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开始搞合作化。县里为了向上级表功,证明合作化运动的伟大胜利,将粮食强行征集殆尽,我们全村都陷入饥馑状态。我家的小狗又老又饿,在屋檐下面蜷缩着身子默默地死去了。有人劝奶奶把狗杀剥了吃,奶奶不肯。还有人来讨过狗的尸体,说他们吃了狗肉之后,可以给奶奶一张狗皮褥子,奶奶仍然没有答应。她让四伯把狗埋葬了。嘱咐四伯要埋得深些,以免遭到狼的攫食。
我家的老牛两角有一只毛发旋儿,是顺时针的旋儿。我家的小狗两眼之上有两片白色皮毛,所谓“四眼”。
他们不唯对我们家功劳卓着,也给我的童年带来过无穷的乐趣,我永远记着它们的样子。
十五洋鼓洋号
爷爷在我出生的前一年1946年去世,我不曾见过他,却听奶奶和父亲讲起过他。
奶奶说,爷爷年轻时有一条漂亮的辫子,又黑又粗,比上衣马褂还长下去半尺。一次进城碰上了民国政府剪辫子的巡警,被齐根剪掉了。爷爷回来,气得哭了好几天。临死的时候,有一条遗嘱专门吩咐:要把他那剪下的辫子带进棺材,一并入土。我记事时男人们一律剃光头,很难想象男子汉拖一条辫子是什么形象。后来知道一点历史知识,明白了汉人拖一条辫子原是汉民族在满清异族统治下的耻辱。爷爷之类的民众,其愚昧可悲一现于此。
父亲则说,爷爷当年脑子特别好使。赌牌押宝,手段不凡,而且是我们村中戏班的鼓师。怪不得解放初期,村里搭台唱戏,几位大伯都多少不等能登台演出几场戏呢!二伯有一出《杀狗》,三伯有一出《藏舟》,五伯能唱一出《白蛇传》
里的《游西湖》;四伯则是戏班里的正生,会的戏文就更多了。
新中国成立初期,农民分到田地,多年的战乱平息,农村真是一派升平景象。庆祝抗美援朝战争胜利,欢呼中苏友好万岁,或者枪毙反革命开大会,四乡八里的农民都要举行盛大的集会。各种社火班子,纷纷献艺。我们红崖底村是个小山庄,但也有高跷会、旱船队,铁棍秧歌八音会。大集会时,同样要到苌池镇去表演卖弄一番。
踩高跷的多是年轻人,扮些《西游记》、《白蛇传》之类热闹戏文。走旱船就要中年人,因为走旱船要相当的技术,真如水上漂一般才成。所扮戏文则是《回荆州》、《火烧战船》等与水流江河有关的节目。铁棍那就必须是行家把式来表演了。一丈多高的铁架,下端绑在把式的身上,上端绑一个小孩子;下面的把式迈着方步一步一抖肩膀,上面的着了戏装的小孩就顺势将水袖左右舞动。远远看去,花花绿绿的男女在半天云里手舞足蹈,甚是引人入胜。
秧歌队就是小孩子们表演的把戏了。主要由姑娘们组成的队伍,人人腰间系一块红绸,依着鼓点扭来扭去,红绸随着手势上下翻飞。那舞蹈其实十分简单,但围观秧歌队的老乡们情绪也很高涨,指手画脚,说三道四。那大约都是在注意姑娘们的吧!
记得有两次,我也被选进了秧歌队。和女孩子们混在一堆,我已经有些不乐意,但又不敢反抗老师的命令。奶奶却很高兴,又给我梳头洗脸,又翻箱倒柜找彩绸。到了苌池镇,在一个十字路口开始表演,我发现人群中有我的姥姥,姥姥大声夸赞我。给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实在说,秧歌队扭起舞步来,我个子太小,大步追都追不及,哪里还顾得表演。也许,姥姥她们就是欣赏我那匆忙笨拙的样子吧!
那时,我们红崖底村最出名的表演项目是洋鼓洋号。父亲领头张罗,他们一干在北京、太原做事的人,共同集资买了洋鼓洋号,还专门从县城请了一位教西洋鼓乐的教师。这教师矮矮的个子,留一背头,唇髭,据说曾是阎锡山部队中的军乐教官。他教学十分严格,学习吹号的学生都在庙院里随他住宿;夜间他监督学生不许撒尿,到清晨催赶大家上山练号,一直练到大家不再尿急。据说,尿水都从号嘴里流走了。冬天,水滴从号嘴落下,小号手们人人脚下,都是拳头大小的冰疙瘩。这也是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但曾经学过号的大哥宝山说,确实就是那样的。
宝山读的书全忘了,但他至今还记得许多号谱如《大马士》之类。教师,不知其姓名,人们都称他“洋老师”。也许恰巧他姓杨?
大集会上,吹洋号的还有一家。是苌池镇县立九高小的洋号队。但只要我们红崖底的洋号一响,九高小就鸦雀无声了。渴望长大,成为洋号队的一名号手,是我童年时期的梦想之一。不幸的是合作化而公社化,农民肚子尚且吃不饱,哪还有心思和精力唱戏扮社火?乡间的戏班八音会,铁棍伙子旱船队,竟完全绝了种。
错误的农村政策不仅使亿万农民啼饥号寒,而且将我们农民的曾经异常繁荣的民间文化陷于断裂,造成了无可接续的可怕的空白。十亿农民厌恶搞运动,痛恨极左路线,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在这一点上,我和农民站在一起,我要用我的笔和他们一起战斗!
十六挨打生涯
我上学读书不久,洋老师就离开了我们村。曾经给我烤裤裆的梁老师也离开了我们村。
梁老师家住我县县城一条窄窄的街上,记得小时进城见到过他。
梁老师叫梁贵明,娶了我村一个长辫子姑娘桂花。他曾经带着家小回过红崖底。帮助村中出黑板报,用红绿粉笔写了许多龙飞凤舞的字。有的他叫“美术字”,有的又叫“艺术字”。他的样子很得意,但老百姓背后都不以为然。大家记得他的毛笔字写得很差。况且他在村中教书时不过十八九岁,村中初立学校,读书的学生多数都十五六岁,他又不曾痛打过学生。
老乡们不知依据什么道理,评价一个老师好坏,标准只有两条:一是毛笔字写得如何,二是能不能责打学生。也许,守旧的农民是拿早年的私塾老师的做派来衡量教师的吧。
梁老师走后,来了伍老师。伍老师叫伍国才,他留着厚厚的分头,大冬天戴口罩却不戴帽子,老乡们都暗暗笑话他。他的毛笔字也不行,提的仿影备受人嘲笑。而且他也不打学生,学生们捣蛋闹事,竟然扛住教室门使他无法进来上课。
他的办法只是教唱了一首歌,歌词中唱到:
自由主义,你是个坏东西!
……有意见,背后说:当面不肯提。
……大家就认为他窝囊。伍老师不久也调走了。他后来当了我县一中的校长,偶尔在县城见到我村老乡和他教过的学生,都十分热情。
伍老师之后,来了个张老师。张老师叫张俊山,受到老乡们一致拥护。他的毛笔字写得极好,提出的仿影就和石碑上的一样好;而且,他责打学生特别厉害。揪耳朵拽头发,左右开弓打耳光,使教鞭打人鞭杆一断三四截。一个学期一捆教鞭不够他使。所以,开家长会时,家长们都异口同声夸奖他。七嘴八舌发言,都是说:
“打,打狗日的们!”
“给咱狠狠打!这帮祸害,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大一些的学生偷走教鞭也不抵事,村干部们立即会派上人扛一捆新的来。张俊山到底因为严重体罚学生被调走了,老乡们都十分惋惜。连奶奶都唠叨:
“你们老师调走了?听说那可是个好老师呀!”
体罚学生自然是和乡间的愚昧落后有关的一种不良行为,这且不去说它。问题是我记的这位张老师教书本身很差。他唯一的教书方法就是背书,一年级到四年级,第一课到最后一课,一律都背。我怀疑他本人除了受过私塾教育,肯定没有受过别的教育。
张老师之后,来了李老师。李老师叫李荣耀,一直教到我小学毕业。李老师也是一个打人好把式。有一次在课堂上我和同桌的宝山吵架吵到动拳头,动拳头之后又互相摔文具,把砚台和铅笔盒砸得山响。李老师冲下讲台,将我二人揪出座位,好一阵拳打脚踢。其中一巴掌,足足扇了我一丈远。宝山年龄大,学习差,他挨打就更厉害。挨打之后,他还不敢回家。砸了砚台文具盒,大伯打起他来,要比老师厉害几十倍呢!
有时,大家上自习吵闹,老师就不分青红皂白,叫学生们排好队,他挨个打耳光、踢屁股。大家一律挨打,从心理上似乎感到一种“平等”的味道,还互相偷偷地相视而笑呢!
不论家长们如何夸赞老师,我们挨打者本身都十分痛恨老师。至今许多当年的同学见面,谈起挨打生涯,无不耿耿于怀。体罚,给儿童心理上的创伤是难以弥补的。乡下孩子爱打架,结婚之后打老婆,当了队长打社员,家庭教育自然没起什么好作用,学校教育也绝对没起什么好作用。
小学毕业,各村学校的学生都集中到苌池镇去考试。李老师家在苌池,他把我们八九个毕业生都叫回家中吃饭。他的老母亲捣着小脚忙里忙外,他的父亲笑呵呵地关照我们吃饱吃好。那是李老师对我们显出他人情味的唯一的一次。但我们都不领他的情,吃饱了放开裤带继续吃,还悄悄地骂:
“狠狠吃!狠狠吃那狗日的!”
后来,我到太原读中学了,听说李老师因为过去当过伪军,被驱出教师队伍回村种地。他们村把他打成坏分子,我路经过他们村的大街上还曾经看到过关于他的漫画。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悯。他辛勤教学,指手画脚,唇干口燥的样子,蓦地闪现在我的脑海……平心而论,从教书的角度讲,李荣耀老师尽力心力,他不曾误人子弟。
十七尊师传统
不论老师毛笔字写得好坏,责打学生厉害与否,他们一律都受到农民的非同寻常的尊敬。
我们红崖底是山村。比起平川地面“土厚人情薄”,愈是偏远山乡,民风愈是深厚。何况农民无文化,对教书先生几乎敬若神明。正如他们地位低下,对官场上人物和下乡的一般工作员都十分恭敬。当然,对前者是敬其才学,对后者则是敬畏其权势了。每逢初一十五,乡俗要吃油炸糕。端阳中秋,免不了粽子月饼。这些日子,凡念书的学生都要秉承家里的安排,给老师送礼。一般都送三四只油糕。两只太少,五只是敬神的份子。送的方式却很不讲究,没有一家使盘使碗,都是用一支筷子串了糕团。筷子是山里砍回的六道子柴火做的,送罢油糕,筷子就扔掉了。几十个学生,少说也共同送来一百多只油糕。所以,每逢节日,老师的家中就有人来,将礼品带回去食用。
至于谁家起房盖屋,婚丧大事,那更要请老师来坐宴席。老师和下乡干部们坐在一块,由族中长老奉陪,享受最高的礼遇。哪家办这样的大事,竟然不请老师,统统要受到舆论的非议。
除此之外,过一月四十天,谁家有孩子在学校读书,还要专门设宴款待老师。没有白面,也要借一升两升。实在借不到,起码也是荞面豆面。做饭做菜水平太低的,往往还要请人来帮忙,以免落人耻笑。
我们家那时读书的孩子多,请老师吃饭的次数也特别频繁。过一段时间,奶奶就要提醒伯叔们:
“有点日子啦,该请先生来吃饭啦!”
李荣耀老师打人厉害,饭量也不差。请他吃饭,我们兄弟几个都打心底里不乐意。那么,一定要遭到奶奶的责骂:
“先生如父母,打你们是为你们好!不打不成才。撵牛放马不念书,请先生打他们,先生还不待去哩!”
甚至我们都长大了,离开了小学,我们家再没有孩子念小学,奶奶也还要请先生来吃饭。由于乡亲们的虔诚和恭敬,我们的老师就更加摆出文化人的派头来,处处表现得和农民不同。农民盖房,盖完了就完了,老师要叫那是“竣工”,搞得大家没头没脑。解释飞机为什么能在空中飞,说是天上铺了透明的飞机路,肉眼根本看不见。至今谬种流传,村中老者认作定论。
最为有趣的是,李老师有一支口琴,卖弄起来尤为滑稽。每到放假,村里都要派人赶一匹毛驴,送老师回家。我们老师从村东山嘴哪儿骑上毛驴,沿着村中大道朝西出村。乡亲们都停下来行注目礼,我们老师大模大样骑在毛驴上,闭了双眼呜呜咽咽地吹奏着他的口琴,招摇过市。大家还要连声啧啧赞叹:
“看看人家先生那样儿!”
“听听人家吹得那音乐!”
农民尊敬读书人的那种虔诚,想来每每令人感动。
十八黑鸡大娘
爷爷1946年去世后,他的七个儿子就分了家。依“三从四德”的妇道,夫死从长男,奶奶从那之后一直和大伯全家生活在一块。这样,我在故乡生活的十年,事实上成为大伯家庭中的一个成员。
大伯家四口人,大伯、大娘、大哥宝山、妹妹莲英,加我和奶奶,六口人。
六口之家,做茶打饭,推米捣面,操持家务的是大娘。
古话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大伯是爷爷七子中的长子,在穷人家做大儿大女绝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事。大姑十四五岁嫁了人,给家中赚回一笔礼银,她的丈夫却是个比她大将近二十岁的糟老头子。大伯找了一个老婆,各方面,也着实差劲。
大娘奔儿头,刀条脸,满面似乎只摆放了一只鼻子。肤色呢,也太不白净。
过门没多久,就得了个绰号,叫“黑草鸡”。有的人嫌三个字费事,干脆叫她“黑鸡”,左邻右舍,妯娌姊妹,经常大呼小叫:“黑鸡!借一把簸箕!”“黑鸡大嫂!帮我坐个锅!”大娘连声答应,毫不迟疑。
大娘不仅黑得有水平,而且不识数。
农忙时节,受苦人吃玉米面,女人们吃糠面。奶奶叫大娘蒸干粮,告诉她给爷爷和七个伯叔共蒸八个玉米面窝头。大娘就钻在厨房发牢骚:
“也不说清楚!‘八个’,八个是多少?”
奶奶要是告她给每个受苦人蒸一个玉米面干粮,大娘恰恰正好蒸八个。她每捏一个,就念叨:
“这个是他爷爷的,这个是他爹的,这个是他二叔的……”
大娘还记不住自己的属相和年龄。每逢选民登记或者有病请大夫开药方,问她年龄,她只能说:
“我嫁过来时,和他三叔同岁,都是属牛的。谁知道这会儿哩!”
大娘又黑又蠢,偏偏最会偷吃。所谓“偷嘴媳妇”,做媳妇的受着婆婆的刻薄统治,日日受苦受累,吃食只是清汤寡水,不偷吃怎么办呢?平时奶奶不下厨房,大娘小小偷吃一点并不困难。若是奶奶串门去,大娘更可以放胆大吃一回。
烙油饼,下面条,从容享受。负责望风放哨的宝山远远发现奶奶走回来,急忙报信。大娘满不在乎:
“慢慢吃吧!没事儿!吃完洗了碗,她也扭打不回来!”
奶奶对这一套却是了如指掌。她扶了我的肩膀在村街上慢慢扭动,看见宝山探头探脑,接着兔子似的窜奔,就说:
“准是又偷吃哩!半生不熟,急急慌慌,也不怕吃出病来!”
一般奶奶都不训斥大娘,只做不知。有时放下脸子来,狠狠责骂一顿。大娘木了一张脸,泥雕木塑似的听着,不言不语,不红不绿。
大娘不识数善偷吃,但她在奶奶的统治压迫下,也最辛苦。
每天早上,我和奶奶还睡着,她就起床捅火坐锅,接着扫地倒尿盆。饭熟了还要给奶奶和我端饭,吃一碗端一碗,来回奔走穿梭似的。到了晚间,众位叔伯来给奶奶请安,七八条汉子抽烟喝水。大娘总是肃立在角门边,叉手不离方寸。
水碗浅了,急忙过来添水;水壶空了,一路小碎步去烧水。无论大家聊天到多晚,她都要侍奉到多晚。
父亲回来探家,神聊海哨,往往到半夜。大娘劳碌一天,支撑不住,靠在门框上就打起盹儿来,间或还有鼾声。父亲笑一笑,呼喊她:
“大嫂!你去歇息吧!我说什么呢,你又听不懂;众人喝水呢,也都长着手,自己会倒。你像个老丫环似的,立在这儿还不是瞎受罪?”
大娘鸡打楞似的一下子惊醒,抱歉地笑一面;依然双手秉在腰际,继续木然肃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