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我之后,没有奶水,她没有亲自哺育过我。奶妈奶到我将近两岁,我又被父亲送回家乡交祖母抚养。所以,母亲和我没有更多的建立母子情感的机会。在情感上,我和母亲之间总有一点说不出的陌生与隔膜。
大约和别的孩子的经历差不多,我小时候常常受到父亲或母亲的盘问:
父亲要问,就是:
“你亲你妈呢,还是亲我?”
母亲要问,则把问题颠倒过来。
这样提问,其实是很愚蠢的。大人们为了好玩,拿孩子来开心,叫天真的孩子怎么回答呢?我只好实话实说:
“都亲。”
但他们还不完,还要继续问:
“都亲,那么最亲谁?”
被逼不过,只好撒谎了:
“最亲你!”
这样的谎话两头讲,结果两个大人互相交底,谎言被戳穿。那真是极为难堪的事。而他们还要相顾大笑说什么“这小东西真滑头”之类的话。
然而,最令人不堪折磨的是他们还要问:
“你亲你奶奶,还是亲我们?”
这样提问未免就有些残忍了。说亲奶奶,我害怕他们不高兴;说亲他们超过亲奶奶,那样的谎话又太过违背我的心愿。我只好默默不语,抠指头、蹭脚背,装聋作哑。实在被逼不过,我就低声下气然而又毫不含糊地宣称:
“我亲奶奶!”
立即,屋内的空气仿佛冻结,那冷峻、那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针对我“离心离德”的现状,母亲曾经争取过要把我留在太原读书。一度时期,她每天带了我去机关,以加强母子情感的联系。
为了做一个自强自立的妇女,新中国刚成立,母亲就不顾父亲的反对坚决参加了工作。她给新华书店卖过书,当过公共汽车售票员,同时努力学文化,攻读速成学校。我和奶奶这次到太原,母亲已经在中共太原市南城区委当打字员了。
南城区委那时还在小濮府一幢三进的大院里办公。打字室在第一进院落的南房,房间昏暗,总是开着日光灯。同时,总是漂浮着一股油墨的香味儿。
母亲打字的时候,我就到各间办公室去乱窜。在中间一进院落的东拐角,是人武部一位姓黄的叔叔在办公。他有一支枪,有一架望远镜,还有一摞《民间文学》。他教我学习持枪瞄准,还允许我戴望远镜。那神奇的“千里眼”真是使我大开眼界!而最使我爱不释手的则是图文并茂的《民间文学》。我半猜半读地可以看得懂上面的许多故事,《秃尾巴老李》的故事,《小放牛》的歌词,我都是那时记下的。以至于我回到家乡再也无书可读,在梦中都曾翻看过那十六开本的《民间文学》呢!
假如那时父母亲决定我留在太原读书,我在心理上尽管舍不得离开奶奶,但也不会十分抵触。城市生活环境,毕竟可以满足我的如饥如渴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那样的话,我的童年时代的文化构成将是另一个样子了。作为一个作家,我的整个创作风貌也会是另外的格局。
但不知大人们经过怎样的谈判协商,决定我还是回家乡去读书。
出发那天,依然是雇来了黄包车上火车站。母亲到机关去请假,迟迟不归,父亲叫我到区委去喊她。我害怕这是一个骗局,害怕父亲支开我,却叫奶奶她们管自出发。所以,我到巷子口外转了一圈,返回来撒谎说,我已经去见过母亲了。这样浅薄的谎言自然是瞒不过大人们去的,父亲笑一笑,自己去叫母亲。半路上,碰上母亲已经请好了假返回来了。她知道了我的撒谎行为,登时就伤心地掉下了眼泪来……母亲生我时,是开刀剖腹产呵!用家乡人的话说,那叫“开肠剥肚”呵!而且,因为地下工作形势险恶,父亲害怕日后撤离城市母亲再生产有性命危险,当时就决定给母亲做了绝育手术。我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呵!她没有哺育我,并不是她的错;将我交给奶奶看护,也是父亲一手包办的。她的唯一的儿子却和她那样生分疏远,命运对她难道是公平的吗?
好在我有了孩子的时候,母亲四十岁刚出头就当了奶奶。他帮着我拉扯孩子,极尽辛苦。她对孩子的那种超乎寻常的亲昵,使人不得不相信,她的当年受到阻遏的母性得以充分发展和表现了。我的孩子对他的奶奶正如我对我的奶奶一样,亲近而又尊敬。母亲无私地付出了心血、劳动和情感,命运之神终于慷慨地馈赠和报答她了。不可逆转的时间,染白了母亲的头发,但也抚平了她受过创伤的心田。
十二姥爷姥姥
也许是母亲努力争取的结果,我回到家乡上学读书之初,并不是在奶奶身边,而是在苌池镇姥爷和姥姥身边。
苌池镇离我们红崖底村八里,是个大村,由东、西、南三个庄子组成。宋代理学家陈颐陈灏的母亲是我们盂县侯氏;而侯氏家族,清代以来就在苌池东庄定居。
姥爷家在西村,住着一个宽敞的独院。院子里有一盘碾,有一盘磨,植着两株桃树,两株杏树。其他空地上,种着洋姜和地铃。正房屋檐下,还有一丛石鸡花。和奶奶家光秃秃的院子相比,这处院子里更显得富有生机。
但姥爷和姥姥没有男孩子,姨姨们和母亲久已出嫁,两个老人的日子过得十分孤。因而,姥爷姥姥对我特别溺爱。简直是“捧在头顶怕打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杏子只有玉米粒子大,我说要吃,就马上摘半升来吃。吃罢酸杏,又提出要吃炒豆子,不管灶火上正在蒸馍还是煮饭,姥姥也要立即给我炒豆子。杏子豆子乱吃一通,最普通的后果就是大放臭屁,如雷贯耳。姥爷微笑着摇头,姥姥还要夸奖我身体好,“气象”宏大。甚至给我念叨一首诙谐的儿歌:
屁是一只虎,放出来无人堵。
一共三千人,崩死两千五。
剩下五百回家去,鼻子眼里尽是土……姥姥的儿歌顺口溜很多,也和奶奶一样,还能讲许多有趣的民间故事。不仅使我的童年充满了欢乐和趣味,也使我受到了最早的文学熏陶。时过境迁,许多儿歌和故事我都几乎要淡忘了。
姥姥将近八十岁时,曾到太原帮我看过一段孩子。她的头发几乎脱光,牙齿则是一颗也没有了,但她嘴唇一瘪一瘪的又给我的孩子念叨她的儿歌和故事了。
我的童年记忆的闸门被一下子打开,如幽深的岩洞被火把点亮,一瞬间,我受到了极大的感动。在幸福的童年,我曾经窥见了我们民族千百代口口相传的民间文学宝库的一角。
奶奶对我的饮食起居方面的严格管理,使我身体健康,无病无痛,吃苦耐劳,视为常事。而姥姥对我的溺爱娇惯,则使我娇气十足,不断闹病,最爱闹肠胃病,肚子胀如巨鼓,疼得哭吼连天;姥爷总是吓得面色如土,生怕有个三长两短,无法向父母亲交待。但姥姥不在乎,因为她供着观音老母,而她的观音老母十分灵验。每当我闹病,姥姥就焚香祷告,求菩萨赐药。灵丹妙药呢,也就是香灰面儿。抓一把香灰,使开水冲成一大碗,神药就调好了。小时在姥姥身边,真不知喝过多少香灰面儿!
姥爷是1938年入党的老党员,知道马克思和斯大林。他有漂亮的唇髭,修剪梳理得和斯大林的唇髭一样,他为此十分骄傲。但姥姥供奉观音老母,姥爷也无可奈何。我上吐下泻,肠肚终于空瘪下去,连姥爷也连声念佛呢!
我在苌池村开始读书,由于是在春天,只好半途插进一年级第二学期。西村小学设在大王庙,很宽敞的庙院,很粗的老槐树。语文第一课,记得是关于“布置教室”的一篇课文。我在石板上写了生字,老师还举起了向全班同学展示,大加夸赞。说一个六岁的孩子,没有念过一册书,直接念二册,生字竟然写得这么好!
老师姓张,络腮胡子大光头,样子怪怕人。但他很喜欢我,因为我最终还是回红崖底奶奶身边去读书,他还到姥爷门下进行过家访,对我的离去,表示了极大的遗憾。
十三正式上学
不知奶奶和姥姥两方势力经过怎样的双边会晤和磋商,我正式读书上学还是回到了我的家乡红崖底村。
和往常来姥爷家小住之后回村一样,姥爷亲自送我。要是风大,他就走在前面替我挡风;要是我实在走不动了,他还会背我一程。拐进我们柏泉沟,山道坎坷不平,山沟也愈来愈狭窄。姥爷就总要念叨:
“这山沟,把人的脑袋还要夹扁哩!”
但我非常爱我的故乡,爱那个叫红崖底的小山庄。多少年来,它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那鳞次栉比的屋顶,那高低不平的石板街面,清晨的鸡鸣,傍晚的炊烟,雨后的青山,雾中的峰峦,抵架的公羊,撒欢的牛犊……只要略一凝神,就历历如在目前。这些年,我创作了不少农村题材的小说,我的故事和人物所依托的自然环境,就是我的可爱的故乡山庄。
红崖底村,北面背靠一堵红崖绝壁。那红崖中间高,两边低,中间凹进,两边包拢,如一张簸箕围着村庄。红崖壁顶,生满古柏,虬枝盘绕,姿态生动。谁家吵架,谁家母亲喊孩子回家吃饭,红崖上就反射出清晰的回声。学校里的学生齐声唱歌,齐声朗读课文,回声就更加洪亮,可以反射到每家每户。
我们村的小学校在村东头的山嘴上,也占着一所庙院。步上几十级台阶,走进庙院,西房是教室,东房是老师的起居室。南面有三个半人高的神龛,西北一个供着山神,左边一个供着文昌帝君,中间是主神药王。庙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松树,一棵榆树。松树的一根平伸的横枝上,挂着一口水桶大小的铁钟。人们烧香还原,拜求神药,四时祭祀,就把钟“哐哐”敲响。榆树则长在药王神龛近旁,有四丈来高。那分明就是药王的一株大药材。凡是求神求药的,除了抓一把香灰面,必定要拾几片榆树叶。香灰树叶,拿回去煎服,据说包治百病,十分灵验。早年间,松树上曾挂满匾额,都是病家吃了神药痊愈之后奉献的。土改运动中,贫农团斗地主、吊恶霸,并且到处诛神拆庙。农民们都传说菩萨圣像塑造时,胸腹内部要安置金心银肝,起码也要有一面铜镜。砸毁泥神,一来叫做破除迷信,二来可以发点洋财。着名佛教圣地五台山有两座珍贵的铜塔,就是被农民砸毁瓜分掉的。但我们村的山神药王被砸毁,神像里却只有麻团乱草,农民们十分失望。另外一些吃斋念佛迷信虔诚的农民,又重新集资塑立起神像来。新塑的药王有二尺来高,模样很不起眼。
上学读书,极其隆重。奶奶给我换上新洗的衣服,还强制梳头洗脸搞过了卫生。因为学校设在庙院,那就更加非同小可。不能胡言乱语啦,不能随便吐唾啦,要敬惜字纸啦,即便不给神叩头心中也要敬重神仙啦,撒尿放屁都得注意场合方位啦,奶奶给我许多嘱咐。
怀着半是神奇新鲜,半是战战兢兢的心理,我第一天去上学。一年级一册课本,第一课是“开学了”,第二课是“我们上学”,简单乏味。上课一会儿,我就把一本书从头到尾翻看完毕了。再也无事可干,便偷偷地钻到桌子底下去玩。我们村的小学校,四个年级的学生满共三十来个人,一堂课中间老师要给四个年级的学生都开课。后来我知道那叫“复式教学”,而我始终惊异我们老师的本领,他竟然将教学安排得井井有条。由于那复式教学,我钻到桌子下面,老师也没有发现。然而,我尿紧得厉害了,迟迟不下课,我又不懂也不敢举手请假。结果,恣肆汪洋地扎扎实实尿了一裤裆。
下课了,大姐大哥们发现我尿了裤子,一齐惊呼开来,这一下,我就被老师注意到了。他亮着一口白牙笑起来,我到底羞愧万分,脸烫烫地哭了。老师只好暂时不上课,把我抱到他做饭的灶台上,给我烤裤裆。
多年之后,大姐大哥和同学们还都记得我那一天的超常表演。“尿裤裆事件”成为我头一天上学读书的主要经历而载入“史册”。
十四老牛小狗
我入学读书是1954年,农业合作化运动兴起是1955年。所以我刚读书时,土改后的农民还是各家种各家的地,大家的日子都过得自由自在,所谓“安居乐业”。不似后来合作化而公社化,农民的日子大不如前。要不是前些年中国的决策者终于决定农村全部“包产到户”,农民的苦难不知何时才到尽头。
那时,我们家合伙喂着一头牛,一匹驴,还有十几只羊和一条狗。我从心底里最喜欢的是牛和狗。牛是一头老黄牛,狗是一条哈巴狗。
由于牛和狗与人民生活关系密切,民间故事中讲及这两样家畜的就太多了。
奶奶给我讲过几则,给我的印象都很深。
一则讲牛的。
当初玉帝给人们规定,每天“一吃饭,三打扮”。命令牛给人们传话,它却把话传反了,传成“三吃饭,一打扮”。玉帝大怒,一脚将牛踢下凡尘,并且骂道:“你下去伺候他们吧!”这一脚就把牛的上牙踢掉了。
奶奶讲到这儿,总结到:
“七齿笤帚八齿耙,谁家的牛儿都没上牙!不信,你们去看。”
从那之后,我真的留意察看了好一段,牛们果然都没有上门牙。对这种生物学上的现象,我至今未见到有什么着作上做出解释。只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奶奶还有一则故事讲狗。
早年,各种庄稼都是浑身上下结满穗实的。人们粮食充盈,食用不尽,竟奢侈到拿油饼给小孩擦屁股的地步。玉帝大怒,就令天神们收回庄稼的浑身穗实,每株庄禾仅留一个穗头。谷子麦子高粱,莫不如此。狗和人民有感情,它就在身下偷偷卧了一株荞麦,未被天神发现。这才给人们保存了唯一的一种浑身结穗实的庄稼。玉帝对狗施以惩罚,从此令狗来给小孩添净屁股。
关于牛和狗的故事,多不胜举。如上两则,却是相当典型地反映出牛和狗与农民生活的密切关系。
记得小时候,玩捉迷藏,我们常常躲到牛圈里,甚至钻到牛的肚皮底下。我家的老黄牛宽容地一动不动,顶多甩甩尾巴而已。四伯那时负责赶车喂牛,筛草拌料非常细心。到天热的时候,还要每天熬一大锅绿豆稀饭给牛喝。我们傍晚放学,大伯们切了谷草,我们就帮着筛草,鞋钉石块,一定要拣得干干净净。家乡缺水,洗脸十分有限,不消说洗澡了。但四伯经常给牛洗刷身体,要我们打水,我们都非常乐意,为牛服务,我们认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后来入了社,社里盖起了饲养院。牛驴集中喂养。我们割了青草,挖了野菜,还经常上饲养院去专门喂我们家的牛。它用舌头轻轻地舔我的手,瞪着大眼睛痴痴地与我们对视。我始终认为,牛是通人性的。它和人们完全可以用独特的方式来交流。
一年下暴雨,我家的牛在山坡上遭了雷击,嘴里含着半把草,前腿跪着,死去了。社里杀牛分肉,我们家都没有去分。全家人好多天,郁郁不欢,心情沉重。
我家的小狗,品种是哈巴狗,个头小。其实它是一条老狗了。抗日战争中,我们八路军的一个炮连打了胜仗,到我们村来整修,连长喂着一只哈巴狗。部队庆祝胜利,大锅煮饺子,铁锹炒菜。但那哈巴狗不爱吃饺子,偏偏爱到我们家来舔小孩子的屎布。连长责打它,也不抵事。部队几天后开拔到上社镇,上社离我们村三十多里,那哈巴狗竟连夜逃回我们村来。爷爷早上起来拾粪,听见什么东西的爪子抠门板,一开大门,那小狗一道烟进院进屋,卧在了奶奶的地脚。
我读书的时候,我们家的狗已经很老了。但它依然十分好玩。每当放学回家,刚到大门口,它就活蹦乱跳迎出来,站直后脚扒在我的腿上,口里喃喃轻吠,似乎和我讲什么亲热的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