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在民国遇见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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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军统特工荆有麟:鲁迅回忆(8)

但麻烦出来了。《晨报》总编辑刘勉己,晚上不知为什么,去看了副刊的校样,他认为:《我的失恋》太不庄重。便不得伏园的同意,将《我的失恋》稿抽出来。勉己的人,忽然要勉到旁人身上。伏园愤怒之下,辞职了。为的是:刘勉己剥脱了他的编辑权,抽掉了鲁迅的稿子。

于是,《语丝》发刊了。

《语丝》的发刊,完全由伏园的辞职而起,由写文章的人,每人拿出一部分钱,作为印刷费。这一方面,可使伏园有事做。一方面可使写文章的人还一样有地方写文章。记得在第一期发刊时,伏园与李小峰等,还亲自抱着刊物,在真光电影院门前发售呢。

《语丝》一发刊,伏园在《晨报》辞职的事,被《京报》主人邵飘萍晓得了。便聘了伏园去,为他编副刊。当时的《京报》,以消息灵通见长。故在政界上很有势力,但因编辑方法呆板,又少学术空气,所以在青年界,没有引起注意,可是伏园一进去,情景便大不同了。当时报纸的销路增加,连邵飘萍本人,都为之吃惊,他看出了文化的力量。便约我去为他计划七种附刊。——即副刊之外,每天有一种周刊,一星期周而复始,这办法,在上海《民国日报》实行过,但在北方,还是创举。——当时共出了文学、妇女、图画、戏剧、民众文艺等等。以后,因思想关系,我们很反对专捧女戏子的《戏剧周刊》,飘萍很痛快地将《戏剧周刊》停刊,要我约鲁鲁迅创办的《莽原》周刊 迅先生,他很赞成,他当时说:

“我们还应扩大起来。你看,《现代评论》有多猖狂,现在固然有《语丝》,但《语丝》态度还太暗。不能满足青年人要求,稿子是岂明他们看的,我又不大管,徐旭生先生的猛进,倒很好,单枪匹马在战斗,我们为他作声援罢,你去同飘萍商议条件,我就写信约人写文章。”

第二天晚上,我俩便聚集在鲁迅先生家里吃晚饭,当时到场的,我记得有:许钦文、章衣萍、高长虹、向培良、韦素园等等。在我报告了同飘萍接洽经过之后,当时便想刊物的名称。最后还是培良,在字典上翻出“莽原”二字,报头是我找一个八岁小孩写的,鲁迅先生也很高兴那种虽然幼稚而确天真的笔迹,次一个星期五,《莽原》第一期,就在《京报》发刊了,除随《京报》附送外,另外还由《京报》赠印三千份,作为写文章人的报酬,这被赠送的三千份,是交由北新书局李小峰发卖的,当时《莽原》经常撰稿人有:鲁迅、尚钺、长虹、培良、韦丛芜、韦素园、台静农、李霁野、姜华、金仲芸、黄鹏基等等。

当时北京正是黑暗时代,军阀政客出卖着祖国,蹂躏着人民,摧残着文化,但因中山先生的北上同死亡,刺激着青年,觉醒了青年。于是广大的青年群,活跃了。无论走到哪里总是三三五五的,在讨论什么,争辩什么。而所争辩讨论的,是鲁迅先生的方法同理路。曾忆《京报》征求青年必读书问题揭晓后,为鲁迅先生的答案,曾弓起广泛的论争,这论争,竟延长了好几个月之久。

在这种情形下,鲁迅先生很难于再写小说了。虽然他的《彷徨》已摆到街坊,但鲁迅先生可忙得一塌糊涂。每天要讲课,要上衙门,要作战斗的杂文,要看各种各样的小说、散文、诗歌、论文,还要校阅期刊的稿子,还要接待日夜不断的青年访客,可是,这也没有累倒鲁迅先生,鲁迅先生,每日以酒,以烟,以点心(当时先生饭量是很小的),支持着身体,刺激着神经。《野草》里面的大部分作品,就是这样环境之下完成的。而写作的时间,又完全是在静夜之后,所以《野草》里边,充满了严森之气,不为无因的。

然而’还有更坏的环境呢。

落伍的章士钊,做了教育总长了。活寡妇杨荫榆,便谋得了女师大校长的位置。她的乖张的举动,引起女青年的反抗,于是风潮暴发了。杨荫榆恼羞成怒,便开除大批学生。鲁迅先生是当时该校的讲师。xt此处置,深表不满。于是学生会的中坚分子,都来鲁迅先生家里来了,问这样问那样,鲁迅先生总是谆淳告诫着,从没有表示厌烦,当时在鲁迅先生处来的最多的,是陆晶清、许广平、张静淑等等。

由于女师大风潮事件,鲁迅先生当时发表了不少的言论,《京报副刊》、《语丝》、《莽原》、《民众文艺》等就都有鲁迅先生为打击封建势力而作的精短的批判。当然,这很引起章士钊总长的烦恼。便利用权势,将鲁迅先生在教育部的佥事免职了。

佥事的被免职,虽然无损于鲁迅先生的精神,更无损于鲁迅先生的物质(每月虽名有三百元薪,实际只拿一二成)。可是,鲁迅先生,不愿使正人君子们高兴。便在平政院与章士钊总长打起不上堂的官事来。结果章士钊以不合法手续,挟嫌免人职位,败诉。鲁迅先生仍?教育部办公c但鲁迅先生却不再去办公了。他的目的不过要章士钊晓得:一手还不能掩尽天下人的耳目,——虽然那时候,他是一个堂堂的总长。在此时,不说接收信函与稿件,只接待青年就够繁忙了。但青年中,还有对他特地去麻烦的。

一是北大旁听生冯省三,有一天跑到鲁迅先生家里,向鲁迅先生床铺上一坐,将两脚跷起,说:

“喂,你门口有修鞋的,把我这双破鞋,拿去修修。”

鲁迅先生毫不迟疑的,将冯省三的破鞋,拿去修好后,他还为他取回来,套到他的脚上。可是,冯省三连谢都没有说一句,悻悻地走掉了。

鲁迅先生,在每提到这件事时,总是说:“山东人真是直爽哇!”

其次,是一个中国大学旁听生钟青航。

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十二时以后,鲁迅刚刚开始写东西,“砰砰砰”有人打门了。鲁迅放下笔,跑出去一看,来者是一个面善的青年,穿着长到拖地的睡衣。对鲁迅先生说:

“我睡不着,特地跑来同先生谈谈。”

“好,请进来!”鲁迅关了门,将青年人让到书房里。

青年人开始滔滔了,但出乎先生意料之外的,来者并不是失眠的痛苦,也没有失恋的悲哀。青年人是髙兴了,叫了一辆汽车,在北京城兜了一个圈,付不出十五元车钱,却打了开车的一个耳光,于是被关进警察厅两星期。吃着黑面馍馍,受着蚊子臭虫的围攻,虽然只有两星期,人却是可怕地变瘦了。同鲁迅一直谈到天亮,鲁迅先生所要写的文章,只能向后再说了。因为天亮了,他还须去再上课。但鲁迅先生对此事,并不懊悔,他总好说:四川青年真勇敢,因为那位钟青航正是四川人氏。

由这两件事,也可以看出鲁迅先生的一面。

但,话似乎扯得太远了。赶快再回到本题上。

在《莽原》时代,鲁迅付出可怕的精力,在时间上,可以说:毫无使他休息的机会,但他的精力,并没有白费。这里社团发现了。那里刊物出版了。直接间接都受着鲁迅先生的影响。记得当时在北大讲《中国小说史略》时,那讲堂的座位,不特挤满了人,连外边窗子上也都把的是人,青年人对于先生,是怎样爱好啊!

此时,先生支持着一切青年们的运动,国民党筹办《国民新闻》,先生介绍素园去编副刊。吕蕴儒在河南办《民报》,先生拉人为他写文章。徐志摩放下他的灵感的笔,另外提起政治的笔,写那有名的《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鲁迅先生也曾给予了好评。丁玲女士曾写信给先生,要求先生代她找工作,先生也曾要我去找过《京报》的邵飘萍,胡也频在烟台不能生活,寄一篇文章给我,先生也曾代他找李小峰办过稿费的交涉。当时的先生,真是忙于写文,忙于讲书,忙于校稿,忙于见客,忙于一切意外的要求与应付。先生没有长篇创作的发表,其缘故,或许就在这里吧?然而先生并不是不工作的人,《中国小说史略》、《唐宋传奇》就都在这时期整理出,《出了象牙之塔》、《思想山水人物》、《小约翰》等也都在这时期翻译出,《野草》及其丰富的杂感不必再说了。

此后,来了可怕的恐慌期,奉军人关了,封闭报馆,枪毙记者,捕捉青年,先生也在被捕的教授名单中,于是先生也只能躲到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里。连家人也接受了戴君的劝告,迁人东长安街长安饭店,随后,先生也还迁到法国医院里。

长期的躲藏,不特没有法子工作,连生活也曾成问题,先生便应了林语堂之约,到厦门大学教书去。当时与先生同去的,就是现在的夫人许广平女士。到车站送行的,则有李季谷、许钦文、许淑美等等。

先生一走,《莽原》自然分散,以后便是狂飆与未名二社的对立,这里不想再说下去了。

这里,特别要提的,是许季兼——即寿裳先生,他是先生的好朋友,无论思想方面,行动方面,他都对先生有很大的贡献与帮助,如女师大风潮事件,教育部辞职事件,许先生就都是热心的参加者。而先生生活方面,许先生亦为之计划不少呢。

还有一点,要特别提出的,是《莽原》曾出过一次增刊。那原因是商务印书馆编辑人章锡琛,因妇女问题,在理论上与北大教授陈大齐发生了相左的意见,商务印书馆竟逼他辞职,他虽然离开商务了,但意见还是要发表。于是老远地将稿子寄到北京,要鲁迅先生想办法。可是得罪教授们的文章,什么地方也不见得会登载罢?于是我决定找邵飘萍去说明,因稿子多,想出一个增刊,飘萍先生概然答应了。于是我们出了那有名的驭辩性的增刊。鲁迅先生对于学术上的自由与认真,也可从这里看出一斑。

(I943年,《鲁迅回忆断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