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河之源(张石山散文随笔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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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爱河之源——童年的记忆(1)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谨以此文献给我童年时代的亲友和师长。

此文作于1987年,以志四十不惑。

一三个名字

我从开始学习写作发表作品,就不曾认真地取过笔名。因为我的名字已经不少。

除了大名之外,我有两个乳名。一个乳名叫“九十”;一个叫“来有”。两个乳名都有点来历。

第一个乳名九十,记载了我出生体重。旧制秤九斤十两,折合现行市制十一斤多。有这样的出生体重,我当年可以算作巨型胎儿。乳名称呼“九十”,表示了我最初的“不同凡响”,自然也反映出父母的骄傲心情。

第二个乳名来有,是我奶妈家给取的。我出生后母亲没有奶水,托人找到一个奶妈。义父姓雷,家境比较清苦。奶妈哺育了我,她家可以得些钱米度日。所以,义父的母亲雷老太太就给我取了第二个乳名“雷来有”。

而我现在用的大名石山,是我的祖母为我取的。我在故乡村子里读初级小学,始终是用乳名“九十”。至今村中老少,仍用这个名字称呼我。到我考上高小,要出村读书,名字问题在奶奶心目中变得严肃起来。出村读高小,容易的吗?奶奶说:要上高学了,可得取个大名!大约因为我的故乡是山村,出门就爬山,我的堂兄弟们取名都带个山字。有宝山、靠山、东山、锁山之类。奶奶想了好几夜,终于做出决定:就叫个石山吧,顺口,好听!

我听从奶奶的决定,要把名字写上作业本。奶奶不识字,她是只知道读音的啊。那么,山是大山之山;石,是哪个(Shi)呢?奶奶理直气壮地道:石山的石嘛,还能哪个石?

是小学老师在我的毕业证上,写上了“石山”二字。张石山从此,名正言顺。

从那以后,在故乡山村红崖底,奶奶就第一个改口喊我“石山”,坚持不懈,大声疾呼。老人家希望她为我取的大名从此流行开来。然而,在我的故乡山庄,人们仍然称呼我的乳名九十;除奶奶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叫我石山。奶奶去世之后,大伯挺身而出,继承了奶奶的衣钵,又成了唯一坚持呼喊我的大名的人物。

十年前,大伯也下世了。于是,在我的故乡庄子上,就再也没有人叫我石山了。

这些年,我以“张石山”之名发表了不少作品,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所谓小有名声。但这个名字对我的家乡父老来说,是陌生的。他们熟悉那个叫“九十”的孩子。九十这个名字,和我的童年密不可分。因而,每当我回到故乡,满耳充斥着对我的乳名的呼喊,我就仿佛回到童年,心中溢满了温馨的记忆。

二我的奶奶

我是在太原出生的,两岁上被父母送回故乡交给奶奶抚育。所以,我最早的记忆是故乡的生活场面,我记得最早认识的第一个人是我的奶奶。

记得我还在炕上玩耍做游戏,我站着和坐着的奶奶一般高,而我的脚和奶奶的奇形怪状的脚也恰好一般长。奶奶的脚是那样小,样子又是那样奇异,这都使我极其好奇。

平常,奶奶总是在炕上坐着。穿一身青布衣裤,上身板正,青布大襟褂子一尘不染;两条腿盘得严严实实,两只膝盖对得十分整齐;裤口一向都用裹腿条子扎紧,两只脚则完全藏在身下,不知去向。

有时,奶奶也下地走走,找她的老姐妹去聊天或者摸纸牌。奶奶下地出门,总是一只手柱了拐杖,一只手扶了我的肩,在起伏不平的石板街上扭打扭打地走。短短半条街,起码得扭打一顿饭的时辰。

有一次,奶奶突然决定上沟里边的张家庄去看一个亲戚。红崖底到张家庄,不过二里地;奶奶不愿张扬铺排,骑驴坐车什么的。要带我步行前往。

她扶着我的肩膀,扭动了半上午,走出村子不过半里地。后来,奶奶脚疼,再也无法走路,她就跪下来前进。我离开道路,跑到河滩里去逮蚂蚱。河滩里灰色的石砾中,跳动着大大小小的灰色的河蚂蚱。靠近庄稼地的青草坪上,就有其他颜色的了。有褐色粗胖的“老牛驮羊”,有绿色瘦长的“扁担”,有摇着大腿“吱吱”叫的“磨大腿”,还有通体鲜红的红蚂蚱……我逮了好多蚂蚱,扭头去看奶奶,她好像还在原地,并没有跪前去几步路。

那一次走亲戚,我们究竟到了张家庄没有,后来又是怎么回村的,我都记不得了。然而,奶奶在河滩里跪动的身影,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那是小脚妇女备受苦难的一篇活的特写。

大约就在那次走亲戚之后,奶奶告诉了我——我是怎样从太原回到故乡的。

原来,太原解放后,我一岁半离开了奶妈家,回到父母身边。但那时母亲开始参加工作,我就每日被反锁在家。这时,奶奶到太原来见到了我的处境,十分心疼,我也格外依恋奶奶。据说,我曾经策动奶奶一块逃亡。我说:

“奶奶,咱们逃跑吧!逃得远远的!”

奶奶叹息到:

“唉!奶奶脚小,跑不动啊!”

我鼓励奶奶:

“不怕!有我!你一只手柱上拐杖,一只手扶上我,咱们跑吧!”

后来,奶奶回到家乡,就因为不时想起我的那几句娃娃话,病倒了。父亲是着名的大孝子,结果就将我送回到奶奶身边。父亲当时唯一担心的是:这孩子脑子也还聪明,送回山沟里变傻了怎么办?

奶奶立刻反驳道:

“山沟里怎么啦?你是从哪里出来的?”

父亲顿时无言以对。

从那以后,我才幸福地生活在慈祥的奶奶身边。

三博爱医院

从我记事,我就知道自己不是“生”下来的,而是开刀从肚子里取出来的。

平常走在街上,人们总爱指指点点:

“这个娃了不得!没有走‘红门’!只有太上老君没有走‘红门’!”

“红门”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人人都走“红门”而偏偏我却没走,这些都使我极为困惑。我询问地去瞅奶奶,奶奶不回答我,只微笑地告诉人们:

“这娃娃,头顶上有两个旋儿哩!”

立即就有人来验看我的头,终于确信无疑。然而奶奶又介绍了:

“这娃娃,手上是十个‘斗’哩!“于是,又有人来验看,同时惊呼:

“呀!一个‘簸箕’也没有!”

旁边人就念叨:

“男人九‘斗’,越吃越有!好,好,大富大贵呀!”

头有双旋,手有十斗,出生时候又没走什么“红门”,人们将我形容成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我小时候就很有几年认为自己不同寻常。

后来长了几岁,在周围也见到头上有双旋的人,也见到双手指纹十只斗的人。那委实都没有什么稀奇。至于我出生的全部情况,也渐渐弄得明白。

解放前,父亲在太原做搬运工,扛大件。由于他的力气和品格,当上工头。

不久,我们地下党就发展他加入了组织。建立了一个地下交通联络站,由他担任站长。为了掩护工作,组织上又把我母亲从家乡送来太原,和父亲建立家庭。

母亲结婚时只有十四岁,生我的时候十六岁。母亲年龄小,个头也很矮,结果难产。只好到当时英国人在太原开办的教会医院做剖腹产手术。那教会医院叫博爱医院,据说做手术之前,操刀的修女还虔诚地做了祷告呢!

当我出生后,父亲很绅士地说:修女,是你把这娃娃接生到世界上,你给他取个名字吧!

修女用怪异的汉语说:这个孩子儿,有九斤十两,就是在我们英国,也属于巨型胎儿。我看,就叫个“九十儿”吧!

博爱医院旧址在我们太原市杏花岭街口。

到现在,我被那修女接生到人世间已经四十年了。当我路过杏花岭街口的时候,胸中偶尔会生出某种复杂的感慨:假如不是那位修女会做祈祷并且会做手术,那么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我这个人。

有时,我真想知道,那修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是否在世。我想当面向她表示我诚挚的谢意。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了。

四寻菜砍柴

奶奶有七个儿子。儿子以下有二十几个孙男孙女。由于我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奶奶最疼我,有时就到了公然袒护的地步。大家有意见,但奶奶自有充足的理由:哪个孩子都有爹妈,九十儿爹妈在太原,我不亲他谁亲他?所以,在奶奶一手统治的家族里,我差不多就是一个享有特权的公民。婶子大娘们的孩子挨了我的打,多半都不敢还手。敢怒而不敢言。

奶奶尽管宠爱我,但她对我的管教也很严格。她老人家的许多规矩是谁都不能违反的,她的规矩很多,难以一一列举。最突出的有两条:一条是节俭;一条是勤劳。这正是中国农民立身持家的两大法宝。

平时,我们全家老少都要吃糠。即便粮食充足,也不例外。到农忙时节,庄稼活儿若累,下田上山的受苦汉们才能吃到不掺糠的玉米面。妇女儿童,仍旧坚持吃糠。而无论吃什么,抛米撒面都是绝对不允许的。喝瓜菜居多的米汤,碗底儿上必须不剩一粒米。奶奶有时开导:

“米可是好东西。‘一米度三关’。不敢抛撒!”

有时,她又吓唬:

“可不敢抛撒米面!丢一颗米,死了到阴曹地府,阎王爷要罚吃一条蛆!”

所以,直到现在,我喝稀饭的时候,也总要习惯地将碗底儿刮得干干净净。

从四五岁上,奶奶就叫宝山、靠山带我到地里去挖野菜。家乡话叫“寻菜”。

农家糠菜半年粮,一年间各种野菜要吃不少。

“二月半,旮里旮旯刨小蒜。”

“三月半,柳絮儿泡捞饭。”

“四月半,甜苣芽子满手攥。”

诸如此类的民谚都和各种野菜有关。其他野菜,灰灰菜、扫帚苗、刺荠菜、茉萝蔓,也都要按时令挖了来吃。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了上述各种野菜了。和大哥二哥一块寻回一筐子野菜,奶奶非常高兴,特别要夸奖我几句。我也就很早体会到了劳动的欣喜和自豪。

满了六周岁,奶奶又叫我开始上山砍柴。

虽然我们村子四周全是山,但在六周岁之前我却没上过山。山上究竟有些什么呢?山外面又是什么世界呢?第一次上山,显得庄重而又神秘。山,是那样大!有那么多山梁和沟壑,像滔天巨浪从极目之处滚滚而来,有向极目之处滚滚而去,有那么多种类的树木柴草,树木上有那么多山桃野果,柴草间开遍了那么多五彩山花。而且,山林中还不时窜奔出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山鸡拖着长长的尾羽从斜刺里飞过,黄羊子闪着黄缎子一样的皮毛就从眼前三丈五丈的蹦跳而去。大山,家乡的大山,一下子迷住了我,征服了我。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和神秘的大山紧密相连。

只是,我还不会砍柴,不会使镰刀。大哥二哥们帮我砍好柴,又帮我捆好柴,而我又不会扛。连背带抱好不容易舞弄回村,村街上的人们都拿我逗乐子:

“嗬,这是拿来给老鸹垫窝的吧?”

可见我的柴儿是多么的小。我觉得惭愧,也有些委屈。手心里磨了血泡,手背上划开了血道,人们还要笑话。我几乎要哭出来了。但奶奶见了我委屈的样子,只是说:

“这是你。你爹和你七叔,五岁就上山了!”

六岁上山,这是奶奶疼我才特别放宽了要求的尺度。山里人爱讲一句话:男孩孩不白吃十年饭。生在山乡,不能上山下地,不会劳动,那还不是一个废物?

从那之后,我就没再间断过参加力所能及的劳动。寻菜砍柴,抬水抬粪,推磨推碾,什么都干。在同年仿纪的伙伴中间,我决不比别人落后。而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奶奶才更喜欢我。她真正喜欢爱劳动的孩子。

五写仿认字

在正式上学读书之前,在家里已经有人教我读书认字,还有写仿打算盘。家庭教师就是大伯。

那时的乡间,根本没有什么儿童读物。看不到小人书,也看不到画册。记得奶奶的房间西面墙上,挂过四幅牛郎织女故事的条屏。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张家家户户都贴着的灶王爷。灶王爷是麻纸上印刷的质量极差的图画,线条和色块根本不吻合。灶王爷是一张大红脸,灶君娘娘是一张大白脸。他们的眼睛都是不规则的四边形,斜斜地瞪了人看。

而大伯给我开蒙的课本,是一册线装的发黄发脆的《三字经》。这本书上倒是有插图,比如“三才者,天地人”,画着三个头顶有两只角、两角间丛生着朝天毛发的鬼怪。这大约就是伏羲、神农、黄帝了。让人又是想看,又是害怕。越害怕,越想看。

“人之初,性本善”,大伯教一句,我背一句。渐渐认得许多字,意思不很明白,大伯还要讲解。但我后来验证,大伯把许多地方都讲错了。比如“香九龄,能温席”,本来说的是黄香孝亲的故事,九岁知道替父亲暖被窝。大伯则抑扬顿挫地讲到:

“香九龄这个人呀,是能温习功课的呀!”

尽管如此,大伯对我的学前教育始终是严肃而隆重的。晚间,炕上摆开一张方桌,方桌上点起煤油灯。平素灯火管制极其严格的奶奶,这时允许将灯头儿挑大,不再吝啬灯油。她老人家远离桌子,正襟危坐,虔诚地注视着我读书认字的场面。无论我学到多晚,奶奶都要那么直撅撅地坐到多晚。婶子大娘们在地下走动,也都小心地蹑手蹑脚,绝不敢弄出声响来。

除了读《三字经》,我的晚间功课还有写仿和打算盘。

打算盘比较好办。“三遍九”、“九遍九”,只是简单的加法。除法当中最难的不过是“四归”和“七归”。有“学会四、七归,走遍天下不吃亏”的说法。

我心算很快,所以口诀都能理解。渐渐手法打到熟练,算盘功课就算毕业。大伯这方面没有更高深的东西来教我。

写仿却不容易。手总是抖动,笔画很难写得横平竖直。浪费许多麻纸,大伯的脸色始终很难看。写得满头大汗,奶奶探过身子来看着我写的仿,又小心地去瞅大伯的脸。大伯面容僵板,鼻孔里哼一声:

“哼!不用说写匾写碑,写副对联也贴不出去!”

过年写春联,我们村写得最好的是锁爷,连小学校的老师都要时时请教锁爷哩!学习写了许多年仿,我终于没敢在村子里写过一次春联。现在参加一些会议,有时要用毛笔签到,我很为自己的毛笔字差劲而惭愧。

幸好奶奶一向节俭,我写过的麻纸一张都没有毁弃。糊窗户、裱笸箩,或者铰了鞋样子,全派上了用场。

由于大伯对我的学前教育,我认了不少字,对读书认字的兴趣也越来越大。

大哥大姐们上学读书的课本我已经差不多可以通读,平日听他们背书,结果我背得比他们还快。大伯就和奶奶商量,准备送我进学校念书。奶奶说:

“这么大的事,给他爹打一封书子吧!”

六我的父亲

写信,奶奶叫做写“书子”。每次写书子,奶奶都是请锁爷来执笔。奶奶或者差大伯去请,或者亲自去请。这功夫,大哥宝山和我就分头研磨摆方桌。

锁爷到来,一张红枣似的窄长脸,脸上点染三五颗浅麻子,头上戴一顶青布六棱瓜壳帽,模样很是威风。他自己带着笔,先使笔尖舔舔墨汁,说:再研!这中间,他就听奶奶说书信的内容。研好了墨,锁爷从怀里取出眼镜,架在长麻脸上,然后下笔书写。偶尔从眼镜框子上方栽下来脸面,看着奶奶问点什么。不一会儿,信就写好了。奶奶留锁爷吃饭,他不肯。只吃一盏茶,然后告辞。

不久,父亲就从太原赶回来了。

在这之前,父亲回家乡来看过我,也曾接了奶奶和我到太原小住。但我的印象很模糊。只是记得父亲回家,家里就变得十分热闹。每天晚上,许多人来听父亲聊天。他说太原市的楼房有半座山高,街上的“电蹦子”一眨眼就跑得没影。

他说呀说,直到我睡了一觉,奶奶叫我小便,他还在说。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中,奶奶直撅撅地坐着。大伯们一人叼一支汉烟袋,模样都很恭敬。而到了早上,大家都起炕了,父亲却蒙着被子呼呼大睡。大娘扫地掸桌凳,比平日格外蹑手蹑脚。父亲终于起床,大娘早依了奶奶的吩咐,给父亲做好了荷包蛋。总而言之,父亲的派头和家中的氛围都在证明:他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

最多的舆论是说:父亲是个“挣大钱的”。这自然使我十分骄傲。一度另有一种说法:父亲是一只“大老虎”。因而我就又骄傲地给人们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