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梦溪笔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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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辨 证

今人多谓廊屋为庑。按,《广雅》:“堂下曰‘庑’。”盖堂下层檐所覆处,故曰“立于庑下”。凡屋基皆谓之堂,廊檐之下亦得谓之庑,但庑非廊耳。至如今人谓两廊为东西序,亦非也。序乃堂上东西壁,在室之外者。序之外谓之“荣”,荣,屋翼也,今之两徘徊,又谓之“两厦”。四(柱)注屋则谓之“东西溜”,今谓之“金厢道”者是也。

梓榆,南人谓之“朴”,齐鲁间人谓之“驳马”,驳马,即梓榆也。南人谓之“朴”,“朴”亦言“驳”也,但声之讹耳,《诗》“隰有六驳”是也。陆玑《毛诗疏》:“檀木,皮似系迷,又似驳马。人云:‘斫檀不谛得系迷,系迷尚可得驳马。’”盖三木相似也。今梓榆皮甚似檀,以其班驳似马之驳者。今解《诗》用《尔雅》之说,以为“兽锯牙,食虎豹”,恐非也。兽动物,岂常止于隰者?又与苞栎、苞棣、树非类,直是当时梓榆耳。

自古言“楚襄王梦与神女遇”,以《楚辞》考之,似未然。《高唐赋》序云:“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故立庙号为朝云。”其曰“先王尝游高唐”,则梦神女者,怀王也,非襄王也。又,《神女赋》序曰:“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王异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梦若何?’对曰‘晡夕之后,精神恍惚,若有所心喜,见一妇人,状甚奇异。’玉曰:‘状如何也?’王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环姿玮态,不可胜赞。

’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以文考之,所云“茂矣”至“不可胜赞”云云,皆王之言也,宋玉称叹之可也,不当却云:“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又曰“明日以白玉”,人君与其臣语,不当称“白”。又其赋曰:“他人莫睹,玉览其状。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若宋玉代王赋之,若玉之自言者,则不当自云:“他人莫睹,玉览其状。”即是宋玉之言也。又不知称“余”者谁也。以此考之,则“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者,“王”字乃“玉”字耳。“明日以白玉者”,以白王也。“王”与“玉”误书之耳。前日梦神女者,怀王也。其夜梦神女者,宋玉也。襄王无预焉,从来枉受其名耳。

《唐书》载:“武宗庞王才人,尝欲以为皇后。帝寝疾,才人视左右。熟视曰:‘吾气奄奄,顾与汝辞,奈何?’对曰:‘陛下万岁后,妾得一殉。’及大渐,悉取所常贮散遗宫中,审帝已崩,即自经于幄下。宣宗即位,嘉其节,赠贤妃。”按,李卫公文武《两朝献替记》云:“自上临御,王妃有专房之宠,以娇妒忤旨,日夕而陨,群情无不惊惧,以谓上成功之后,喜怒不测。”与《唐书》所载全别。《献替记》乃德裕手自记录,不当差谬。其书王妃之死,固已不同。据《献替记》所言,则王氏为妃久矣,亦非宣宗即位,乃始追赠。按,《张集》有《孟才人叹》一篇,其序曰:“武宗皇帝疾笃,迁便殿,孟才人以歌笙获宠者,密侍其右,上目之曰:‘吾当不讳,尔何为哉?’”指笙囊泣曰:‘请以此就缢。’上悯然。复曰:‘妾尝艺歌,愿对上歌一曲以泄其愤。’上以其恳,许之。乃歌一声《何满子》,气亟立殒。上令医候之,曰:“脉尚温,而肠已绝。’”详此,则《唐书》所载者,又疑其孟才人也。

建茶之美者,号“北苑使”。今建州凤凰山,土人相传谓之“北苑”,言江南尝置官领之,谓之“北苑使”。予因读《李后主文集》,有《北苑诗》及(文)北《苑纪》,知北宛乃江南禁苑,在金陵,非建安也。江南“北苑使”,正如今之“内园使”。李氏时有“北苑使”,善制茶,人竞贵之,谓之“北苑茶”,如今茶器中有“学士瓯”之类,皆因人得名,非地名也。丁晋公为《北苑茶录》云“北苑,地名也,今曰龙焙。”又云:“苑者,天子园囿之名。此在列郡之东隅,缘何却名北苑?”丁亦自疑之,盖不知“北苑茶”本非地名。始因误传,自晋公实之于书,至今遂谓之北苑。

唐以来士人文章好用古人语,而不考其意。凡说武人,多云“衣短后衣。”不知短后衣作何形制?短后衣出《庄子·说剑篇》,盖古之士人,衣皆曳后,故时有衣短后之衣者。近世士庶人,衣皆短后,岂更复有短后之衣。

班固论司马迁为《史记》“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此其蔽也。”予按,后汉王允曰:“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班固所论,乃所谓“谤”也,此正是迁之微意。凡《史记》次序说论,皆有所指,不徒为之。班固乃讥迁“是非颇谬于圣贤”,论甚不(款)慊。

人语言中有“不”字,可否世间事,未尝离口也,而字书中须读作“否”音也。若谓古今言音不同,如云“不可”,岂可谓之“否可”?“不然”岂可谓之“否然”?古人曰:“否,不然也”,岂可曰“否,否然也”?古人言音,决非如此,止是字书谬误耳。若读《庄子》“不可乎不可”,须云“否可”,读《诗》须云“曷否肃雍”、“胡否焉”,如此全不近人情。

古人谓章句之学,谓分章摘句,则今之疏义是也。昔人有鄙章句之学者,以其不主于义理耳。今人或谬以诗赋声律为章句之学,误矣。然章句不明,亦所以害义理。如《易》云“终日乾乾”,两“乾”字当为两句,上乾知至至之,下乾知终终之也。“王臣蹇蹇”,两“蹇”字为王与臣也。九五、六二,王与臣皆处蹇中,王任蹇者也,臣或为冥鸿可也;六二所以不去者,以应乎五故也,则六二之“蹇”,匪躬之故也。后人又改“蹇蹇”字为“謇”,以“謇謇”比“谔谔”,尤为讹谬。“君子”,“”二义也。以义决其外,胜己之私于内也。凡卦名而重言之,皆兼上下卦,如“来之坎坎”是也。先儒多以为连语,如“”“哑哑”之类读之,此误分其句也。又“履虎尾人凶”,当为句。

君子则矣,何咎之有,况于凶乎?“自天之吉”当为句,非吉而利,则非所当佑也。《书》曰:“成汤既没,太甲元年”,孔安国谓:“汤没,至太甲方称元年。”按《孟子》,成汤之后,尚有外丙、仲壬,而《尚书》疏非之。又或谓古书缺落,文有不具。以予考之,《汤誓》、《仲虺之诰》、《汤诰》,皆成汤时诰命,汤没,至太甲元年,始复有《伊训》著于书,自是孔安国离其文于“太甲元年”下注之,遂若可疑。若通下文读之曰:“成汤既没,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则文自足,亦非缺落。尧之终也,百姓如服考妣之丧三年,百姓有命者也,为君斩衰,礼也。邦人无服三年,四海无作乐者,况畿内乎?《论语》曰:“先行”,当为句,其言自当后也。似此之类极多,皆义理所系,则章句亦不可不谨。

古人引《诗》,多举《诗》之断章。断音段,读如“断截”之“断”,谓如一诗之中,只断取一章或一二句取义,不取全篇之义,故谓之断章。今之人多读断章,断音锻,谓诗之断句,殊误也。诗之末句,古人只谓之“卒章”,近世方谓“断句”。

古人谓币,言“玄纟熏五两”者,一玄一纟熏为一两。玄,赤黑,象天之色;纟熏,黄赤,象地之色。故天子六服,皆玄衣纟熏裳;以朱渍、丹秫染之。《尔雅》曰:“一染谓之‘纟原’。”纟原今之茜也,色小赤。“再染谓之‘’。”

,也。“三染谓之‘纟熏’。”盖黄赤色也。“玄”、“纟熏”,二物也。今之用币,以皂帛为玄纟熏,非也。古之言束帛者,以五匹屈而束之,今用十匹者,非也。《易》曰:“束帛戋戋”。戋戋者,寡也;谓之盛者非也。

《经典释文》:如态安生辈,本河朔人,反切多用北人音,陆德明吴人,多从吴音,郑康成齐人,多从东音。如“璧有肉好”,肉音揉者,北人音也。“金作赎刑”,赎音树者,亦北人音也。至今河朔人谓肉为“揉”,谓赎为“树”。如“打”字音丁梗反,“罢”字音部买反,皆吴音也。如“疡医祝药杀之齐”,“祝”音咒,郑康成改为“注”,此齐、鲁人音也。至今齐谓注为“咒”。官名中尚书本秦官,尚音上,谓之“尚书”者,秦人音也。至今秦人谓尚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