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媛媛
“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我是个荡妇。”她掐灭了指间的烟头,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站起来,掉头就走。她身后的那个男人脸色煞白。
没有人注意到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我。舞池里那么多的人,她是我眼中惟一的焦点。我小心翼翼地起身,跟随她的脚步,亦步亦趋。夜风清凉而且潮湿,皮肤上似乎总有白色的雾气在不断地缠绕纠结,怀疑是夜间的露水。用舌头去舔舔,却是一口浓重的烟酒味道。我又想起那个舞厅烟雾缭绕的纸醉金迷,想起酒精和香烟诱惑下的眼神暧昧的男男女女,不由狠狠地皱了皱眉。他们让我觉得恶心。但是这不能成为阻止我去那个舞厅的理由。我常常趁着夜色从舞厅的后门混进去,然后躲在舞池旁边的角落里一个人发呆。
惟一的原因就是我想念她。我年轻而美丽的母亲。
她是个舞女。一个非常不光彩的职业。但是在我心里,她并不卑贱。她白天睡觉,然后锦衣夜行。每天傍晚我安静地注视着她,在镜子前用各式各样的化妆品涂抹她那张被沧桑压沉的脸。她的眼神空洞,但是她一直是美丽的女子,即使是别人嗤之以鼻的舞女,她的生活仍保持出众的品位。
她喜欢穿旗袍,那种只在旧中国和怀旧电影中出现的漂亮衣服,让她的苍白显得婉转,风姿卓约。她最多的衣服也是旗袍,镶钻的,绣花的,绸缎的,也有棉布的。白天除了睡觉,她最常做的事就是打开她黑色的衣橱,满橱的旗袍宛若尸体清清楚楚地铺陈在她的眼前,然后她用她的手指一件一件地抚挲过去。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露出孩童般明亮的笑容。
“朵桑,你看这些旗袍多漂亮。”她在沉醉中转过她的脸,朝我微笑。言语间,她的手指仍在那些挂着的好像尸体的旗袍中穿梭。那些不同的面料在她的抚挲下发出一样的寂寞声音,徒然的华丽。我才发现,原来衣服穿久了,也会沾染主人的习气。
但我,则是她惟一的亲人。她从不告诉我她的过去,并且没有办法许诺未来。甚至于,她很少和我说话。我们之间的交流类似电波,在沉默中悄悄完成。这让我时常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具有与人交流的能力。我是她沉默的孩子,异常早慧而且容易伤感。
然而现在是深夜,她缓慢地走在我面前,身上的旗袍随着她大幅度摆动的腰肢呈现蛇一样的质感。她脚步零乱。我知道她醉了,虽然过去她只把酒精当作品味的一种表现。她一醉就喜欢唱歌,唱那种凄凄悲悲的歌,这时候她唱的仿佛哀号,一段一段地支离破碎。
她在唱王菲的《红豆》,她喜欢并且我喜欢的歌。只是她醉得太厉害了,一首歌被她的嗓音撕扯得没办法谈完整性。昏暗中,我听见她的高跟鞋鞋跟啪的一声断了,她的身体抱着她失落的歌声一起下沉。
她的身体柔软得好像棉絮,落到了地上,就成了烂泥。她开始大声地笑,笑到最后完全没有办法停止。我走过去,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快回家吧,还不嫌丢人吗。她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我,突然甩开我的手,我一下子便失去了重心,摔倒在地上,很疼,我的腿磕出一个血印,她泪水汪汪地过来抱住我,哭着唤着我的名字:“朵桑、朵桑。”
很小的时候,她把我送进离家很远的一家寄宿制幼儿园。在给了园长一大笔钱后,她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我,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我咬着自己的嘴唇,手里紧紧捏着从她的旗袍上扯落的珠片。园长把我带到教室里,要我在那么多活蹦乱跳的小孩面前介绍自己。我皱了皱眉,背过身,沉默着在黑板上写下两个漂亮的楷体字“朵桑”。我在园长和在场的老师难以置信的眼光中神情恍然地走到教室最右边的空位子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我的位子就这样被一片温柔的暖色所覆盖。我在阳光下,摊开手掌,摊开了手心的那片亮亮的珠片。它是母亲的,残留着属于母亲的味道,但是这个时候,它很安顺地躺在我的手心,上面密密麻麻地爬着从我身上流出的水分。只是不知道,母亲的那件漂亮旗袍少了这么一片珠片,会不会也少了这么些华丽,多了这么些的伤痕。
我并没有乖乖地呆在那家幼儿园。当天晚上趁房间里其他的小孩睡着以后,就偷偷顺着二楼的墙硬是逃了出来。但到了大街上,我却觉得迷茫。不是因为不认识路,而是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冒险的意义。她并不在乎我是否陪在她身边,那我还回去做什么。我在想,如果我只是她复仇的工具,如果我天生痴呆,那样的结果会不会好些。
一个不满七岁的小孩,一个人在深夜的大街上晃荡晃荡。然后我看见他。那个很安静的小男孩从幼儿园二楼的窗户里探出他的脑袋,笑容甜美。他说,“朵桑,现在是晚上了,你站在大街上不冷吗。”我沉默地看着他,二话不说就顺着幼儿园的墙壁重新爬了回去。等我回到二楼的幼儿卧房时,他很惊讶地瞪着我问我怎么会爬得这么好。我拍拍被墙灰弄脏的手,告诉他我经常因为忘记带钥匙而被锁在门外,只能爬进屋子里去。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呆呆地不说话。我顾自往头上蒙了被子就睡觉。我想今天还是不回去了,怎么说她都交了那么一大笔钱。谁知道等我刚睡熟,旁边的这个小男孩就使劲地推推我,把我叫醒,然后问我是否可以带他一起爬出去。
我把他带回了家。很奇怪门并没有锁。我小心地推开门,她一个人坐在门口发呆。看见我回来,她没有过多的惊讶,反而像是早就料到我会回来一样,轻轻地叫了一声,朵桑。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然后她突然大声地哭泣,抱住我,一个劲地喊我的名字。朵桑、朵桑。
和那时一样,此时的她哭声凄厉地抱着我。她告诉我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噢,”我无所谓地应着,“那你还哭什么,等了这么久,你不就盼着这么一天吗。”她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说,“你懂什么,你只是一个小孩,你什么都不懂。”我推开她,大声地朝她喊,“你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吗,你见过哪个小孩和我一样吗?你的小孩已经夭折了,死了,回不来了。”
她停止了哭泣,脸上精致的妆容已经被泪水洗刷得只剩颓败的大片大片色彩。
她沉默着把我抱在怀里。她说,“朵桑,我们回家。”
我一直记得以前我养的一只猫,是那个男孩送给我的。刚看见它的时候,它才出生不久,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这样,它蜷缩成一个雪白的毛球,蜷在我的手心,我用最好的牛奶喂养这只小猫,用最深情的眼神注视它,母亲懒得和我说话则猫是我惟一的朋友。我并不知道原来人可以嫉妒一切,哪怕只是一个动物,后来,我突然发现母亲用一种药品阻止猫自然成长,她告诉我猫生病了,送去兽医那儿了,然而她把它塞进一个方形的玻璃小罐,在猫生命力最旺盛的阶段残忍地切断了它成长的道路,等我再见到它的时候,小猫已经被困在玻璃罐里没有办法出来。它的骨头已经和玻璃壁完全地吻合,每天夜里我都可以听见它痛苦的呻吟。它的骨骼不断地生长,却又不断地被扭曲,被扭曲成玻璃罐那样的方形。在这样的夜里,即使捂住耳朵,我仍可以清晰地听见小猫骨头破碎的声音。
我的心随着痛苦的呻吟声一点一点地沉下去,而我的母亲却微笑着观赏着她的杰作。她说这样的小猫才独一无二。
最后,这只猫被我杀死了。我没有办法忍受它生不如死的哀号,那种声音仿佛是在预兆我的将来。我哭着把盛载猫灵魂的玻璃罐往地上砸下去,然后是一地的血污。那片鲜血,凝结在我的心口上,定下一个罪名,化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的母亲,仍然白天睡觉,然后锦衣夜行。她的手指永远在那一件又一件的旗袍间追逐她所想要的。
她可以对任何事情保持兴趣地可以在任何时候遗弃所有。她在看了一部老电影之后,强迫我裹脚。用那种长长的白布,把我的脚紧紧包裹。我没有哀求,我知道所有的哀求都只是徒劳。她所要的,没人能够阻止,就好像那只猫,在她的面前失去反抗的能力,我只能忍受骨骼生长被强烈压制的剧痛,然后给她不认输的微笑。
后来她厌倦了以往的生活,并很快就依靠她的姿色嫁给了那个舞厅的老板,带走了她所有美丽的旗袍和她自己,她每个月给我很多很多的钱,并且要求我和她一起入住那个金碧辉煌的房子,我拒绝了。我说我只想呆在这个原先我们住的小房子里燃后很安静地活下去,读书,工作,恋爱,结婚,死亡,但是我不希望自己将来的那部分生命和你再扯上半点关系。
她微笑着说你只是一个刚满九岁的小孩。
我依在墙上,顺手打开那个黑色的衣橱。满满一橱的旗袍和昔日一样宛如尸体一件件地陈列在她的眼前。我说你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很庆幸,我继承了你所有的脾性和嗜好。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么些华丽的旗袍,然后冲过来将它们一件一件地撕扯成碎片,她疯狂地叫着,她说别以为这样就完了,不会这样结束的,不会。
我笑着看她在房间里放肆地大吵大闹,然后我推开门,走出去。
直到现在,我仍然爱她,她泪水迷离的脸在我面前忏悔,她对我说,“朵桑,我们回家。”
可是我是她沉默的孩子,异常早慧而且容易伤感。她的冷漠是一把匕首,已经谋杀了我的感情。儿时的现实将所有对未来的梦想一把撕裂,而且一旦夭折,便很难成长。虽然我依然爱她。她是我惟一的亲人。
我依然还记得那只被囚禁在玻璃罐里的猫。它的眼睛永远蒙着一层水雾,我听不清它的乞求,却看得见自己心口上的那道血痕。它凝结了,干涸了,然后伴随一生。
“朵桑,我们回家。”
“好。我和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