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河之源(张石山散文随笔选辑)
2606200000006

第6章 爱河之源——童年的记忆(5)

成年累月,大娘就那样。由奶奶呼来喝去,被大伯非打即骂,大哥宝山和我也渐渐对她横眉瞪眼。大娘只是苦了脸面,捣着小碎步前后奔忙。我也记得她偷偷地提起衣襟抹泪,但从没见过她有过一次高声抗议,更不曾有过一日偷闲。

众人评论奶奶:

“她那么威风八面地当婆婆,还不是因为‘黑草鸡’没出息?别人谁能受了那一套?”

奶奶自己也打心底明白:

“你大娘一辈子没出息,可也一辈子服服帖帖。从来也没有和我顶牙磕嘴!”

奶奶去世后,父亲主持再次分家。房产衣物,都给大伯一家分到最好的。父亲说:

“大嫂一辈子被人看不起,做了一辈子‘黑草鸡’。我看这只‘黑草鸡’最有功劳!给老人家二十年做茶打饭、端屎倒尿、呼来喝去,别个谁也做不到!”

大娘十年前也下世了。我这个吃过她十年茶饭的侄子,竟没能回去奔丧。泉下有知,大娘肯定依然默默无语,绝不会说我什么。而我的心却不会因此而平静。

十九大哥宝山

大娘前后生过十一胎,只存活了两个:宝山和莲英。

乡间女人平常营养差,生产之后的保健也极为落后。所谓“坐月子”,女人产后就真个靠着被垛坐几十天,不许躺下休息。产妇坐着,有利于排出体内“恶露”,原也有几分道理。一概坐着,就有点走极端。为了产后消化通畅,奶水丰富,多喝汤水也有道理。但我们家乡的产妇,一月四十天之内,只许喝炒米稀饭。头几天三根指头捏一撮米,几天之后加到一酒盅米,熬一大锅稀饭,一天喝三大锅。奶水之内的营养构成自然极差。因而,孩子们大都瘦弱,缺钙尤其严重。十有八九的儿童都是扁头,只能左右平摆,愈压愈扁。

大哥宝山便是一只那样的头,左右三寸来宽,前后有将近一尺。通常人们叫他“扁骷髅”,难听的就改叫“暖鞋样子”或者“吊塄瓜”。

大哥是一只扁骷髅,脑筋也不好使。他比我大五岁,不断退班蹲班,念书到四年级小学毕业,我就赶上了他。他念书不抵事,爬墙上树,掏雀捉蛇却是好把式;气得老师称他是“学害”,经常在他的扁头上将教鞭敲成三四截。老师还骂他“浪费教鞭”。

大伯见他不是念书的料,也就不寄什么大希望。认下名字,会计算工分口粮,趁早到农业社里种地欺负土坷垃。所以,大哥还上学的时候,就对干农活很上心。砍柴担水,赶车扶犁,样样精通。初小一毕业,他就再也不肯上学,甘心情愿种地当农民。

记得我八九岁上,往自留地里送粪或者从地里往家收庄稼,我总是和宝山一块抬。一根槐木扁担,绳子扣要正好搭在中间,用手一下一下量好,谁也不沾谁的光。到了地头分食干粮,他又提出,他年龄大,要多吃一点。如此看来,他的脑筋其实满好使。因而,我和他经常吵架,争得面红耳赤。

但我要和别的孩子起了争端,宝山则毫不迟疑地出面保护我。“扁骷髅”打架摔跤是一流水平,为此一般情况下没有什么人敢欺负我。再说,宝山会掏麻雀,会逮松鼠,偷桃偷杏艺高胆大。松鼠可以给我玩,山桃野果又总是给我分食。失主告了状来,挨大伯痛打的也只有大哥一人。结果,大哥宝山就总是在地头分到大块的干粮。想起当年为了一块糠窝窝的大小唇枪舌剑,那也真是童年的乐趣呵!

大哥宝山毕竟过早地扛上了繁重的农活,十五六岁上他就驼了背。奶奶和大伯都担心他找不到媳妇,大伯还曾经在炕上压住大哥修整过他的脊梁。压了几个晚上,没见效果,大伯也没了信心,随它去了。所以,大哥后来又得了一个绰号,叫“锅宝山”。

大哥今年四十五,背驼得十分厉害,牙齿已掉了不少,上山下地腿脚也不很利索。他分明过早地衰老了。我家上一辈人,二伯五伯是驼背;我们兄弟一辈,大哥又是驼背。山区的艰苦生活折磨蹂躏着一代又一代农民,榨干了一代又一代农民的血汗。大哥有两子两女,大嫂特别给大儿子取名“学文”。但学文自从包产到户之后也读书不成,早早上山下地做务农活了。到哪一代人他们的日月才不再特别艰难,才不再出现驼背呢?

二十缺水季节

我们家乡古来缺水。老辈人打过井,总也没打出水来。合作化之后,请县水文站来测量了地脉,又组织劳力打井。打下去五六丈,连根水毛也没见,井筒塌方还砸死一个人。

平时人畜用水,主要依靠旱井——家乡人叫“水窖”。

水窖,三四丈深,口小肚大,底下掏成穹窿形状。底子和四壁用三合土夯实,利于蓄水。我们家有一个水窖,是父亲在三反运动后收到退回的款子,雇匠人打下的。他童年时代,五岁就和五伯到十里地外去抬水,深受缺水之苦。

院里有水窖,所以每到阴云密布,雨水将至,我们就忙着扫院,清除猪屎鸡粪。半夜落雨,没来得及扫院,也只好就那样。雨水从房檐、从空场、从村街,聚拢在水道,注入水窖。我们就吃用那水。水中杂质污物很多,谁家水缸底都集一层泥沙。开水倒在碗里,过一刻碗底就沉淀一层黄土。水呢,总有一股浓厚的土味。习惯了,就那样食用。用过一冬一春,家家水窖都快空了,打上来的基本都是泥汤。雨季到来之前,每年有一段缺水季节。

由于缺水,卫生是讲不起的。洗澡,压根没这个词儿。洗头,就算奢侈。一般,男人剃头时,洗一把头;女人梳头时,梳子上蘸点水。很风流的女人,脸上抹厚厚的粉,脖子却是黑的,头发有一股脑油臭。

挽起裤脚搓麻绳,腿上都结着厚厚的污垢。一小盆洗脸水,要全家人都来洗过。洗过之后,再洗一次野菜,然后用来和煤泥。孩子们十天半月难得洗一次脸,一个个鼻涕饭痂,都像花皮豆籽。过年换新衣服,必须洗手洗脸,手上污垢极难清除,用指甲抓抠,会抓得血迹斑斑。

老天不下雨,庄禾半死不活,人畜吃水成了大难题。大家只好上山去排队担泉水。

我们村四周山上有三四处山泉。麦秸掌泉子一昼夜出水二十四担,是最大的一处山泉了。麦秸掌离村二里,山道崎岖,特别有百十级陡峭的台阶。村里有那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十二岁的男孩子应该担得动一担水,否则他就会被人耻笑,当不起一个“男”字。具体考核办法,那就是从麦秸掌担回一担水来。

记得是1958年春天,我满了十周岁,虚岁已经十二。赶上缺水季节,就和宝山上麦秸掌去排队等水。接满两木桶水,宝山还要排队等着接另一担,我就自告奋勇担了先走。在盘山栈道和较缓的坡路,我还可以担得动。到了那百十级陡峭的台阶边,我发了愁。月夜朦胧,山风料峭,山崖壁立,道路险峻,闹不好连人带桶会滚下山谷。我就把两只桶里的水都倾掉一些,这才勉强担下山来。下山步入平地,有些后悔,可惜那倾掉的水。也许我可以将满满一担水挑得下来?正胡思乱想,听见后边有人大步流星喘着粗气赶上了。我心中有鬼,急忙挑了水担狂奔。然而晚了,将近村边,我被赶上了。赶来的是二伯。他放下水担,忙来验看我的水桶。发现水桶不满,不说黑白,兜头就赏了我两巴掌。他那巴掌,打得毛驴都能爬上树去!我脸颊脖颈,火辣辣地,怯怯地分辨:

“我还小,我能担下多半担来,就不错了!”

二伯断喊一声:

“小王八蛋,你还嘴硬?十二岁的东西,担不动一担水,你还不一头碰死!

滴水贵如油,你小子就舍得倒了半担!”

我含着泪屈辱地挑水回家,奶奶和大伯知道了我挨打的事,都未发一言。十二岁担不动一担水,他们能说什么呢?挨打,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处于那样的生活环境,就要依从那环境的要求。二伯的儿子东山,比我大一岁,他连半担水都担不动。二伯尽管厉害,却也不去打他,他根本就不担水嘛!但东山在孩子们中间就十分受歧视,被大家瞧不起。我当然不去和他看齐,也不埋怨二伯。我只是下了一个决心:

从今往后,我的肩上永远是满满一担水!我再不会为此而挨打!

二十一山乡野趣

回想童年时代上山下田,劳作尽管艰苦,但也充满了无穷的趣味。

盛夏,学校放了暑假。农田里正是麦收和中耕除草的大忙季节。我们都要下地割麦子或者锄耧大秋作物。在烈日下,钻在蒸笼一般的庄稼棵子里,挥镰挥锄,炙热难当,焦渴欲死。田间休息,成人们就顶着毒日头坐在地头吸烟解乏。

孩子们则要跑好远去找一片树阴,或者去找水喝。野地里,间或也有旱井。旱井很深,水离井口太远。我们就脱下衣服,栓成一根长绳,吊下去吸水。衣裤沾湿了,提上来拧挤出一些水滴,大家凑上嘴去争着抢食。水又浑浊,衣裤也汗臭难闻,但我们都喝得极香。那凉爽可口的快感非言词可以表达。

中午歇晌,我们也都不睡。到河滩里逮蚂蚱,拍蝴蝶,捉蝈蝈,上树掏鸟窝,到地里刨猁。猁背上三条黑道,尾巴开花蓬蓬松松,非常好看。学名叫做花鼠。花鼠喂熟了,就在人的身上和衣兜里攀爬窜动,给人乐趣无穷。

当然,我们最喜欢的还数凫水。下过暴雨,池塘和沤麻坑里聚满了水,我们总要千方百计去耍水。山里缺水,惧水如毒蛇猛兽。上山上树,摔得头破血流,大家认为很正常。山里孩子,还能怕山吗?但哪怕仅仅是二尺深的水沟,大人们也禁止我们去玩。这些日子,奶奶就不睡午觉,在大门口坐一只蒲团乘凉,专门监视。我和宝山伪装睡熟,趁人不备,就从茅厕墙上翻出去。跑到水塘边,脱个精赤条条,跳进那浑浊的泥汤中学“狗刨”。大伯终于发现我们逃亡,他常常追到水塘边来。我的脖颈和屁股上少不了挨许多巴掌飞脚,宝山则兔子似的窜进了庄稼地。大伯“祖宗八代”地骂,使拳头大的石块朝地里乱掷。宝山吓得到半夜也不敢回家。第二天中午,我们偏偏还要逃出来。越被禁止的事,就越有吸引力啊!

到了秋天,学校还要放一次秋假。秋高气爽,遍地果实,我们参加收秋,和农民一样满怀了喜悦。在地里,队长组长高兴,会允许大家搞几次野餐。架起篝火,烧熟豆荚和玉米棒子,大人孩子一个个吃得满嘴乌黑。最可口的自热是烤土豆和烤南瓜,尤其受欢迎。烤南瓜的办法相当奇妙:三块石头支起一块石板,下面烧火,上面放南瓜。南瓜砸开块子,最底层铺了瓜瓤,中间一溜摆放南瓜块儿,上面使瓜叶覆盖严实,最外面掬许多黄土蒙封如一个坟包。火势渐旺,听得瓜瓤咕咕嘟嘟;了无声息,南瓜就烤好了。一层层揭去黄土瓜叶,南瓜热气腾腾,焦黄干绵,香甜异常。

收罢秋,再读书有两个月的样子,我们就又放了寒假。冬闲时节,田间无事,孩子们的主要营生是砍柴。冬天的柴火落尽叶子,干燥易燃,一捆捆砍回堆在柴场里,慢慢烧用。上山砍柴,我们都是成群结队,一来热闹,二来壮胆,不怕野猪豹子。孩子们集体砍柴,有几条孩子们的章程。一是不许抢割好柴,一人分好一片山坡,挨着砍去。二是不能甩下大伙先走,谁要手快,自己割好了要帮别人,大家一齐捆好柴捆,一齐下山。有人混坡抢好柴,或者甩下大伙先下山,那就会受到大家一致谴责。这样的孩子,滚了坡,伤了手,没人同情。

砍柴割草,难免伤手伤脚。有人砍破了手脚,大家围拢来帮助止血裹伤。先冲伤口哗啦啦尿一泡,算是消毒。然后撕一块烂棉花,点燃了烧作灰烬,带着火烬,就那么红红地敷在伤口上,止血极有效应。最后,从衣襟上扯一块布来包絷。每逢这时,献棉花献布条的,十分踊跃。未带火种,止血时就只好找干羊粪球,揉碎了敷伤。实在着急,随手抓一把土来捂上。就那样土法医伤,我们都不曾化脓感染过。

无疑,童年时代的上述经历,大大增强了我的生活能力,锻炼了我的意志品质。

二十二农家春节

寒假上山砍柴,除了大雪封山的日子,我们一天都不休息,直要砍到腊月二十三。这一天,送灶君,家家户户吃糕放炮。吃糕要蘸糖饧,据说,用糖饧供过灶君,就糊上了他的嘴,他上天就不能打什么小报告了。糖饧,是用洗瓜和洗胡萝卜的水熬制成的。有的地方,这一天须买了糖瓜来供灶君,都出于同样的用意。

这时候,没有人家再动用碾磨了。过年用的粗细米面都已准备齐全,家家户户忙着摊煎饼,蒸发糕,炸面食,过节的气氛一日浓似一日。大约普天下的孩子们都一样盼望过节,尤其盼望过年。过年,要穿新衣服,要放炮迎神,还要磕头拜年,那是极其引人兴奋的。

除夕夜,大人们连夜包饺子,我们在枕边放好新衣服,似睡非睡,等候迎神,夜半子时,三星正南,村中有人开始放炮。我们急忙窜下地,到院里迎神。

先在当院燃起年草柏叶,一时火光蚀天,村后的红崖蓦然闪现。接着在门神土地财神灶君各路神仙的灵位前焚香上供,叩头如仪。麻炮鞭炮随之燃放开来,整座红崖回声隆隆,直要响闹一个钟头不止。据说,神仙们就被接下来了。大伯负责拈香上供,率领我和宝山叩头行礼。他面容严肃,举止极其恭谨。我和宝山也都不苟言笑,神色十分虔敬。那看不见的神仙也许正在虚空中注视着我们呢!

接下神来,吃点早餐,天色微明,开始磕头。五个大伯们和七叔都新剃了头,带领孩子们来奶奶的屋里集齐。大伯首先主持司仪,给奶奶拜年。大伯高喊:

“妈!给你磕头啦!”

给奶奶行过礼,二伯挨下来主持司仪,给大伯拜年。依次拜下去,直拜到七叔为止。

给伯叔叩过头,再分别到各家给大娘们和七婶拜年。折腾个把钟头,自己家里拜年完毕。之后,大伯率领全体人马上街,到宗族里以辈分高低远近挨门挨户去磕头。红崖底村,张氏宗族是大族,占了十之八九。磕头拜年,走门串户,起码得半个上午。

我们家族的拜年队伍,在村街上会不断遇到别支别族的队伍,大家就不再另行登门,于当街上叽里咕噜地拜起年来。孩子们都相互瞅对方的新衣服,注视对方带了土迹的膝盖头,面色都十分满足而得意。

磕头拜年,长幼有序。孔老夫子所定的礼法规矩,就充分体现在这一套仪式之中了。但对于孩子们而言,自然远远意识不到其中的文化意味。与其说孩子们不懂事,被迫屈膝弯腰,不如说孩子们都觉着好玩,乐在其中。

现在,三十年世事变迁,村中除了几个老派人物,大家都不再磕头拜年了。

但我相信,孩子们一定依然盼望过年。过年,是乡下孩子最隆重的节日。

二十三庙会风光

除了过年,农民另一个最大的节日就是中秋了。“二月二”、“三月三”、五月端阳、“七月七”,九九重阳,都不如中秋节盛大而隆重。

我们家乡先前不种麦子,农民嫌种麦收成低。所以大家难得吃白面,仅过年吃一顿饺子。富庶人家,八月十五才能再吃一顿面条面片儿,还要端了碗在大街上炫耀:

“大年初一刚吃了饺子,八月十五紧跟上又是一顿白面!”

一般人家,便不能“紧跟上”这一顿。

月饼则是家家户户要打制。打好月饼,不供月神之前不许吃。正如平常初一、十五做糕,也得烧香上供敬过各路神仙,才能食用。孩子们嘴馋,大人就吓唬:

“还没供献过,吃了要歪嘴哩!”

我们村有个歪嘴,是河北平山县的一个席匠。那样子十分难看,我们怀疑他就是小时抢先偷吃了供品,才歪了嘴的。

好不容易等到月上东山,月饼瓜果毛豆荚之类供过了月神,这才开始吃月饼。到允许吃月饼的时候,它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吃了。吃过月饼,再无其他活动,中秋节就冷冷清清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