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中国古代高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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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真谛(7)

真谛对他说:“我知道自己的因缘就要尽了,北山就是今生的最后一站。如今两论已译,弟子们也可登坛说法,所以,我才想来这里静待缘尽之时。我的因缘如何,旁人是很难知晓的。纵使你们的精诚所感,也不会使这种因缘有多大的变化。不过,你们既已这般认真,我也只好再随眼下之缘,但是,还请你们允许师父在这里留住几日。”

众人一听,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当下,欧阳纥便留下几名卫士守护,其他人员才各自回城。

智恺等弟子回到城中后,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次日,他们聚集在智慧寺讨论此事。智恺说:“大师乃一代高僧,自当有种种神通,能感知自己的未来,也不是件奇怪的事情。记得在晋安时,大师曾手指西北方,预言在我等寂后,将有一大国从那里兴起,统一中土,盛弘佛教。又据说大师当年在制旨寺内手植菩提树一棵,并预言一百二十年后有一开士当于其下说无上佛法,度无量众生。虽然现在尚无法验证,但大师既然这样说,正说明大师早就有预知的神通。所以,如今大师所说,很可能还是真的。当然时间还难确定,近些一年半载,远些三年五年,都说不准。”

法泰、僧宗建议说:“还是请师父再开译业,或者请他登坛说法,这样不但使大师感到充实,不至于再上北山,而且也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多地接受大师的教诲,对师父、对佛法、对我们都有好处。”

慧忍对京城的情况比较熟悉,他建议道:“若能请大师去京城讲经,弘法事业必能掀起一个高潮。”

智恺、僧宗当即表示同意,他们认为:“尽管前几年大师执意离开京师,后来也屡次拒绝了入京的邀请,但现在情况变了,有我们这些人协助师父弘法,不愁唯识学说在京城推广不开。”

于是,在第二天,僧宗、法泰便带着新译的经典北上京城,上奏两年前即位的伯宗皇帝,促其下诏邀请大师人京弘法。又过了一天,弟子们接真谛回到城内王园寺居住。对于弟子们的安排,真谛也表示了同意。他想,在有限的生命之中作尽可能多的工作,总比深山隐遁、静待缘尽要好。至于北上京城之事,他虽然已不反对,但对此却不抱多大希望。他觉得,若朝廷和京城名僧能接受这种新的学说,那就把弘法的阵地移到京城,这总比局限在岭南一隅之地为好。

真谛大师在王园寺住下后,一边休养并等待僧宗、法泰从京城的归来,一方面也继续翻译一些小本经论。

转眼问到了公元568年的八月。广州,这座热闹非凡的古城,如今完全包裹在一片热浪之中。从江水里蒸发而出的腥气,夹杂在热风之中,弥漫到城市的各个角落,无精打采的树木花草随风摆动,好像在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更增添了古城的烦嚣。

王园寺内一片寂静。昏昏暗暗的禅房内,真谛大师双眉紧锁,正在思考着什么。这时,从门外进来了两位僧人。真谛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原来他们就是北上京城的僧宗和法泰。

僧宗和法泰向大师行过礼后,便将北上京城的情况完整地学说了一遍。

原来,僧宗和法泰进京之后,先到各大寺中拜访了诸位名僧,并将真谛大师在岭南翻译的《摄》、《舍》二论及一些主要的唯识经典呈给他们过目。然而,这些人不是热衷于《涅盘》和《成实》,就是醉心于《三论》和《般若》,对唯识之法毫无兴趣。僧宗、法准又想了一个变通的方法,于是告诉名僧们说,真谛大师不但精通唯识之法,而且对《般若》、《涅粲》、《金光明》等也无不精通,所以,希望他们出面,建议皇帝诏请真谛大师入京弘法。可这些人知道,真谛大师偏宗《摄论》的唯识之学,怎么也不愿把京城这块弘法阵地拱手让给真谛。

不得已,僧宗和法泰又设法直接谒见伯宗皇帝。伯宗一听,得知那位名震一时的天竺三藏现在岭南弘法,而岭南在欧阳家族的长期驻守下,也着实令朝廷不太放心,把这样一位高僧争取过来,正是一箭双雕的美事。于是伯宗立即敕令京邑大僧正宝琼办理这件事情。

严格说起来,宝琼还是真谛入华后最早的弟子之一,当年在富春陆元哲宅翻译经典时,他就是真谛的主要助手。那时,国难当头,条件极为艰苦,宝琼与真谛同舟共济,苦心经营,相互配合得很好。后来真谛被侯景请去京城,而宝琼则继续逃亡。从此之后,师徒二人,天各一方,如今,真谛聚徒广州,偏居岭南,而宝琼则成为僧界最高领袖,已是声名盖世,无人能敌。

宝琼与真谛一样,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可两人在具体信仰上,却有很大的不同。宝琼好中观,是讲空的;真谛好唯识,是讲有的。空与有虽说是圆融无碍的,但毕竟在某种程度上又是对立的。所以,尽管宝琼难忘师徒之情,但在真谛入京之事上,还是犹犹豫豫。

这时,京中的一些名僧们听说此事,纷纷表示反对,终于有一份奏折送到了伯宗皇帝那里。其曰:

真谛三藏景行澄明,器宇肃清,不愧为一代高僧。然岭表所译众部,多明无尘唯识,言乖治术,有蔽国风,不隶诸华,可流荒服。还望皇上慎之。

伯宗是位仁弱暗昧的皇帝,他接受了名僧们的建议。这样,真谛入京的计划便失败了。

对真谛来说,这一结果虽说也在预料之中,但依然使他感到十分伤心。真谛回想起自从跟随安慧大师修习唯识之后,曾立下终生弘扬师说的誓愿。可在天竺弘法未久,便遇缘去了扶南;而扶南法化初开,却又应邀来到中土;刚要传译经论,不料又身罹国难。二十几年来,在中土屡遭挫折,好不容易在广州稳定下来,自己的译经事业才有了初步的开展。原指望唯识之学在广州生根后,能遍传中土,可如今看来,这依然是不可能的。几十年的艰辛,换来的竟是“言乖治术,有蔽国风”的评价和“不隶诸华,可流荒服”的处置,这对于一个终生献身弘法事业的人来说,是多么的心痛!

北上京师的计划失败了,而岭南的情况也并不那么乐观,一次更严重的打击,伴随着弥漫天际的闷热,就要降临到这位大师的头上了。

八月二十日,王园寺的一处禅房内,真谛大师烦躁不安,坐卧不宁。法泰、智休赶紧搀起大师,来到院中散步。

“天空这么阴沉,简直就要塌下来了。”真谛望着昏黄的天空,露出一副忧虑的神情。

“下过一场雨就会好的。”法泰安慰道。

“欲哭无泪啊!这种日子何时才能结束!”真谛不知是在说天气,还是在说自己。因为连日的阴沉却未带来一滴雨水,这与大师说的欲哭无泪也是贴合的。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院内也是湿热难耐,真谛又开始向禅房走去。法泰、智休紧跟在两旁。忽然,山门那边匆匆地跑进一个人来。还没等真谛看清是谁,只听那人大声叫道:

“师父!师父!智恺……智恺……”那人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这时,他们都看清楚了,来人是法准。“智恺?智恺他怎么了?”真谛急切地问道。“智恺师兄……圆寂了!”“什么!?”真谛大吃一惊,顿时便愣住了。

智恺早在始兴时期便成为真谛译经事业的得力助手,此后,他一直追随真谛,协助弘法,与师父一起闯过一道又一道难关,可说是历尽磨难,功勋卓着。特别是来到广州之后,师徒在佛学思想上真正沟通,彼此心领神会,配合更加默契,迎来了真谛译经生涯中最辉煌的一页,为唯识、俱舍学派在中国的传播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几乎真谛所译的每一部重要论书,都是由他作笔受的,特别是《摄》、《舍》二论的翻译,更饱含着他的心血。可以说,没有智恺,真谛的译业将黯然失色。从今年二月开始,智恺应僧宗、道尼、智敷等人的请求,在智慧寺开讲俱舍之法,同堂听受者多为高僧名士,一时间,智慧寺成为岭南弘法的中心。

真谛抚胸哀恸,泣不成声。

几天后,智恺的遗骨安葬于广州西阴寺南岗。

一场大雨之后,广州已不像前几天那样阴沉昏暗,但天空依然是浮云弥漫,热烘烘的温风还在不时地吹着。真谛送走智恺之后,没有再回王园寺,而是与法准等人一起留住在智慧寺内,因为这里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智恺倒下的地方。

如今的智慧寺已是一片沉寂,人们再也听不到智恺那清远微妙的讲演,持续六月之久的讲坛就这样塌了下来。

这一天,真谛一个人悄悄地来到讲经堂内。他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想像着往日的弘法盛况。那时,大德云集,名士荟萃,法鼓擂动,梵音远扬,而如今,除了高高的法座,和密密麻麻的蒲团外,讲经堂内空空荡荡,一片寂静。

“法将断矣!”真谛不禁哀叹道。

真谛拖着古稀之躯,蹒跚在萧瑟的小道上。智恺从这里倒下,难道自己也要倒下去吗?讲经堂里的法音断了,难道其他弟子不能传灯承瓶吗?新法不能广被中土,难道永远珠沉海底吗?

不!绝不!

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雨在轻轻地下着,智慧寺陷于一片漆黑之中。然而,此时的智慧寺并没有在凄风苦雨中消沉,也没有在一片漆黑中昏睡。在一间极普通的僧房内,烛火通明,佛像庄严,香烟缭绕,幡幢低垂。一条乌黑发亮的供桌上,香炉排列,供养齐全。一副肃穆之气,直袭人心。

这是法准居住的僧房。此时,真谛大师一脸严肃,静静地趺坐在禅座上。弟子们恭恭敬敬地伫立在一旁,他们是法准、僧宗、道尼、智敫、向法师、法泰、曹毗、慧忍、僧忍、慧侃、智休、慧旷等,共十二人。

真谛大师开口说道:“为师今晚叫大家来,是有几句心里话要给你们说。”

众弟子见师父如此严峻,都恭敬合十,同声说道:“弟子恭候师父开示。”

“为师已逾古稀之岁,深恐不久于人世。然所弘之法,乃佛陀之真义,度世之正教,自当相垂千古,万世不绝。为师承法于安慧,曾发愿终生弘扬,然不幸屡遭挫折,致大法受阻,囿于岭南,诚可谓宝镜蒙尘,珠韬光彩,为师实难瞑目!如今智恺爱徒往生他土,经堂法音业已断绝,圣教再度临危,为师不禁惶惶。诸位跟随老衲多年,同参共修,已知法味之醇厚,正教之美妙,但不知在自修之同时,是否有广泛传扬之宏愿?”

众弟子一听,急忙回禀道:“大师多虑了,我们追随大师多年,幸蒙教诲,皈心大法,自当承大师之衣钵,传大师之法义。大师所传新法一定能越出岭南,遍传中土,世代不绝!”

话音刚落,真谛便铿锵有力地说:“那好!就让我们在佛祖面前焚香盟誓,共传香火,力弘正法,矢志不渝!”

屋内的气氛更加肃穆,更加庄严。

法准立即上前摆好香案,点燃了香火,然后双手举起,慢慢地走到真谛大师面前。真谛大师合十当胸,接过香火,来到佛像前面,深深地拜了几拜,开口说道:“佛祖在上,弟子真谛,皈心正法,誓弘《摄》、《舍》,矢志不渝!”

真谛盟誓完毕,将香火传给法准。法准合十致礼,接过香火,在佛前拜了几拜,开口说道:“佛祖在上,弟子法准,皈心正法,誓弘《摄》、《舍》,矢志不渝!”

香火又经法准传到僧宗手中,再由僧宗传到道尼手中,依次传递,法泰、智敫、向法师等共十二人都分别在佛前盟誓,发愿力弘《摄》、《舍》二论,令无断绝。

真谛严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广州城的弘法活动又掀起了一个高潮。真谛大师不顾古稀高龄,忍着日甚一日的病痛,毅然决然地登上了弘法的讲坛。这个讲坛,就是智慧寺中智恺倒下的那个讲坛。如今,真谛大师倒是在继承智恺的未竟之业,他所开始讲的,正是智恺倒下时中断的地方,即《俱舍义疏》的《业品疏》等九卷。

法鼓又擂起来了,梵音又响起来了,智慧寺讲经堂内又是大德云集,名士荟萃。公元569年正月十一日,对岭南、对中国乃至整个世界的佛弟子来说,都是一个值得永远记住的日子。这天,真谛还像以往那样,在法泰的帮助下,登上讲坛,演说俱舍法义。今天来听讲的人特别多,平时可坐几百人的大殿被挤得满满的,几百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大师,几百颗心灵跟随着大师的话语一起跳动。

大师继续地讲着,时辰已到了正午。突然,真谛觉得眼前的经文变得模糊起来。他觉得不妙,刚想叫法泰,可身体却不听指挥,身子向右一斜,倒了下去。

“师父……”法泰几步跑上前去,将师父抱起。

“大师,您怎么了……”台下的僧俗急切叫了起来。

法泰和智休立即将真谛大师抬回房中,平放在床上。大师睁开眼睛,看见这些正在哭泣的弟子,心里难受极了。他费力地说:“师父不行了,你们快把僧宗、道尼他们叫回来。”

法泰马上作了安排,还派人到州府向刺史欧阳纥作了报告。

真谛躺在床上,让智休将房中堆着的那一摞摞经文整理好,再将他从天竺带来的尚未来得及翻译的经文,也放在旁边。智休明白师父的用意,他是想让弟子们明白他们所面临的弘法任务。

真谛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有满足,也有遗憾,有快慰,也有悲伤。他默默地回忆着自己踏进中土之后所走过的路,苦辣酸甜一起涌向心头。

就在这时,僧宗、道尼、法准、智敫、曹毗等人,以及广州刺史欧阳纥和州府中的一些主要幕僚都赶来了。他们默默地站在师父的面前,看着师父那痛苦沉思的神情,有几个人已忍不住抽泣起来。

哭声惊醒了真谛。他见来了这么多僧俗弟子,极力振作起精神,示意他们坐下,说:“师父的一生你们都清楚,除了近几年在广州能得到相对的平静,前几十年都在漂泊动荡中生活,可师父没有在困难面前低头,都挺过来了,不仅留下了这些经文,而且还有了你们这些好弟子。我走后,你们的路还很长,你们要记住佛陀教给我们的真理,只要努力,总会有收益的。”

说到这里,真谛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连气都喘不上来。法泰赶紧给师父端上一碗茶,小心翼翼地喂给师父,可怎么也喂不进去。

法泰放下茶碗,用手一摸师父的胸口,不禁大吃一惊。

“师父,师父……”法泰大声喊着。

大师慢慢地合上了眼睛,静静地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天上的云止住了,林间的风停下了,僧俗们的心都碎了。

第二天,广州僧众数千人在北山潮亭,为大师举行了隆重的荼毗仪式。他们在山坡上架起了柴堆,将大师的遗体安放在上面,然后将干柴点着。熊熊大火燃烧了起来,鲜红的火焰,将真谛大师的灵魂托起,让微风轻轻地吹向天空,飘向那极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