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典散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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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争臣论

【名篇鉴赏】

争臣,就是“谏诤”之臣。唐德宗时的阳城,原本隐居于中条山,因人品学识为人所敬仰,因此被荐举为谏官。然而上任五年,却唯唯诺诺,对皇帝无所规劝。韩愈因此写了这篇《争臣论》加以抨击。据说阳城受到此文的影响而改变处事态度,宰相陆贽被奸臣诬陷时,阳城极力“谏诤”,后又阻止皇帝任斐延龄为相。后来韩愈写《顺宗实录》时,对阳城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经典句章】

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原文】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不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犹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译文】

有人问我:谏议大夫阳城,可以算作有道德的士人吗?他学识渊博,广见多闻,又不希望人们知道他的名声。他履行古人的道德准则,住在晋地的边境。晋地边境的人受到他的道德熏陶而修行善良的有几千人之众。大臣听说后就推荐他,皇帝任用他为谏议大夫。人们都认为这是很荣耀的,而阳先生却没有欣喜的表情。他担任这个职务已经五年了,看他的品德好像与隐居在野时一样,他哪里会因富贵而改变自己的心志呢?

我回答说:“这就是《易经》里所说的,长期保持着一种德操而不能因事制宜,这对士大夫来说是有危害的。哪里算得上有道德的人呢?《易经·蛊卦》的‘上九’中说:‘不愿侍奉王侯,只求自己的节操高尚。’《易经·蹇卦》的‘六二’爻辞中又这么说:‘做臣子的不避艰难去直言进谏尽忠于君主,是由于他不顾自身的缘故。’那不就是因为所处的时间场合不一样、所实践的准则也不同吗?就像《蛊卦》的‘上九’爻说的那样,处于没被任用的地位,却去表示奋不顾身的节操;再如《蹇卦》的‘六二’爻说的,处在君王之臣的职位,却把不事王侯的节操当作高尚,那么冒求仕进的祸患便会产生,玩忽职守的指责也会兴起。此种志向不当效法,而且最后将不可避免地获得罪过啊。现在阳先生担任职位的时间,不能算是不长久了;了解国家的政治措施的正确与失误,不能算是不熟悉了;皇帝对待他,不能说不重视。然而他未曾说过一句关系到国家政治的话。看待朝政的得失,就好像越国人看秦国人的胖瘦一样,毫不在意,他心中没有喜悦和忧愁的波动。问他担任什么官职,就说是谏议大夫啊;问他有多少俸禄,就说是下大夫的品级啊;问他朝政情况,就回答说我不知道。有道德的人,原来是这样的吗?况且我听说:有官位职守的人,不能称职就该离去;有进言任务的人,不能提出有益的意见就辞去。现在阳先生认为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批评没有呢?能够提出批评而不提,和不能提出自己的建议批评而不离去,这两种态度没有一种是对的啊。阳先生是为了俸禄而做官的吗?古人说过:‘做官不是因为家贫,但有时是因为贫困的。指的是那些为俸禄而做官的人。’应该辞去高位而担任低下的职务,放弃富贵而安于贫贱生活,当个守门、巡夜之类的差使就可以了。孔子曾经做过管理粮仓的小吏,又曾做过管理畜牧的贱职,也不敢旷废他的职守,总是说‘一定做到会计准确无误才算完成任务’,总是说‘牛羊顺利成长才行’。像阳先生的品级俸禄,不算低下和微薄,那是明明白白的了,可是他的行事却是这个样子,难道可以吗?”【原文】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昭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兹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之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译文】

有人说:“不,不是这样的。阳先生是憎恶诽谤皇上的人,厌恶那些作为臣下却用公开揭发他的君主的过失而出名的人。所以,他虽然向皇帝提了意见和建议,却不让别人知道。《尚书》中说:‘你有好的计策和谋略,就去告诉你的君主,你到外面告诉大家,这个计策智谋是我们君主出的。’阳先生的用意也是像这样的。”

我回答说:“假如阳先生的用心是这样的,那他可谓更糊涂了。进去为君主献策,出来又不使别人知道,这是大臣宰相的做法,不是阳先生所应该做的啊。那阳先生,本来以平民身份,隐居在草野之间,皇上赏识他的品行道义,提拔他担任这个职位,官为谏议大夫,他实在应该做出成绩来,奉行自己的职守,使全国各地和子孙后代知道朝廷有直言不讳、刚正不屈的臣子,君主有不滥赏和从谏如流的美名。这就可能使山野间的隐士听到了而对此产生羡慕之心,束好腰带,挽起发髻,愿意进身到宫门之下陈述他们的言论,使我们的君主成为尧舜那样的圣君,使他伟大的名声流传千古。像《尚书》所说的,那是大臣宰相的事,不是阳先生所应该做的啊。况且阳先生的想法,将会使君主厌恶听到自己的过失吧?这就是在这方面启发君主啊。”【原文】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砣砣,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译文】

有人说:“阳先生不求出名而别人都知道他,不求任用而君主任用了他,他不得已才出来做官,保持着一贯的操行准则而不改变,为什么您对他责备得如此苛刻呢?”

我说:“自古以来的圣人贤士,都不是由于追求名望而被任用的,他们怜悯自己所处的时代动荡,民生不安定,有了道德和学问之后,不敢独善其身,一定要经世致用,普济天下。勤恳努力,终身不懈,到死才罢休。所以大禹在治理洪水的过程中,三次经过自己的家门也不进去看一下;孔子周游列国时,连坐席也来不及坐暖就又出门了;而墨翟从不安居一地,所住之处灶上烟囱不及熏黑,就离家了。那两位圣人和一位贤人,难道不懂得自己过安逸生活的快乐吗?实在是敬畏上天的旨意,而且怜悯人民的穷困啊。上天将圣贤的德才和能力授予这些人,哪里只是让他们自己有余就算了,实在是想通过他们来补充别人的不足。耳目对人来说,耳管听,眼管看,听清是非,看明安危,然后身体才能安全。圣人贤人,是世人的耳目;世人,是圣贤的身体。再说阳先生要不是贤人,那就应该被贤人所遣使来侍奉他的君主;如果确实是贤人,本当敬畏上天的意旨,而怜悯百姓的穷困。怎么能够只顾自己的闲适安逸呢?”【原文】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昭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译文】

有人说:“我听说君子不想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并且憎恶那种把攻击别人当作正直的人。像您的议论,直率是够直率的了,未免有点损害道德并且浪费口舌了吧?喜欢直言不讳地揭发别人的过失,这就是国武子在齐国被杀害的原因啊,您大概也听说过吧?”

我说:“君子有官位,就应有以身殉职的思想准备;未得到官位,就考虑修饰文辞来阐明他掌握的道理。我是要申明道理,并非自作正直而指责他人。况且国武子个有道德的人,又喜欢胡乱批评他人扰乱国家秩序,这就是他被杀害的真正原因。《春秋外传》说:‘只有善人才能够无保留地接受批评。’这就是说他听到别人规劝后能改正自己的过失。您告诉我说:‘阳先生可以算是有道德的人。’阳先生虽然现在未能达到,难道他将来也不能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