溪湾路在哪儿吧?鹅弯过后再走两英里的地方,那片大大的树林边上。我对库佩妈妈还有很深的印象。那时候,我进警局还没多长时间,但是她常常给我们打电话。特别是在晚上,她经常因为她家周围的一些风吹草动报警。在树林边的这所大房子里住着,她难免会有些担心,所以时不时要人去她家里,算是给她吃颗定心丸。每一次,她都会为自己给警方带来的不便道歉,然后给他们拿一些糕点和咖啡。通常在第二天还会跑来警局给我们带点小东西。她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心人,就是那种你会不厌其烦地帮助她的人。简单一点说吧,1975年8月30日,库佩妈妈给警局打来了紧急电话,她在电话里说看到一个男人在那片林子里追赶一个年轻姑娘,我是那天唯一在欧若拉巡逻的人,于是我就马上赶到她家里去了。这是她第一次在白天给我打电话。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门口等我了。她对我说:‘查韦斯,你可能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真的看到了很奇怪的东西。’于是我到树林边巡查了起来,她就是在那儿看到的那位姑娘。最后,我发现了一块红布。我马上意识到事态严重了,于是立即把事情告诉了当时欧若拉警局的普拉特警长。他正在休假,但听到消息后也马上赶了过来。树林很大,即便我们两个人一起搜起来也不容易,但我们还是一点点朝着树林深处走去:一英里之后,我们发现了血迹、一些金色发丝还有一些红色碎布头。我们还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就听到德波拉·库佩住的房子里传出了一声枪响……我们一起赶了回去,在厨房里发现库佩妈妈的时候,她已经倒在了血泊中。我们后来才知道,她后来又给中央警局打过电话,说那个她刚看到的女孩子躲到了她的家里面。”
“那个女孩子跑回了她家?”
“是的,当我们还在树林里的时候,她就这么重新出现了,身上带着血,想要寻求帮助,但是当我们赶到的时候,除了库佩妈妈的尸体,再也没有看到别的什么人。真是太荒诞了。”
“那个女孩就是诺拉?”我问道。
“是的。我们当时没过多久就查明了情况。首先是因为她爸爸在事发后不久给警局打了电话,说了她失踪的事情,后来,我们也知道了,当德波拉·库佩在给警局打电话的时候,也明确说了就是她。”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在库佩妈妈第二次报警之后,整个区域的警察都出动了。在经过河溪湾路旁边的树林时,一位副警官发现有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蒙特卡洛轿车在往北逃跑。于是警方马上派人前往追捕,但是即便设置了路障,还是让那辆车逃走了。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大家都在找诺拉,整个地区都被我们翻了个底朝天。可是,谁又能想到她就躺在鹅弯,埋在哈里的家里呢?当时,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她就在树林里的某个地方,于是我们无数次地进行了搜寻,从这片森林一直绵延到佛蒙特州,我可真不是在开玩笑。我们再也没能找到那辆黑色的轿车,再也没能找到那位小女孩。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会搜遍全国,但是真的很遗憾,三个星期后,州警察局总部的高官们明确表示搜寻工作太过昂贵,而且结果太不确定,我们不得不停止了搜查。”
“当时你们有嫌疑人吗?”
他迟疑了片刻对我说:
“没有正式的嫌疑人,但是……我们怀疑过哈里。我们有我们的理由。我是想说,他才来欧若拉三个月,诺拉·凯尔甘就消失了。这种偶然很奇怪是吧?还有,当年他开的是什么车呢?就是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蒙特卡洛。但是,我们能收集到的资料还不充分。说到底,这份书稿正是我们33年来想要找的东西。”
“我不相信,不会是哈里干的。否则,他怎么可能在尸体旁边留下一个这么对他不利的证据呢?他又是为什么要叫那些园林工人在那个埋下尸体的地方挖坑呢?这完全说不过去啊!”
查韦斯耸了耸肩膀:
“相信我作为一个警察的经验:我们永远都想象不到一个人能做出什么事情来,特别是那些我们认为很了解的人。”
说完这些话后,他直起身来,亲切地和我说了声再见。“如果我能帮得上你什么忙,你千万不要客气。”在走之前,他这么对我说。而平卡斯,在他说完之后,马上带着怀疑的表情接过了话茬:“好吧,我从来都没想过警方会怀疑到哈里的头上……”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把报纸的第一页撕了下来,尽管时间尚早,但我还是带着那一页报纸踏上了去康科德的路。
新罕布什尔州州立监狱就在康科德城北面的北州大道281号。要从欧若拉到那个地方去,只需要在经过市政大厦商业中心之后驶出93号高速路,到假日酒店的拐角处转上北大街,然后再直着走十多分钟,经过花山公墓和河边一个呈马蹄形状的湖之后,就是绵延的铁丝网和刺铁栅栏,这一下就不用再怀疑走错地方了,再往前走一会儿,就出现了标明监狱所在的正式路牌,然后就可以看到一些红砖砌成的简陋房子,四周被一堵很厚的墙围着。最后,监狱大门的铁闸门终于出现了。而就在马路的另一边,还有一家汽车经销店。
洛特已经在停车场等着我了,嘴里还抽着一支廉价雪茄。他看起来倒还算平静,没有跟我打招呼,只是像老朋友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第一次到监狱来吧?”他问我。
“是的。”
“一定得放松。”
“是谁跟你说我不放松的呢?”
他向我示意了一下在旁边“严阵以待”的记者们。
“现在到哪里都能看到他们。”他对我说,“你千万别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他们就是一群秃鹫,在你能给他们透露一些有爆点的新闻之前,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你必须态度坚决,守口如瓶。否则,你所说的任何话都可能被曲解,到头来还是我们遭殃,我为哈里辩护的法子很可能就行不通了。”
“你的法子是什么?”
他带着很严肃的表情看着我:
“一概否认。”
“一概否认?”我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们之间的关系、绑架以及两项谋杀,所有这一切,我们都要坚持无罪。最终,我不仅会让法庭将哈里无罪释放,还要让新罕布什尔州政府赔偿哈里几百万美元的利益损失。”
“你打算怎么处理警方掌握的那份和尸体一块儿找到的书稿呢?还有,哈里不是已经承认他和诺拉之间的关系了吗?”
“这份书稿什么都不能证明!写小说可要不了人的命。况且,哈里也给出了站得住脚的解释:诺拉在失踪之前拿走了书稿。至于他们之间的那点关系,只不过是激情使然。不算什么太恶劣的东西,这并不能构成犯罪。你看好了,检察官什么都证实不了。”
“我和欧若拉的副警长查韦斯·道恩谈过,他说当年警方曾经怀疑过哈里。”
“胡说八道!”洛特回应道。他总是很容易在生气的时候忍不住怒骂几句。
“很显然,当时,嫌疑人开了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蒙特卡洛汽车。查韦斯说,这正好是哈里当时开的车的型号。”
“荒谬!”洛特越发气愤了,“但是这些消息还是有些用的。干得好,戈德曼。这就是我现在需要的信息。另外,你要是认识那些住在欧若拉的乡巴佬的话,就应该去了解一下,假如他们被传召到法庭作证的话,他们会对陪审团成员说些什么。你还要尽可能地了解哪些人是酒鬼,哪些人打过他们的老婆。因为一个酒鬼或者是打老婆的人是不会被当作可信的证人的。”
“这样的伎俩会不会太卑鄙了呢?”
“现在是在打仗,我的戈德曼。布什为了攻打伊拉克,把整个美国都给骗了,但这是必需的。看见了没,我们把萨达姆踢了出去,解放了伊拉克人民,世界变得更美好了。”
“大部分美国公民还是反对这场战争的。它就是一场灾难。”
他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哦不。”他说,“我敢肯定……”
“什么?”
“你这是要给民主党投票吧?戈德曼!”
“我当然要把选票投给民主党。”
“你看好了吧,他们会向你们这样的富人阶层征收重税的。到那个时候,你想哭都晚了。要管理美国,必须拿出点胆色来。大象(注:译者注:美国共和党的象征。)总比一头驴(注:译者注:美国民主党的象征。)的胆量要大些,这是基因决定的,没办法。”
“你还真让人大开眼界哈,洛特。总而言之,民主党实际上已经赢得了这场总统大选。因为共和党像你这样的美好战争论调早就在老百姓中变得如此不受欢迎,以至于胜利的天平倒向了民主党那一边。”
他嘲讽地一笑,甚至露出了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得了,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你还真的相信这个!一个女人和一个黑人,戈德曼!一个女人和一个黑人!嘿,你可是个聪明人,别开玩笑好吗?谁会选一个女人或者是一个黑人来管理美国呢?你简直都可以就此写一本书了,当然应该是科幻小说。如果这都行的话,那下一次的候选者会是什么呢?波多黎各女同性恋者和印第安首领?”
由于我的要求,在通过了必要的手续之后,洛特就留下我一个人在哈里一直等待着的房间里单独跟他说几句话。他就坐在一张塑料桌子前面,穿着犯人的囚服,面容枯槁。当我走进去的时候,他的脸一下子有了些神色。他站起身来,我们久久地相互拥抱,随后坐在了桌子两边,沉默着。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好害怕,马库斯。”
“我们会帮你摆脱困境的,哈里。”
“我在这里能看电视,能看到电视里面都在说些什么。我真的完了。我的事业就此终结了,我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这就是我下行曲线的开始:我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往下坠落。”
“永远不要害怕跌倒,哈里。”
他的笑容里带着忧伤。
“谢谢你来这里。”
“这是朋友之间应该做的。我到鹅弯住了下来,还喂了海鸥。”
“你知道,假如你想回纽约的话,我完全理解。”
“我哪儿也不会去。洛特这个人有些滑稽,但是做事还算稳当。他说你会被宣布无罪释放的。我会留在这里帮他。我会用尽全力查明真相,为你洗去冤屈。”
“那你的新书呢?你的出版商这个月底就要让你拿出来吧?”
我把头低了下来。
“不会有什么小说了,我已经江郎才尽。”
“这是怎么回事,江郎才尽?”
我没有回答。为了转移话题,我把几个小时前在“克拉克之家”撕下来的那张报纸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哈里,”我说,“我需要搞清楚一些事情。我需要知道真相。我一直难以抑制地去回想那天你给我打的电话,你自问自己对诺拉做了些什么……”
“这是情绪波动的结果,马库斯。我当时刚刚被警方逮捕,我被告知,有权给一个人打电话,我当时唯一想到的人就是你。不是想对你说我被捕的事情,而是要告诉你,她死了。因为,你是唯一知道诺拉故事的人,而我需要找个人帮我分担一下我当时的痛苦……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认为她还在什么地方活着,但是没有想到她已经死了很久了……我认为在任何情况下,我对她的死都是负有责任的,或许是因为我没能好好保护她吧。但是,我从来没有对她做过任何坏事,我保证,所有加到我身上的指控都是诬陷,我是无辜的。”
“我相信你,那你是怎么对警方说的?”
“真相,也就是说,我是无辜的。要不然,我怎么可能让人在那个地方种花呢?这完全是引火烧身的做法!我也对他们解释,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发现我的书稿。但是,他们也应该知道,我的那本书写的就是诺拉,是在她失踪之前为她而创作的。我还告诉警方,诺拉和我曾经彼此相爱,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夏天,也就是她失踪之前的那个夏天,结果,我从中得到了灵感,写出了一部小说。然后,我保留了两份底稿,一份是原稿,手写的,另一份是打印的。诺拉对我写的小说很感兴趣,甚至还帮着我一起创作。有一天,打印版的底稿丢了,我再也没能把它找回来。当时,正好是8月底,就在她失踪之前……我想应该是诺拉把它拿去看了,她有时会这么做。看完后会向我反馈一些她的想法,她总是不经我同意就自己拿去了。但是那一次,我再也不能问她有没有拿过我的底稿了,因为她没多久就失踪了。而在我这里剩下的就只是一份手写的书稿,那本书也就是你知道的《罪恶之源》,它在几个月后大获成功。”
“也就是说,你的这本书真的是为诺拉写的?”
“是的,我在电视上看到,现在这本书正被撤下书架。”
“那你和诺拉之间发生了什么?”
“一段爱情故事,马库斯,我当时疯狂地爱上了她,让我有些意乱情迷。”
“警察现在还掌握了其他什么对你不利的信息?”
“我不知道。”
“那个盒子呢?你那个装着信件和照片的盒子,我找不到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房间的门就开了,他向我示意,让我不要再说话。进来的人是洛特,他来到我俩的桌子前面。就在他坐下来的时候,哈里偷偷地把我放在桌上的笔记本拿了过去,在上面写了几行字,不过,我当时还没来得及看他写的到底是什么。
洛特首先详细解释了整个案子的进展以及相关的法律程序。在一个人讲了半个小时后,他问哈里:
“关于诺拉,你没有什么忘了告诉我的事情吧?我必须了解一切,这很重要。”
哈里静了一会儿,然后在盯着我们看了很长时间后,才开口说道:
“有些事情你们理应知道。1975年8月30日,也就是诺拉失踪的那天晚上,她本来应该是来找我的……”
“来找你?”洛特把话重复了一遍。
“警察问过我,在1975年8月30日的晚上做了什么。我说,我到城外去了。其实我撒了谎。这是我唯一没有说真话的地方。那天晚上,我到了欧若拉郊区,在通往缅因州方向的一号大道旁边有一家小汽车旅馆,我当晚就在那家旅馆的房间里。那家旅馆叫‘海滨汽车旅馆’,这家店现在还在那里。当时,我就躺在8号房间的床上,像个少年一样抹了香水,手里拿着她最喜欢的蓝色绣球花,等待着。我们约好了在晚上七点见面,我一直在等,她却始终没有出现。到了晚上九点,那时她已经迟到两个小时了,可是她从来都不会迟到的。从不。我在盥洗盆里接上水,把花放进去,然后打开收音机放松一下。那是一个沉闷的暴风雨之夜,我感到太热了,西服简直都要把我勒晕了。我从我的口袋里拿出了那张字条,又重新读了十遍,甚至可能有上百遍吧。那是她几天前写给我的,其中,她向我表达爱意的那些字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不要担心,哈里,不要为我担心,我会自己想办法去那边找你的,在8号房间等我吧,我喜欢这数字,这是我最喜欢的数字。晚上七点在这个房间里等我,然后我们一起远走高飞。
我是那么爱你。心中充满柔情。
诺拉
“我还记得,当时收音机里传来了十点整点报时的声音。已经晚上十点了,诺拉还没有出现。我最后穿着衣服在床上睡着了。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收音机还开着,当时播报的是早上七点的新闻:……在15岁少女诺拉·凯尔甘于昨晚大约七点失踪之后,整个欧若拉市都响起了警报。警方正在搜寻一切能给他们提供任何信息的人……在她失踪时,诺拉·凯尔甘身穿一条红裙……我一下子吓得跳了起来。我赶快把花丢到了一边,还没来得及穿衣服和整理头发,就火速赶回了欧若拉。房间是提前就付了钱的。
“我从来没在欧若拉见过那么多警察,看样子,各个地方的警车都赶过来了。在第一大道上,警方设置了路障,控制出入的车辆。我看到了警长加雷特·普拉特,他手上拿着一把滑膛枪。
“‘警长,我刚听到了广播里的消息。’我对他说。
“‘浑蛋,该死。’他答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人知道。诺拉·凯尔甘从她的家里失踪了,有人昨晚在河溪湾路边看见过她,之后,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整个地区都被封锁了,还派了人去树林里搜查。’
“收音机里不停地传来有关诺拉的介绍:白人女孩,5英尺2英寸高,100磅重,头发为金黄色长发,绿色眼睛,身着红裙,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项链,她的名字诺拉就刻在上面。
“红色裙子、红色裙子、红色裙子,收音机里不停地重复着。那条红色裙子是她的最爱,她是特地为我穿的。就是这样了,我1975年8月30日晚上就干了这些事情。”
洛特和我都有些惊呆了。
“你们当时是准备要私奔的?”我问道,“她失踪的那天,你们是打算一起私奔吗?”
“是的。”
“就是因为这个,你才认为这都是你的错吧,所以那天你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才会这么说。你们当时约好了见面,然而她在赴约的过程中失踪了……”
他点了点头,表情十分痛苦:
“我觉得要不是因为这次约会,她也许现在还活着……”
当我们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洛特对我说,他们当年策划的这次私奔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这个消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如果控方知道了的话,哈里必死无疑。我们在停车场分开了,我一个人回到车里,打开笔记本,看到了哈里在上面写下的话:
马库斯——在我的书桌上面有一个陶瓷的花瓶。在最里面,你可以找到一把钥匙,那是我在蒙特贝利的健身房更衣柜的钥匙。201号柜,所有的东西都在里边。把它们都烧了,我现在很危险。
蒙特贝利是欧若拉旁边的一个小城,需要朝内陆的方向再走十多英里。当天下午,我先去了鹅弯,在那个花瓶里找到了藏在一堆回形针当中的钥匙,然后我穿过鹅弯,赶到了哈里说的那个地方。在蒙特贝利只有一家健身中心,就在城中主干道上那座有玻璃外墙的现代化建筑里面。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里,我找到了201号柜子,然后用哈里给我的那把钥匙打开了门,里面有厚运动衫、一些葡萄果糖、练哑铃用的手套,还有我几个月前在哈里家书房里找到的那个木盒子。所有的东西都在里边:照片、文章、诺拉写的信,我还发现了一沓装订好、发黄的纸页。首页上没有写一个字,没有什么标题。我朝后翻了翻:这是一份手写的底稿,我没读几行就知道这就是那本《罪恶之源》的底稿。这份几个月前我翻箱倒柜想要找到的底稿,原来就保存在这家健身中心的更衣柜里。我坐在长条凳上,心中夹杂着无限的热情和焦虑不安的情绪,开始用心浏览每一页的内容。书稿写得十分整齐,完全没有修改的痕迹。其间,人们来来去去,在旁边更换衣服,但我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我的双眼一刻也不能离开这份稿件。这就是我朝思暮想想要写出的巨著,而哈里就这么完成了。他坐在一家咖啡馆的桌子旁边,写下了那些让人叫绝的文字,那些无可挑剔的句子,写下了那本震撼了全美的书,那本里面巧妙地隐藏着他和诺拉·凯尔甘爱情故事的书。
在回到鹅弯之后,我一五一十地把哈里交代的事情都做了。我在客厅的壁炉里点上了火,把盒子里面的东西全都扔了进去:那封信,那些照片,那些裁剪下来的报纸,最后,还有那份手稿。“我现在很危险。”他在我的笔记本上是这么写的。但是,他说的到底是什么危险啊?火焰大了起来,诺拉的信纸化成了灰烬,照片也从四边到中心一点点缩小,最后完全消失在炙热的火焰中。手稿瞬间变成了一团明黄色的火焰,里边的纸页也散了开来,化身成了炉火。我坐在炉子前面,看着哈里和诺拉的故事就这样化成了灰烬。
1975年6月3日 星期二
那天天气很糟。下午的时间就要过去了,沙滩上空无一人。自从他来到欧若拉之后,天空从来没有这么阴沉过,从来没有像这样乌云密布。狂风让大海翻腾了起来,伴着漫天的飞沫,发怒了一般。暴雨即将来临。是这样的坏天气促使他从家里走了出来:他沿着木质楼梯一直向下走,从他宅子的露台走进了沙滩,坐在了细细的沙子上。他的笔记本放在膝盖上面,他的笔很随意地划过了纸页:即将来临的暴风雨给予了他灵感,现在,他已经有了写出一本好书的思路。这几个星期,他已经为自己的新书想出了不少好点子,但是每一个都未能延续下去,不是在开头的时候遇到问题,就是在收尾的时候遇到麻烦。
雨点开始从天上飘落。一开始只是星星点点,然后瞬间大雨倾盆。他正想找个地方避避雨,她突然映入了他的眼帘。她光着脚走在沙滩上,手里拿着凉鞋,沿着海岸,在雨中和海浪一起曼舞。他惊呆了,愣愣地看着她,眼前的景象让他着了迷。她转着圈,但十分小心地不让海水浸湿她的裙摆。一不留神,海水漫过了她的脚踝,她惊了一下,却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她往前向着灰蒙蒙的大海又走了几步,打着转,将自己融到这无边无际之中,好像整个世界都属于她。她的金发随风飘舞,头上的黄色花形发卡让刘海儿乖乖地留在了额头。这时,天上的雨越下越大。
她突然发现他就在离她十多米远的地方,于是停了下来。因为被人看到而有些难堪的她大喊了起来:
“对不起……我没有看到你。”
他能感到他的心在跳。
“千万别说什么对不起。”他回答道,“继续,请你继续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喜欢下雨。”
她的脸上露出了美丽的笑容。
“你也喜欢吗?”她很急切地问道。
“什么?”
“雨。”
“不……我……我其实挺讨厌下雨的。”
她笑得越发美丽了。
“怎么会有人讨厌下雨呢?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美了。看看!快看看!”
他抬起了头,雨珠打到了他的脸上。当他看到这千百万条细线在天地间划过时,他转了起来,她也跟着转了起来。他们都笑了,全身上下都已湿透。最后他们躲到了露台的柱子下面,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香烟,有一半还没被大雨打湿,他点了一支抽起来。
“能给我一支吗?”她对他说。
他把那盒烟递了过去,她也抽了起来,而他彻彻底底地被迷住了。
“你是作家,是吧?”她问道。
“是的。”
“你是从纽约来的……”
“是的。”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为什么要从纽约来这个没人知道的小地方呢?”
他笑了笑:“我想换换环境。”
“我很想去纽约看看!”她说,“我会在城里走上几个小时,看百老汇的所有演出。我会是一位小名人,纽约城里的名人。”
“真对不起。”哈里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在哪儿见过吗?”
她笑了,还是那种让人愉快的笑容。
“没有,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你是位作家。欢迎你来到欧若拉,先生,我叫诺拉,诺拉·凯尔甘。”
他向她伸手致意,她却握住他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撑了起来,踮起脚,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我得走了,你不会告诉别人我抽烟的事吧?”
“不会的,我保证。”
“再见了,作家先生,希望我们还能再见面。”
她就这样消失在了雨中。
他此时整个人都已躁动不安。这个女孩子是谁?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他久久地站在露台上,一动不动,直到天空变成了漆黑一片。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雨还是夜幕降临。他在猜她大概有多少岁。她年纪还很小,这一点他很清楚。但是他已经完全被征服了,她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
还是道格拉斯的电话将我拉回了现实。两个小时过去了,夜幕降临。在壁炉里,只剩下燃烧之后的炭火。
“所有人都在谈论你。”道格拉斯说,“没有人能搞清楚你到底来新罕布什尔做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你在做你人生中最蠢的事情。”
“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哈里是好朋友,我不能坐视不理。”
“但是这次不同了,马可。这一次事关谋杀,还有那本书。我想你还没有认清事态的严重性。巴尔纳斯基已经发怒了,他怀疑你根本就不可能给他们拿出新的小说来。他说,你跑到新罕布什尔躲了起来。我觉得他说的是实话……现在已经是6月17日了,马可。13天后,交稿日期就到了。13天后,就是你的末日。”
“我的老天,你难道觉得我不知道吗?你就是为了这个给我打电话?为了提醒我当前的处境?”
“不是,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现在想到了一个点子。”
“什么点子?说来听听。”
“写一本关于哈里·戈贝尔事件的书。”
“什么?不行,完全不行。我不会牺牲哈里来拯救我的事业。”
“为什么是牺牲?你跟我说你想去为他辩护,是吧?那么现在你就写一本书来证明他是无辜的吧。你应该想象得到,这会获得多大的成功吧?”
“用十天的时间来做这件事情?”
“我已经和巴尔纳斯基谈过这件事了,先要让他们平静下来……”
“什么?你……”
“你先听我说完,马可,别忙着和我抬杠。巴尔纳斯基觉得这是一次天赐良机。他说,由马库斯·戈德曼来讲述哈里·戈贝尔的案件,这绝对是一桩价值千万美元的买卖,很可能成为年度好书。他们已经准备好重新修订你的合同了,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他们打算和你重签一份合同,之前的合同就当失效了,除此之外,还决定付给你50万美元的定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这意味着:只要写这本书就能重振我的写作生涯,这肯定会成为最佳畅销书,肯定会收获巨大的成功,也肯定能给我带来一座金山。
“为什么巴尔纳斯基能给我开出这样的条件?”
“他不是为你而做的,为的是他自己。马可,你还没明白。现在所有人都在议论这桩案子,写一本这样的书,绝对能成为世纪经典。”
“我觉得我无能为力。我已经不会写作了,我甚至不清楚我是不是真的曾经写过什么东西。至于调查嘛……警察已经在做这个工作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调查的。”
道格拉斯坚持道:
“马可,这是你人生的一次重大机会。”
“我会考虑的。”
“当你这么说的时候,说明你根本没在考虑。”
最后的这句话把我们两个都逗笑了,他真的很了解我。
“道古……一个人真的可能爱上一位15岁的少女吗?”
“不会。”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什么都不敢肯定。”
“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
“马可,饶了我吧,现在别和我讨论这些哲学问题。”
“但是,道格拉斯,他爱她!哈里疯了一般地爱着这个女孩子。他今天在监狱里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当时,他就在他家前面的沙滩上,这时他看到了她,然后就一发不可收地爱上了她。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另外一个人?”
“我不知道,马可。但是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戈贝尔这么死心塌地。”
“神奇小子。”我说道。
“他是谁?”
“神奇小子。一个在他的人生中不能再继续前行的年轻人,直到他遇到哈里才发生了改变。是哈里教会我如何成为一位作家的,是他让我知道,学会跌倒有多么重要。”
“你在说些什么,马可?你喝酒了?你成为作家的原因是你天赋异禀。”
“完全不是,没有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作家,都是后天造就的。”
“这就是1998年在巴若斯发生的事情吗?”
“是的,他将他知道的全部传授给了我……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你不想跟我说说这个吗?”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那天晚上,我向道格拉斯倾诉了我和哈里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说完后,我走出屋子,向下走到了沙滩上。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在漆黑一片的夜晚,我隐约看到了厚厚的云层:天空阴霾重重,暴雨将至。突然一下子起风了,树木开始猛烈地摇摆,似乎它们也听说了,哈里·戈贝尔的末日即将来临。
我很晚才回去。到大门口的时候,我发现当我不在的时候,有一个我认不清笔迹的人给我留了封信。信封很简单,没有多余的标记,在里面,我拿出了一封用电脑打出的信,上面写着:
快回你的家,戈德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