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鲁迅与山西
2612400000003

第3章 跟鲁迅接触最早的山西人(2)

景耀月使鲁迅看到了山西人不好的一面。两年后,另一个山西人梁善济(1861年生于崞县,进士出身,留学日本法政大学)当了教育部次长,此时教育总长为汤化龙。汤和梁都有立宪派的渊源,合组过民主党、进步党,是后来“研究系”的元老。有景耀月坏印象在先,现在来了一个“立宪派”,鲁迅的心情可想而知。1914年5月12日,梁善济到部就职,鲁迅在《日记》上写道:“次长梁善济到部,山西人,不了了。”这是鲁迅文中第一次使用“山西人”这个词,表示山西人跟其他地方的人有其不同之处。接下去说“不了了”,有贬义。这自然包括景耀月在内。梁善济刚到部就有此印象,显然以对山西人总的看法为基础,并非出于对梁本人深入了解所做出的评价。

还有另一件事发生在山西人身上。鲁迅初到教育部,属于“同司同室”的有山西人冀贡泉。冀为汾阳人,亦留学日本。所谓“同司”,即社会教育司;所谓“同室”,即同一个办公室。冀为科员,鲁迅1912年先任佥事,8月任科长,正是冀的“顶头上司”。冀回忆说,他们两人“同桌办公”,都喜欢看书,无公可办时就各自埋头读书。1913年初,在山西执政的阎锡山联合康有为、梁启超、严复以及外国人李提摩太、庄士敦,由贺长雄、李佳白等发起,在太原文庙成立尊孔社团“宗圣社会”,由书画名家、时任设在文庙的山西省立图书博物馆馆长的柯璜具体承办。柯起草了一份成立缘起的文件,送到教育部备案。这正是鲁迅这一科应办之事。冀贡泉在回忆中说:“记得有一天,我上班稍迟了些时,一进门就听到他们大笑之声,且分明是他的声音。他是不轻易笑的,但我一进去,他们就不做声了。我追问了他们为何这样态度?最后他说:‘怕你不好意思,我们笑是因为今天才收到的一件公事。它是从你们山西来的,你看了就会知道。’”这件公事便是要求批准成立“宗圣社会”的呈文。鲁迅说:“这名儿就可笑了,更不要谈内容。”又说:“我们笑尽管笑,研究还要好好研究,你也应当细细打听一番,不要怕给山西人出丑,出丑是中国人的。”据《宗圣汇志》一卷四号载,同年夏天,临汾县一宗圣社员拟办一书院,呈文到部,亦有批示,批文在“应即准予立案”后,也说到“惟书院名目不合”,应予修改。尊孔与反孔之争,从维新运动以来就已经存在。“反孔”符合时代潮流,当时视为进步,但主张者人数少得多。而崇圣、尊孔,却具有极大社会势力,即使那些“革命党”,也有为数不少的人把崇圣、尊孔挂在口头上,推行不遗余力。山西人不免保守,民国刚刚成立,就在山西这块土地上打出了“宗圣”的旗号,所以鲁迅说这是“给山西人出丑”,给中国人“出丑”。鲁迅后来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一员闯将,这次的笑谈乃是“五四运动”前鲁迅反对孔儒学说、反对旧礼教思想的反映。

冀贡泉在教育部工作,跟景耀月任次长是同一时期,在梁善济就任以前。虽然冀和鲁迅两人都喜欢埋首书中,但既然同处一室,各自谈论本地情况就是不可避免的。冀的故乡汾阳是“晋商”发迹地之一,跟“晋商”大本营榆次、太谷、平遥、介休等地相邻,可以想见,鲁迅有关山西人善于经商、爱财如命等方面的知识,冀贡泉当是最主要的介绍渠道,而且是在民国初年。爱财的另一含义,是唯利是图,或说求利而忘义。现在加上保守,这就是民国刚刚诞生时鲁迅所了解的山西人。冀本人是留日出身,属知识分子,跟商人不可同日而语,所以鲁迅跟冀的关系自不一般。1913年4月27日晚上,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同仁10人在前门外劝业场小有天饭馆举行宴会,为即将离任回山西的冀贡泉饯行,鲁迅是其中之一。以后冀贡泉到京,鲁迅都要宴请。如在1915年8月6日、1916年7月21日的《日记》,鲁迅都有跟冀共饮的记载。

在教育部任职的山西人,还有崞县(今原平市)人狄桂山。狄在普通教育司任主事,1915年元旦曾到鲁迅所住绍兴会馆拜访。

跟冀贡泉同事一年多,引来了另一些山西人。1914年2月5日,山西人翟用章投考知事,持已离开教育部、此时在太原的冀贡泉的介绍信,请鲁迅作保。鲁迅答应了。八个月后,同年10月15日,冀贡泉本人和另一山西人到北京办理律师手续,又请鲁迅作保,鲁迅同样慨然允诺。《日记》云:“出律师保结二:冀贡泉,郭德修,并山西人。”1915年4月3日,鲁迅再为山西人景万禄、白尔玉作保,投考知事,不过这次是由好友许寿裳先生介绍的。第一次为翟用章作保,也有许的介绍。许寿裳何以会介绍山西人请鲁迅作保,不得而知。鲁迅为别省人作保,《日记》极少记载。三番五次为山西人作保,给了他了解山西、熟悉山西和认识山西的机会;这些人麻烦鲁迅,自不会空手而来,虽然《日记》未记,但以中国人情之常,很可能带有礼品。如冀贡泉1921年10月2日就送汾酒一瓶,以后的高长虹、荆有麟等熟朋友都有礼品相赠。汾酒是山西人赠鲁迅最多的礼品,除冀外,高长虹、唐诃等都几次以汾酒相赠。1923年7月,鲁迅和周作人“兄弟失和”后,心情郁闷、悲愤,以至病了一场,连饭也不想吃。这年11月8日,鲁迅“夜饮汾酒,始废粥进饭”,汾酒竟有如此奇效!有的人,带来了家乡特产闻喜煮饼,鲁迅尝过,味道甜美,这就成为《孤独者》中那个细节的原始材料。

在跟山西人不断交往的同时,山西的“历史文物”和古代山西人的著作又先后进入鲁迅眼中。鲁迅收集了许多山西古钱和碑帖拓片,对明末清初著名学者、反清义士傅山遗留下的文物和书画,更有着浓厚的兴趣和爱好。

民国初年,鲁迅因失望于辛亥革命,理想破灭,长期住在会馆里抄古碑,辑古文。1912年鲁迅到北京不几天,即从琉璃厂购得唐王绩(河津人)《王无功集》。1913年3月27日,鲁迅辑录谢承《后汉书》毕,写出《谢承〈后汉书〉序》。序中说“清初阳曲傅山乃云其家旧藏明刻本,以校《曹全碑》,无不合”,又据《困学纪闻》所载“傅山自云其家”几种古籍“寇乱亡失”,说:“然他人无得见者。”从此引起对傅山的特别关注。同年11月8日,在琉璃厂有正书局买得石印《傅青主自书诗稿》一册,两个月后收到二弟周作人寄来的竹坨抄《傅青主持》(“持”,原文如此,当误)一册。1927年底,鲁迅在《日记》后专门写了一篇《西牅书钞》,共五则,其第一则云:“严元照《蕙櫋杂记》:近见徐昆《柳崖外编》载傅青主先生一帖,语极萧散有味,录之于此云:老人家是甚不待动,书两三行,眵如胶矣。倒是那里有唱三倒腔的,和村老汉都坐在板凳上,听甚么飞龙闹勾栏,消遣时光,倒还使得。姚大哥说,十九日请看唱。割肉二斤,烧饼煮茄,尽足受用。不知真个请不请?若到眼前无动静,便过红土沟吃两碗大锅粥也好。”纯然白话一篇!鲁迅在《日记》后附《书账》是常例,而写《书钞》却只有这一次,其重视程度不同寻常。

鲁迅收购的其他山西文物,有刻有“长子”、“襄垣”字样的小币,有印有“安邑化金”的圆足布,有《大云寺弥勒重阁碑》拓片(按,大云寺在猗氏县仁寿寺),有《潞州舍利塔下铭》拓片,还有“山西新出土”的墓志拓片等,分布南北各地,难以计数。山西是古物之乡,面对这些古物,就是面对历史,面对人世沧桑,面对整个中华民族。那是人类生命的永久的记忆。鲁迅在观察着、研究着历史,也在研究着、认知着山西。

另外,山西的一些去世的人,也会影响着鲁迅对“山西人”的看法,比如《隔膜》中所写的冯起炎。鲁迅说:“冯起炎是山西临汾县的生员,闻乾隆将谒泰陵,便身怀著作,在路上徘徊,意图呈进,不料先以‘形迹可疑’被捕了。那著作,是以《易》解《诗》,实则信口开河。”鲁迅又引其结尾处有似“自传”的“十分特别”的话:“臣……别无愿求之事,惟有一事未决,请对陛下一叙其原由”,原来冯起炎在姨母家“见一女,可娶,而恨力不足以办此”,又在另一姨母家“见一女,可娶,而恨力不足以办此”。有此“二恨”,“若以陛下之力,差干员一人,选快马一匹,克日长驱到临邑,问彼临邑之地方官:‘……’,诚如是也,则此事谐矣。二事谐,则臣之愿毕矣。”鲁迅说冯生员“何尝有丝毫恶意?不过着了当时通行的才子佳人小说的迷,想一举成名,天子做媒,表妹入抱而已”,然而署直隶总督袁守侗却称其“狂妄”,判处“从重发往黑龙江等处,给披甲人为奴”。鲁迅写此文是揭露清代文字狱的,但其受害者却是这么一个小文人,我们在痛恨清王朝的封建君主专制可恶的同时,也会感到冯起炎这么一个山西人的迂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