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走向都市(乡土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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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娘家侄儿侯赛寅 李铭(2)

侯赛寅同志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抻出了第一碗像样的面条来。我和妻都很为他高兴。我说:“你的娘家侄儿终于出徒了,我也要重见天日了。”那天晚上,我们的生意非常好。妻炒了两个菜,待客人散去,我要和侯赛寅沟通两盅,没想到侯赛寅喝不了酒,两口就多了。嘴里一个劲地感谢我们。说我们心好,他有了手艺,就能挣钱了。我说你要开店啊。他马上有所警觉,向我保证:“老姑父,操,我侯赛寅再不是人揍的也不干那事。”侯赛寅指的那事,是在我们店的附近开店。妻打圆场说:“人家哪能跟师傅争饭碗啊,再说,他也没那个资金啊。想开店那得老鼻子钱了。”侯赛寅学会了抻面,马上动了回家看看的念头。一晚上净说回家的梦话了。他在临时搭建的床上睡得死,我在床上便和妻得了手。完事我感叹:“侯赛寅是该回家看看了。”妻强推着塞给侯赛寅三百块钱,侯赛寅一步三回头终于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侯赛寅连去带回,总共不到两天就又回来了。走的时候红光满面,回来时垂头丧气。我那天从外面回来,见侯赛寅在桌子前哭丧着脸坐着。妻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咋问也不跟他最信赖的小姑说了。我拉着侯赛寅进了里屋,侯赛寅哇地一声哭了。他开始骂,很难听很方言很让人啼笑皆非地。

我耐住性子听他骂完,他终于说了一句:“我在外面学手艺,我老婆在家学养汉,这回让我给堵炕上了。”我说这夫妻不能分开得太久呢,太久了就容易出事,你看看,这不出事了吗?妻在外屋也听明白了,进屋骂我:“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人家贪上了这么倒霉的事,你倒是劝劝啊。”我说我又没这方面的经验,我咋劝啊。

侯赛寅说:“我不用劝,我想明白了,那养汉老婆是嫌我没能耐,才勾搭上村长的。”什么?我和妻惊讶地瞪直了眼。还有这样的事?他村长还敢这样无法无天,你告他去啊。侯赛寅说:“我告不赢他,我老婆给证着,她是自愿的。家里没有人给钱,她这是自力更生。”

侯赛寅情绪稳定下来后,我征询过他的打算。他还要留在我的店里,这样也替替我让我轻闲点。我说那不行。侯赛寅说咋不行?我说你不是你刚来时的你了,你有手艺了,跟我干你能有啥出息?我这个小店,也给不上你多少钱。他说那我上哪去,这么大的城市,哪有我的落脚之地啊。我说你先在我这干着,我出去帮你找活,抻面师傅这阵子很火,有你的钱赚。侯赛寅眼睛就亮了,说老姑父我一定好好干。我说其他的活你不用管了,你就只抻面,这样正好练练手。别给你找上活,到时候你报蒙。

一个星期以后,我在城西给侯赛寅找了活干。侯赛寅走马上任了,他的手艺好,又肯干,很快就得到了老板的青睐。有一天,侯赛寅来店里找我,那时候他已经连续几个月没过来了。他见了我,神秘地说:“老姑父,我一个月能挣一千三百元了。”我说是吗,老板给你涨的工资可够快的。他说那是,他不给我涨工资别处还有人抢着请我呢。我说看不出来啊,我的徒弟还挺抢手啊。妻担心地说:“那也得谦虚点,别拿过头了。”侯赛寅说:“放心吧,老姑。一千三就不少了,我也知足了。”侯赛寅那次来去匆匆,因为店里还等着他回去忙乎呢。临出门,侯赛寅小声告诉妻,过两天,他要把老婆接城里来。

我不相信,那个让侯赛寅蒙受莫大耻辱的养汉老婆还能到这来。妻子说:“这个世界上你不相信的事还多着呢。夫妻一场,还记着那点小事。你就是那心胸狭窄的人。”我说那还算小事,要是我,我他妈的不杀了那狗男女才怪呢。妻说:“你知道什么?他老婆偷汉子还兴许另有隐情呢。”什么隐情?狗屁!我替侯赛寅愤愤不平。妻说:“没法和你沟通了,满嘴脏话不说,你这是不懂生活。”

我不懂生活?笑话,他侯赛寅懂啊?妻说:“对,你就没人家懂。”懂生活的侯赛寅后来真把老婆带来了。他老婆模样长得很俊俏,带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问他叫什么,那胖小子说:“三球。”我问侯赛寅咋起了这么个名,多难听。侯赛寅说:“操,贱名好养活。”我说你不还有俩丫头呢吗?她们叫啥?三球就抢着说叫大球二球。我心里骂真他妈的混球,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侯赛寅老婆那天显得很拘谨,想必是她知道丈夫把她的丑事告诉过我们,有些伸不开腰吧。中间出了一段小插曲。大家吃饭的时候,侯赛寅提出让我的女儿给他们全家唱支歌。因为在这以前,侯赛寅经常听我的女儿唱儿歌。他为了向自己老婆证实,我们家的孩子是有教养的,所以坚持让我们女儿来一曲。

女儿在屋中间载歌载舞来了一段“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女儿的表演赢得了满堂喝彩。侯赛寅不无敬意地说:“操,还是在大地方待的人,孩子就是跟山旮旯的不一样。”妻子就说让胖小子也来一个。胖小子吭哧了老半天,大着嗓门朗诵道:“大脑袋,偷西瓜,让人抓住割鸡巴。”全桌人都被这小子给弄傻了。侯赛寅老婆脸上挂不住了,啪的一声给了胖小子一巴掌。结果,那天的欢乐气氛都让侯赛寅老婆给打淡了。

后来,侯赛寅老婆再没有来我们的店里。倒是侯赛寅隔三差五来一次,有时也带着他的胖儿子。转眼就到过年了,侯赛寅年前到我们店里坐了一会儿,说一些过年回家的话。我问他明年还来这里吗?他一笑,学会了神秘莫测地说话了:“再说吧。”

过了年,侯赛寅这个人就像失踪了一般,见不到人影了。我去城西他干活的那个饭店找过他一次。那老板说,侯赛寅去年腊月就不干了。我跟那老板关系不错,我问他为啥。老板说侯赛寅老婆起皮子了,非要把工资涨到一千五。都是开小店的,老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傅总涨工资,咱请不起啊。就这么着,侯赛寅和他老婆走了。

我回家大骂养汉老婆,骂侯赛寅大男人没主见,耳朵根软。妻说骂有什么用,反正咱也尽了心了。妻说过这句话不几天,突然回来说:“你快看看去吧,侯赛寅跑咱家门口开店来了。”妻首先发现蛛丝马迹是在街上看见了侯赛寅那胖儿子,如此顺藤摸瓜得知侯赛寅就在我们这条街上当抻面师傅。我说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家学手艺不就是为了挣钱吗?妻气呼呼地说:“那不一样,他干吗悄没声地办事?这可真是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啊。”

正和妻辩论着,侯赛寅找上门来了。妻冷笑一声,没搭她这个娘家侄儿的茬。侯赛寅就转回向了我,讲一些不好意思的话。大意是跑这条街做抻面师傅不好,可他老婆把原来的工作给搅黄了,打过完年他就回来了,转悠了这么多天,可算碰上这个活。我说你老姑也不是生你这个气,你这人在这个城市,眼里就应该有你的老姑,没事常过来坐坐,唠唠嗑,扯扯闲蛋啥的,不显着近面吗?你在哪干没关系,你不来这抻面,别的师傅一样会来。我又把妻叫出来,给他们解释了一番。妻勉强笑了笑,却在心里留下了芥蒂。侯赛寅自然说了一些赔礼的话。

我心里清楚得很,从现在开始,侯赛寅将成为我一个人的侄儿了。果然,妻以后对侯赛寅没有了先前的热情。

侯赛寅在这家的工资是八百块钱一个月,与他以前的一千三百块差了很多。我问过他挣多少钱,他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多少来。还是妻消息灵通,从这家的服务员嘴里套出了实话。妻经常磨叨说侯赛寅这山看着那山高,站在那山上还脚跷。结果这一跷跷大劲了,把自己逗了。

我们和娘家侄儿的关系就这样不好不坏地处着。有一天晚上,侯赛寅来我店里,非请我回家说话。我知道他在这条街上花八十元的月租租了间房和老婆同住。于是就去了,结果他老婆回家了,就侯赛寅一个人守在小破屋里。没有人给他生炉子,他就睡电褥子。屋里死冷。他却执意要喝酒。我说喝哪门子酒啊,他说:“老姑父,我们家大姑娘过两天就该出嫁了。”我说你女儿不才十七吗?结什么婚。他说不结不行啊,肚子都大了。我说咋整的。侯赛寅就喝口酒说:“都是他妈的村长整的。”我脑袋嗡地一下,问:“你把大肚子的姑娘嫁给谁啊?”侯赛寅说:“嫁村长呗,这回我就成他老丈人了。他不玩我老婆吗,我这回让他们没法排辈。”侯赛寅又喝多了。

我把侯赛寅的事讲给妻听,妻说,老家的那个村子就那样落后,十七八岁的女孩嫁给老头的事多的是。咱捎去一百块钱随个薄礼算了。听说侯赛寅在老家把那一万块钱的罚款给解决了。侯赛寅当时跟比自己还大的村长说,罚我的那一万块钱还算不算数。村长就笑着说,那是村里吓唬你玩的,不是怕你老婆那块没把门的,接着生嘛。上级早就有指示文件了,不准罚款了。就这样,侯赛寅让村长管自己叫了爹。

侯赛寅后来在哪家饭店也没能干长。更让人吃惊的是,有一回侯赛寅领他的胖儿子过马路。胖儿子手里的气球突然飞了,侯赛寅就小跑着去追气球。结果,他忘记了自己那条破腿,三踮两踮,路不平害惨了他。他栽倒在马路中间,正好伸手要够着气球了,有一辆车开过来,把他的一只手给压住了……

那胖小子跑到我们店里,叫我和妻,我们这才知道,侯赛寅和老婆在姑娘出嫁后就离婚了。他老婆死活不离,侯赛寅就管老婆叫亲家母。老婆就蔫了,签了字。在医院里,侯赛寅望着一条缠满绷带的手伤心地哭了。我安慰他:“没事,你住院的钱我们给你垫上。有就还没有拉倒。”他哭着说,操,我手坏了,拿啥去抻面啊。我们这才注意到,手对于侯赛寅来说是多么重要啊。

侯赛寅出院后,他的老巴咯眼的姑爷给我们送来了医药费,他不送也不行。侯赛寅懂法律,他说他姑娘大肚子的时候还不满十八周岁。那可是强奸幼女的罪名啊。紧接着他把二球也带了出来。村长姑爷曾劝他把二球留家,侯赛寅骂:“我操,我信不着你,怕你都给祸害了。”他把二球和三球都送进了当地的学校读书。我知道那所学校的学费不低,侯赛寅的负担不轻。可我们还自顾不暇,哪能管得了他这么个娘家侄儿啊。我去看望过他两次,问他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他想了想说,把你们饭店下来的泔水给我吧,该多少钱就多少钱。我赶忙答应下来,可我不知道他要泔水有什么用处。他后来果然来取泔水了,每个月都准时给钱。我和妻不收,他不肯。妻终于不能继续生他的气了,抢着往回塞。这时的侯赛寅固执得很,妻没办法,找一些我们不穿的衣物让他拿回去,看孩子能穿吧。

现在的侯赛寅样子更加滑稽,左腿踮,右手又压得没了知觉。一走路,身子像失去平衡似的。他骑着辆破“倒骑驴”,满处收泔水。听他说是往郊外的猪场送。半年后,派出所给我打电话,要我去接人。我心想,在这个城市里,我也不认识谁啊。到了派出所,我看见侯赛寅坐在地上放赖呢。我问派出所怎么了,民警告诉我啥你也别问了,你把人领走就得了,他骑着没有牌照的“倒骑驴”满处逛悠,这样影响市容啊。侯赛寅的“倒骑驴”那次没有被没收,但民警清楚地告诉我们,这条街上以后不准再有“倒骑驴”走了。

就这样,我和妻的娘家侄儿再也没有见过面。关于他的消息,是在五年后的晨报上看到的。文章我们看了,说他拖着残疾的身体,养猪致富,供女儿成为本市的高考状元。我说啥也不相信,这个人是侯赛寅。可妻说:“你看照片,那不是我的娘家侄儿吗?”照片虽然不是很清晰,但我还是看清了那个人就是侯赛寅。

其实侯赛寅和千万个闯都市的乡下人一样,生命力有时像种子一样顽强,刮到哪哪就是家,刮到哪就会在哪演绎苦辣悲欢的故事。忙忙碌碌的都市人,他们不会注意这些最普通的人。即使他们成功了,上报了,可记者知道他们背后的故事吗?就像我的娘家侄儿侯赛寅,此时此刻,有谁能够真正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