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丽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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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莲开并蒂(2)

我们见面的机会,大半都是放学之后;有时去冰店坐坐,喝杯果汁,便觉得很高兴。一方面,我也不那么积极去找那个男孩了。真的,就如同亭亭所说的,有缘的话,她与他自然会相遇,又何必我去苦苦地找?

一天,我跟小威约在文学院馆门口见面。路过工学院馆时,却瞥见他的背影,伫立在工学院馆的大门口。

我从后面偷偷绕过去,在他的肩上用力一拍:“嘿!”

他转过来,脸上是完完全全的淡漠,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定睛仔细看他,不,不是小威,但是他的身高,体型,甚至于五官,都跟小威几乎是一模一样;可是他是冷的,没有温度的。说真的,我有些惊讶。

他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直把我看进冰窖里去。好冷的一对眸子,像寒星一般地,锐利而冷酷。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半晌他才吐出几个字来:“对不起,我想你可能认错人了。”

说完,他垂下眼,走开了。

我能感受到他那种强烈的忧郁,他不是小威,小威是无忧无虑的,是活泼淘气的,但是他……长得和小威几乎是一模一样!同样纠结的浓眉,挺而直的鼻梁,瘦削的身躯,无一处不像;但是他郁结的神情,使得他看上去跟小威又是完全不同……

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呢?

我纳闷了。

当我赶到文学院馆门口时,小威已经站在那儿了。他仿佛等了很久,有些不耐烦了。

“怎么这样久?我等了老半天了。”

“对不起嘛。”我随口道了歉,他才好像释怀了一点,有点儿欢颜了。

是的,这才是小威,脾气不小,可是他的脾气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小威像太阳,整个人是明朗的,快活的;那个男孩子,却像月亮,冰冷而不可亲。

小威见我发呆,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我点点头。他却笑了:“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有心事?哈哈。”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天知道我是很少唉声叹气的,我不清楚小威是否如此深切地了解我。究竟我们认识并不久。

“你真的有心事?说出来听听吧,刚才是开玩笑的,别介意。”没想到这人粗中有细,还颇能察颜观色的。

“知道吗,刚才我在工学院那边看到一个人,长得很像你。”我怪异地看他一眼:“可是他看上去跟你完全不一样就是五官长得像罢了。”他不假思索地说:“是不是看上去很酷?冷冷地,有点愁眉不展,像是满怀心事……”“对对!”我惊道:“你怎么全知道?你也看过那个人?”

小威作出一个“没法度”的表情,说:“我何止是看过?他是我哥啊!”

“你哥哥?”

真是太出乎人意料之外了!小威有个哥哥,而且还跟他长得那么像!他怎么从没跟我提起过?“我没有跟你说过吗?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奇怪。”小威疑惑地搔搔头,一付不解的样子。

然后,小威向我娓娓道来他哥哥的故事;他与他哥哥是孪生兄弟,那是早他半个钟头出世的哥哥,虽然是孪生兄弟,他与他哥哥的性格却有很大的差别:哥哥比他沉默寡言多了,他是电机系的,高小威一班,因为小威高中时贪玩,耽搁了一年;他哥哥倒是标准的好学生,人相当静,平常很少笑……“对了,”小威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我哥哥……我哥哥常常有一些很疯狂,又好像很浪漫的举动,像是……莲花!我记起来了!他曾经跟我提过,小桥那边的并蒂莲,他专程去看了一趟。”

我不能置信,太凑巧了!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我要找的人,可能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了。小威的哥哥……

我再度从脑海里寻找有关于他哥哥的印象:一个瘦削,忧郁,沉默的男孩子,有着薄薄的嘴唇,浓眉,透着寒气的双目,炯炯有神……对了,那时他转过身来,我似乎看见了他脸上闪过一丝丝的迷茫。

那样的神情,是很教人心疼的。他是属于蓝色的男孩子。

浓浓郁郁的深蓝色,像海的颜色。

我告诉小威,我一直在找那样的一个男孩子;为了亭亭。

“沈亭亭?她好像很有名。”

“咦,她不是聆音社的吗?”

我点头:“好像是。怎么样?”小威“哈”地笑了一声说:“真巧,我哥也是聆音社的耶!难怪我听过她的名字,我哥常提到她,我想起来了。”

“这么说,他们是早就认识的喽?”

“认识吗?”

我恍然大悟,我突然想起亭亭说过的话:“我相信缘份。”原来这也是一种缘份。亭亭早就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只是一直瞒着我。

坏亭亭!瞒得我好辛苦啊。

回到宿舍,本想发一顿牢骚,却见亭亭一言不发地坐在书桌前写信,写日记。

天知道我是很少见她写日记的。我没有问她,也没有走过去看她在写什么,那样是很不礼貌的。我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把小威的话重新地想一次。

小威……,小威的哥哥……

唉。

“小淡,你相信缘份吗?”

我愣了一下,亭亭,我真的被你弄糊涂了。

“应该算相信吧。怎样?”

“噢,没什么。”我反问她:“你相信缘份吗?”

“我相信,而且我不得不相信,”亭亭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我一直是相信这一点的。”

我觉得奇怪,亭亭一反平日的活泼,像是有着满怀的心事。我很想问她究竟怎么了,可是我始终没有问出口。

一会儿,外面有人找亭亭,她外套一披,就出去了。我从窗口上看到一个男孩子,仿佛就是小威的哥哥。我一下子好像明白了,却又有一丝疑惑。

为什么亭亭的脸上没有什么欢容昵?她跟小威的哥哥——葛家明,无疑是太相配的一对璧人。至少,葛家明可以陪她看落樱。他们的兴趣相投,是同道中人。也只有像葛家明这种才情的人,才配得上亭亭——我是这么认为。

我弄不明白,真的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想着想着,实在太困了,迷迷糊糊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上课,我没再问关于葛家明的事。他们能够相遇相知,我很高兴。

至少不用我再去苦苦地找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便觉得甜丝丝地,因为我就是这样认识小威的。看来,我还得谢谢亭亭。

一天晚上,小威把我送到女生宿舍门口,竟看到葛家明在门口徘徊。

“哥!

风吹久了是要重感冒的,他的脸在水银灯下,是那么苍白。

“你是来找亭亭的?她不在里面?”我还是忍不住想帮他。他那个样子,好令人心疼的。

“你是不是小淡?”他问我,我点点头。

“亭亭不愿意见我,她说我们……”

“你惹她生气了?”葛家明摇摇头。

“没有,我……你是亭亭的好同学,我是否可以与你谈谈?”

我看看小威,他一肚子的问号都跑到脸上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很复杂的样子……哥,你等一下送小淡回来,我先回去了。”葛家明点点头,小威便走了。

我跟葛家明到附近的豆花店拣了一个位子坐下。我劈头就说:

“你知道吗?我有一阵子一直在找你。”

“找我?”

“对,”我点头,“你是不是曾经陪亭亭看过樱花开?在很久以前?”

“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打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告诉自己:葛家明,你心目中的女孩出现了。好好把握春天。”

我会心一笑:“你知道,亭亭是与众不同的。”

“是的,她是个太特别的女孩子,她聪明,有绝对的才华;而且,她懂得欣赏周围任何美的事物,这是她有大智慧的地方。”

“我懂,太多的女孩子是俗物。”他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不是这意思……你也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常听小威提起你,知道上次把我认错的就是你。”

小威这家伙!我有点啼笑皆非,这是题外话。

“别说我,说说你跟亭亭吧。”

“嗯,”他继续说着:“自从那次看樱花之后,我一直无法忘记她湛至我在学校里注意每一个身边的女同学,看看能不能碰巧被我遇到。你或许不知道,我在系上,一直有着‘柳下惠’的称号;我并不是自命清高,我也想要有一个知心的女孩,但是,那个女孩,早在我心里有了雏型,我想只要有一天见到了她,我一定可以一眼认出来,她……就是我要的那杯茶。”

我一面听,一面觉得奇怪,他跟我说那么多做什么?

“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突然对你说那么多……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些事我很少对人提起的,可是我觉得,你应该是很好的倾诉对象,这是我的直觉。希望你……”

“没关系,我很乐意听的,我也希望有个好男孩子照顾亭亭。”

“谢谢你,我的感觉告诉我:她穿细麻布衣服,通常是米色的,留长发,一点自然鬈;她瘦,她会画一点画,夏天游泳,冬天睡觉;她想很多,她常常笑,她会说一点法文,她要最好的——感情,不是钞票;她应该是家里的独生女,她看梵谷,也喜欢塞尚;她很有一点脾气,但不轻易发作,她看很多书,她……”

“够了,你不用再说了,那的确是亭亭。”“没错。亭亭有很多小小的习惯,你不能够说她有怪癖,但是她的习惯的确与别人不太一样。”这个葛家明,把她所有我留意到,和没留意到的习惯都说了,我简直要怀疑,他是否真的才认识她不久,听起来……像是已经认识了十年一般。

我说:“然后,你又遇见了她。”

“是的,”家明说,“我想我是幸运的,她参加了我们聆音社,我几乎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她。这是我大学以来——不,应该是活到现在,第一个让我怦然心动的女孩。我觉得我已经等了好久好久,就是为了等待她的出现。可是她……”家明顿了一下,我看到他纠结的浓眉似乎垂得更低了,也交缠得更紧了,遮住了一对晶亮的眸子。可是,他又牵动了一下嘴角,绽开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

“亭亭说,我来迟了;她说,我的到来,无论是在什么时候,都太迟了。”

“亭并没有男朋友呀!何迟之有?”

家明摇摇头,说:“我也不懂,她没有理由拒绝我对她的爱,我相信,她也是爱我的可是她却告诉我,太迟了……什么叫作迟?我们还有好长好长的一辈子要走,我们的人生才过了二十年,还有好几个二十年啊!”

亭亭,为什么?你不是相信缘份的吗?你不是说过,有缘便能够相遇相知,不须要刻意去寻找?如今你们相遇了,你却说太迟……“两情若在长久时,又何必朝朝暮暮?”这是你在课本上写给我看的呀!难道你忘了,还是你根本不相信这些?

“我不明白,小淡。亭亭不愿意见我,但是我想知道为什么,她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至少让我了解。相信我,我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我爱亭亭,我不想她受委屈。”

“我知道,让我去问问她,好吗?”

葛家明送我回女合后,忧郁地走了。

亭亭就站在窗口,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是悲是喜。我唤了她一声:“亭亭。”她“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我有些哽咽了,亭亭不高兴,我看得出来,她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别问我为什么,小淡,我不会告诉你。”她翻开日记本,坐在书桌前。

她又开始写日记了。

我不言语,澡也没洗就蒙头大睡。但是我睡不着,我流了一整夜的泪;我睡不着。

然后,我翘了第二天早上的课。凌晨三,四点时,我才昏昏地睡去;亭亭……还在努力地写日记。

当我醒来的时候,亭亭已经出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去上课。我看看腕表,十二点四十分。

起床后,我好好地洗了一个澡,洗完澡后洗衣服,我甚至于连亭亭的衣服都一并洗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要好的同学……我更加用力地洗。

外面的太阳很好,我把衣服拿出去晾;干了,拿进来,一件件叠好收好。做完这些事情,已经是午后四点半多了。

亭亭还没有回来——我们下午是没有课的。

一会儿,外面有人找我。

是亭亭,还有一个男孩子;不,不是葛家明。

我有点意外。我想到亭亭所谓的“太迟了”的原因。

再也没想到是为了这个缘故。我很有点心酸。

我仔细地打量这个男孩,竟觉得他与葛家明有几分神似。只是这个男孩的年纪较大,约莫有二十五,六岁吧,瘦长身材,一张秀气的面孔,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很干净,似笑非笑的眼睛,我注意到他的手:那是一双纤长优美的手。

亭亭同我介绍:“姜淡淡,邹家明。”

家明,又是一个家明。他微微颔首,礼貌而客气地笑着,看得出是一个有良好修养的人。我注意到不远处泊着一部车,红色的莲花。是他的车吧!?

我的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亭亭与他说了几句,他就走了。临走前,还摸摸亭亭的长发,眼中满是怜惜。

亭亭的脸上,始终是一个温柔的微笑。

我们目送他上车,看着那部莲花低吼几声,绝尘而去。

我怔怔地望着亭亭,她脸上的表情意外地安详。她说:“小淡,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知道他是谁吗?”我脱口而出:“那还会有谁?当然是你的男朋友!”

亭亭缓缓地摇头:“你只猜对了一半;他……是我的未婚夫。”

这话听得我如雷轰顶。未婚夫?

“亭亭,你才刚满二十岁,你只是个大二的学生,我们都不知道你已经有一个论及婚嫁的男朋友!那葛家明……”我急急地说,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

“小淡,”亭亭平静地说:“这是我的命运,是我跟邹家明的缘份。不,我们不是论及婚嫁,我们的关系……就好像指腹为婚一样。我的父母与他的父母是刎颈之交,他早我七年出世;在我母亲怀我的时候,双方家长约定,如果我母亲生的是一个女孩,便让我们结为夫妻;若是男孩,就以兄弟相称。我们在孩提时候一起长大,直到他十四岁那年,他全家移民到英国。这件事,我是早就知道了的。”

“亭亭,这是什么封建时代的约定!你怎么可以就这样……”

“命宿。父母给予我生命,他们对我有责任,我对他们也有责任;况且,家明对我很好,我不该再说什么了。”

“你……爱他吗?”我问,亭亭点点头。

“那……葛家明呢?”

“他付出一切,但是,我却无法给他什么。也许他对我的爱,是错爱了……上天让我遇见他,我已经很满足了;这将是我永远的美好回忆。记得我说过的:两情若在长久时,又何必朝朝暮暮——一次弥足珍贵的回忆已经足够,只是……不论他何时出现,都是太晚了。”

亭亭掠一掠头发,黄昏阳光下的她多了一份特殊的美丽,她的神情,依然是那么平静,一个浅浅的笑漾在唇边。

“你不觉得遗憾吗?亭亭?”

“我也觉得遗憾……但是我很高兴能认识他,因为……他完全看得见我的光采。”

“那邹家明……”

“他像一个哥哥。他一直像我的一个哥哥,照顾我,爱护我;但不一定全然了解我。嫁给他……我是放心的,他待我很好,这就够了。”

“也许我要离开你了,小淡。我要出国,我不能让时间来考验我,我怕我撑不住。看着葛家明……我也心痛。要记得我小淡,叫他们写信给我,我永远感谢你们所给我的。”

“好朋友,说什么谢!”

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包括小威在内。

下学期注册的时候,亭亭果然没有来。

全班哗然,只有我是平静的,我悄悄地注了册,回到我们曾经一起住的宿舍。如今,她的床位是空着的,我独自住一间房,一个人。

暑假,我去送了飞机;意外地,葛家明也去了,他默默地望着亭亭,没有说一句话。亭亭傍着她的未婚夫,淡淡地微笑。我们的送别没有热泪盈眶,只是轻轻地互道珍重。

“要写信来,否则我要寂寞死了。”亭亭说了一句稍微活泼一点的话,我笑了。

“当然!我才是要寂寞死了,班上只剩下我一个女生!

“那才好哩!三千宠爱集一身。

“宠爱?哈哈,宠爱?”我勉强地笑了几声。

直至他们进入候机室,我的眼泪才掉下来。

“我将永远记得她。”

我也是,我将一直记得亭亭;记得她,与她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