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河之源(张石山散文随笔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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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爱河之源——童年的记忆(6)

在我们家乡一带,热闹隆重可以和过年相比的节日,只有四月十五的藏山古庙会。

有一出戏《八义图》,说的是春秋时期晋国忠良之后赵武,被奸臣屠岸贾迫害追杀,有八名义士藏孤救孤,孤儿赵武终于长大成人,平反昭雪的故事。《东周列国志》对这个故事也有记叙,书中讲那孤儿藏身之地名曰“盂山”。在我们盂县,这座山就干脆叫做“藏山”。藏山,是一道僻静险要的山沟,沟深五里,沟口的村庄也以藏山为名。藏山沟深处,绝壁之下建有一座大庙,庙里供着那孤儿赵武,庙名“大王庙”。阴历四月十五,即是历史悠久的藏山庙会日。

藏山在我们村以北。赶庙会时,若走大路,须得走出我们柏泉沟,出沟之后向北沿官道走五里,才到藏山村。穿村而过,进了藏山沟,沿途有着名的藏山八景。我们赶庙会,一般都走山路。翻山越岭,只有五六里路。

庙会这天,山道上行人络绎不绝。庙上则是人山人海,商贩聚集,仕女如云。凉粉油条烧饼糖瓜各式小吃摊星罗棋布。卖鞋卖布卖日用杂货的争相叫卖。

左边骡马市,右边西洋镜,大殿外观赏风景,大殿内瞻仰神像。窄窄的一道山沟简直吵翻了天。庙会,那既是农民交换农产品、采买必需品的场合,也是农民的传统式的旅游活动的处所。

记得小时游藏山庙,觉得庙宇弘敞,塑像高大,泥塑壁画极其生动。大殿内的神像庄严可怖,摄人心魄。进入殿内,不由得敛声屏息,虔诚肃穆。如今回想,庙宇建筑,总是使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抑,那儿神灵高于一切,决没有人的任何尊严和地位。孤儿赵武,本来也是凡人。后人将他供为神仙,人们自己创造的神反过来统治人们。这大约也是中国农民文化特有的一种现象吧!

据说,农民求雨求药,藏山大王极其灵验。因而,大殿内外挂满了匾额。上书“庇护众生”,“有求必应”之类。但我也听说,赤日炎炎,农民连日求雨不至,大家就将神像抬在烈日下,四乡游行。晒,人与神一块晒;渴,人与神一块渴。这样祈雨,叫做“恶祈”。神灵们不体察百姓疾苦,百姓们也会给他们一点颜色来看。忍耐,毕竟是有限度的。狗急跳墙,猫急上树,人急了眼要反抗。尽管农民的反抗非常可笑。

我在乡间十年,从记事起,每年四月十五都要去逛藏山庙。奶奶给我和宝山每人带两块馍馍,几个煮鸡蛋,当作午餐。零花钱一分也没有,每见有人买油条凉粉,十分羡慕。也有的全家一同游藏山,自己带点豆芽菜,还用半颗鸡蛋白来做酒盅,有吃有喝,显现一种天伦之乐。那情景也令人嫉妒眼红。我只记得有一次,父母亲回来探亲,也去逛庙会。父亲给我和宝山靠山各买了一枝铅笔、一盒蜡笔,母亲给我买吃了凉粉,还花钱让我看了西洋景。那一天,我玩得特别高兴,感到了“幸福”二字的含义。

“文革”之后,古庙被捣毁,传统庙会亦被取缔。前几年,上面又拨款重建藏山庙,县里还组成募捐委员会募集资金。听说庙会不仅恢复,盛况更属空前。

农民有了钱,旅游的兴致无比高涨;花钱也十分大方,来几听啤酒罐头不在话下。身穿港衫牛仔裤,手提录音机的新式农民成群结队。可惜我总也抽不出机会回乡,未曾亲眼见到如今庙会盛况。

自然,求药祈雨一类迷信活动也随之兴盛,有钱的农民也依然是农民吧!

二十四神泉完小

1958年夏天,我初小毕业,暑假之后,进人神泉完小继续读书。

神泉村,离我们村七里,位于柏泉沟口的西北方向,也是一个山村。这山村,是个堡寨,西向是山沟,北边是山冈,东南方位建有堡墙,东南各开一个寨门,拱洞中央的额石上刻有“神泉堡”三字。村北山岗上,建有一座吕祖庙。

元代崇奉道教,这神泉堡曾驻扎军队,吕祖庙应是元代建筑。吕祖庙内有一眼泉水,常年不涸。泉眼凿如碓臼形状,雨季不溢,旱季不浅,随舀随满,是谓“神泉”。

神泉村正当央,另有一所庙院,据说先前供着火神。神泉完小就设在这儿。

庙院正殿是五年级教室;正殿对面是一座石砌的戏台,四周砖石建了墙壁,就是六年级教室了。一个年级大约有五十余名学生,四乡八里十几个庄子的学生跑校前来读书。学生们男多女少,年龄差别很大。我在班上算年龄最小的,男生大的有比我长六岁的,女生还有两个结了婚的。

神泉完小,有一个校长。校长不带课,名叫张生华。矮矮的个子,目光闪烁不定,门牙两侧各镶一只金牙。他的任务主要是给学生们训话,声音很高,面容十分平肃,而且喜欢手舞足蹈。他具体训了什么话,我一点也记不起了,而他又蹦又跳的样子却历历在目。

五年级班主任,名叫赵培龙。是个头发密厚、脖颈发红的年轻人。他喜欢刷牙,这使学生们大为惊叹。但他的口腔里总喷着一股怪味,他又偏偏爱贴近学生讲话。

到六年级,班主任换了一位韩老师。韩老师牙齿极白,还会弹琴,只是脸色较黑,脸颊上布满了黑色青春疤赘。调皮的学生偷偷叫他“韩疤子”。

班任老师之外,有个女老师李秀凤。她教过几次音乐,但她不识谱,一句歌词能唱出七八个调儿来。上了一回图画课,黑板上画了一只六边形,就说是书包。乡下学生没有直尺之类的文具,画那六边形都大为吃力,结果大家几乎都不曾及格。

教历史地理的,是李唐定老师。为了便于区别,校方规定我们叫他唐老师。

唐老师家里是我县的大地主,他是清华大学肄业。日常洋装革履,颇具风度。毛笔字也写得极好,他给我们提的仿影,在我们村受到长者们一致好评,认为可以和锁爷的字相比美。奶奶大伯向来没见过唐老师,也经常交口赞誉。唐老师一只眼睛的眼皮上,长了一块肉瘤,学生们又私下叫他“唐疙瘩”。

取绰号这种不文明行为,可谓由来已久。在学校这种教育人的地方也是屡禁不止。这是孩子们对于管束禁忌的一种反抗呢?还是人类天性中有一种嘲弄同类的恶作剧本能呢?它是很值得我们分析研究的一种文化现象吧!

每听到我说出“唐疙瘩”这大不敬的名堂,一向疼爱我的奶奶总是非常生气,面孔板得僵硬,半天松弛不开来。小学毕业后,我到太原读书。假期回乡,听奶奶说,唐老师后来被调出神泉完小了。他先被分配到我县北部,到滹沱河一带极偏远的山区去教小学。他害怕那儿的溪流山涧,害怕那儿的独木桥。他骑在独木桥上过河,战战兢兢,魂魄俱丧。到底放弃职业回村种地了。大地主的子弟回村,立即落入贫下中农的专政之下。唐老师又确实是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队里专门派他掏茅粪,直搞得满身粪水。

开会时,到场早了要挨训,说他要“偷听机密”;到场晚了也要挨训,说他“故意拖磨”。偏偏他老婆又是一个半瘫痪的病人……奶奶不知是从什么渠道听了这些消息的。她一边说,一边叹息,真切地怜悯那位她从也不曾见过面的先生。唐老师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每当想到他,很少忆起他上课教书的模样;倒是更多地想象一副图景:洋装革履的他,苦了脸面,歪歪斜斜地挑两只粪桶,在田间小路上挣扎……在神泉完小这样一个环境,和这样几位老师一道,我读了两年书。那是我在农村生活的最后两年。

二十五如此头脚

高小,老乡们称做“高学”。出村读高学,那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奶奶令大娘给我洗过衣服,买了一块花格毛巾亲自给我缝制了一只书包。之外,特别着意将我本身修整了一番。奶奶说:

“念高学啦,头不是头、脚不是脚、什么样子!”

于是,首先整备我的头。

乡下男孩子,最普及的发型是那种马鬃鬃头。个别的后脑勺那儿再留一撮头发,叫做“舅舅毛”。凡是在舅舅家中常住者,剃头都留舅舅毛。这一风俗不知含有什么样的久远流传的文化意味。除此而外,为了长命,如同男孩专取女孩名字的意思一样,也有极少部分的男孩留一种“姑子”头。姑子,不只是指尼姑还是道姑。那头型是在头围一周,留一圈头发,圈内圈外全部剃光;头顶发旋儿再留下小小的一撮,叫做“八根毛”。这多半有一种舍身佛门,获得菩萨保佑的意义。

我读小学时,一直留着马鬃鬃。又大又圆的一颗头,仅在脑顶前端留那么半截手掌大的一块头发。假期到太原,我的发型就遭到城里孩子们的围观和嘲笑。

那时,我就感到自己脑瓜愈发又大又圆,无可藏匿,辣辣地冒火。到理发馆去改发型,理发师们俱都发愁:剃刀剃就的基础,一下子颇难修改。出村读高学,奶奶顺应时尚的改变,决定依从我的愿望,给我改成分头。具体执行者,是一向操刀的大伯。

从我们红崖底小学最早任教的哦梁贵明老师和伍国才老师开始,他们的分头已经对青少年产生了极大的号召力。年龄大点的学生常为了留分头还是剃光头和家里吵得不可开交。大哥宝山二哥靠山都因为留不成分头,痛哭流涕过。后来,他们宁肯自己使一把剪子剪头,剪得狗啃了似的,也不再剃光头。大伯肯给我剃分头,真是对我格外体己了。

湿过头发,大伯磨利剃刀,先将我脑顶的长发抓起,四周旋瓜似的剃去一圈,分头的雏形就成了。奶奶探过身来检查,说是留得太多太厚,“黑毡似的顶一块,上火!”大伯接着继续加工,将长头发朝天揪起,底下用剃刀掏得干干净净。这样,我的头顶就剩下薄薄的梳齿儿似的两扇头发。被剃头刀钻心钻肺地杀割半晌,分头终于理成了。奶奶说:

“好!凉快,不上火!”

大伯合上刀具,欣赏一番,也认为不坏:

“凑凑乎乎,和咱学校的老师留的头也差不多哩!”

我到院子里散步一回,大娘婶子们俱都夸奖,我十分得意,忘却了剃头时的疼痛。

上边剃好分头,奶奶又拿出一双她托人赶制的新鞋给我换上。

前多少年,农家谁个舍得买鞋?都是手工做鞋。麻绳纳底,线绳纳帮,又重又硬,叫做“砍山鞋”。我小时候总是穿这种砍山鞋。到太原见别的孩子穿球鞋布鞋,自然十分羡慕。村子里比我们先上高学的孩子们,也有雨天穿雨鞋的。但父亲从来不给我买鞋。他不愿意我在众堂兄弟中间搞“特殊化”,而且他总是拿他小时和我相比:

“雨鞋?有布鞋就不错啦!我小时候,布鞋也没一双囫囵的。上山砍柴,破鞋不跟脚,脱下来塞在柴捆子里,下了山才凑合着又穿上。雨鞋?哼!雨鞋!”

砍山鞋虽然结实,但我记的脚下的鞋总是破的。一是脚长得快,趾头们总要将鞋帮撑裂,“五兄弟”全部裸露;二是山路极费鞋底,脚跟脚掌部位常常磨穿两只大洞,石子儿不时钻进去捣乱。

出村读高学,奶奶托人给我赶制了一双新鞋,我自然十分满足。她老人家尽可能地打扮了她的高学生,也异常欣慰。脑袋上留了分头,脚下蹬了新鞋,农家之于高学生,足见重视啦!

二十六跑校日月

两年时光,无论盛夏严冬,雨天雪地,我们外村学生都是跑校读书。村子里习惯叫做“跑高学”。

我们红崖底离神泉七里,差不多是最近的路程。我们沟里边的张家庄比我们远三里,田家庄则要远五里。也许愈远而愈小的山庄,对于读书更重视吧,田家庄的学生上学最积极。往往大伯还率领我和宝山在自留地里干活,就看到河槽里的砂石路上,几个学生疏疏朗朗排了一列,鱼贯走出山沟去。大伯这才准许我收工,担了粪筐茅桶回村。回来顾不及洗手洗脸,急忙吃饭。早饭,总是瓜菜米汤,又稀又烫,惶惶喝两碗,嘴里几乎烫起泡来。匆匆背了书包去追同学们,书包在屁股上敲得“呱呱”响,米汤在肚里也逛荡得“呱呱”响。肚子一阵怪痛,脑门上满是汗滴,而鞋壳里早不知钻进多少石粒子去,好不硌人!奔波七里地,到了神泉村,村街上人们才捧着大碗慢慢吃早饭呢!

午饭,大家都是带一块窝窝头。学校教工食堂的灶火上,砌一只小水缸,当作烤炉。学生将各自的窝窝头做个记号,半上午烤进去,中午各自认领出来,窝窝头已烤得焦黄喷香。——到六年级,“三年自然灾害”开始,全民大饥馑,大家就不再烤干粮了。一来怕丢失,二来不等烤制,早已下肚去了。

跑校读书,路上奔波是很苦的。春阳和煦,秋风凉爽,自然要好得多。严冬酷暑,备尝风霜。数九严寒,北风怒号,雪砂扑面,冷气彻骨。多数学生,只穿一件光身棉衣,我棉衣里边衬一件单衣,已经算得上贵族了。七里山路,寒风硬将棉衣吹透,感觉如同穿了一面筛子。同学们都冻得拱肩缩背,口鼻青紫。脚汗融了雪粉,一个个鞋帮裤脚上皆结着一层冰甲,吭啷有声。盛夏炎热,自不待言。最怕遇了暴雨冰雹,无可藏匿。山野茫茫,天地一色,暴风骤雨铺天盖地而来,使人以为到了世界末日。若是遇了冰雹,更为可怕。大家一个个抱了脑袋,伏在地下不敢乱动。头上身上横遭锤击,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方止。终于熬过劫难,浑身疼痛,头上皆有三五七个大包。

正是由于屡遭风雨,我才向父亲提出雨鞋问题的,不料吃了他一顿训斥。从此我再不曾向他提出这类要求。淋雨嘛,浑身便那么落汤鸡似的;鞋破嘛,五个脚趾便那么伸在鞋外。神泉村有知道父亲大名的,常常指着我数落:

“这不是红崖底老六家小子?连雨鞋也没有?”

我不敢接言,慌慌地跑走。心中半是对父亲的怨愤,半是某种自发的豪情:

“老六家的小子怎么样?没有雨鞋又怎么样?总要让你们知道我!”

初读高学,班主任老师并不喜欢我。由于红崖底缺水,我又没有养成什么卫生习惯,经常不洗脸。老师一度时间称我是“不洗脸的老哥儿”。有一回,老师突然发了脾气,命令我们村没洗脸的学生通统回村去洗脸。大家赌了气,回村洗便回村洗!集体跑步回去,往返十四里山路,洗了一回脸。我们也太不卫生,老师惩罚学生也太过分了啊!

到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我在全班考取了第一名。而且直到高小毕业,我始终牢牢地占据了这个位置。年龄比我大的同学们十分惊叹,大家从此换了一种眼光来看我。老师们也好生欣赏这个年龄最小的孩子,班主任老师在全班会议上以欣赏的口吻道:

“红崖底这位不洗脸的老哥儿,学习还真不赖呀!”

二十七面对死者

本来,每隔一月四十天,我都要去姥爷姥姥家小住一段。在那儿,一来我可以大大自由放肆一回,姥姥把我当小孩子,我也乐于做受宠受捧的小孩子;二来可以大吃大嚼,大解馋焰。桃杏满枝,任我摘取;洋姜地铃遍地,随时挖出品尝;姥姥烹调技术不坏,又舍得油盐调味,不似奶奶管家,从来清汤寡水。吃坏肚子,又有观音老母保佑。一度时期不去,我就心向往之;小住一段,便十分不想回红崖底。贪图安逸享受,莫不也是人的一种本能吗?

有那么一段,我却不肯去姥爷家了。原因很简单:姥爷家没有饭吃。苌池村是大村镇,农业社对农民统治更严,不似我们山村偏远,总还相对自由一点。四五月间,姥爷家就几乎断顿。我只要一来,姥爷姥姥总是催我上树吃杏。桃涩杏酸,果实正长,本不应该大量摘取。但姥爷家粮食告罄,只好如此待客。吃两天水果,姥姥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甚至催我动身走路。那对我是极大的刺激啊!

也是我难以理解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