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漫画跟梁漱溟学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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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中篇 辩证的生命观:知天命并非听天命 (1)

第七章 辩证的生命观:知天命并非听天命 (1)

命由谁定:是天是人

“所谓天然、人为,都是一个倾向,一个意志。”

曹禺先生在《雷雨》剧本前写道:宇宙就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你怎么呼号,也难以逃脱这黑暗的坑。这个恒久不变的关于命运的文学母题一次次地被演绎。哈姆雷特所喜欢的人间的花园转眼间就荒草芜杂;美狄亚偷取金羊毛追求自己的爱情,以亲情为代价守护爱情,结果爱情也离之而去;俄狄浦斯王想摆脱命运的捉弄,命运却在他逃亡的路上一次次地设下了陷阱,令他无处遁形。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俄狄浦斯一直在反抗,最后也是,刺瞎双眼,放逐自己……每个人都在努力,但是每个人又陷入自己所不熟悉的境地之中,他们的万般挣扎,只消命运轻扣指关仿佛就化为了乌有。

在这些故事主人公的惶惑里,命运和个人的努力被分割了开来,命运是既定的,如此神秘而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同时又在一旁悄然而立想看人类的笑话。人真的只能是命运的小丑吗?梁漱溟对此做了否认。他认为天然与人为并非截然对立:自然而已定的那一点为之天命……所谓天然、人为,都是一个倾向,一个意志,心中仿佛能了解那个意味,但一按实就没有了。宇宙间一切现象通是意味,一按实就没成实的,就没有了。不按实而顺着倾向以为有一种溜回,则一切都有。所谓天然人为一切皆活。还说:所谓知天命者,知只是一个通达,仿佛是通于天命,是与天命不二,与大的流行合一。

在梁漱溟先生看来,天人和人为其实是一致的,是一个倾向。人的出生,出生的背景环境等无法改变的是天命。但天命并不限于此,它是和人的心意相通的。无论是哈姆雷特、美狄亚还是俄狄浦斯,他们有意愿去行动,这种意愿就是人和天、人和自己命运的对话,就是命运指向的方向。鲁迅先生说: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其实在抬脚之前,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条“路”,它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之中。这就是很多人认为的“命运”,是既定的。实则不然。意识中的路也只是一个倾向,一个引导而已。没有一个人会再走别人的留下的路,所以每个人的命运在没有完成之前都不是“按实”的。而意识中的这种倾向,对你人生的指引,必然是来自各个方面。譬如你要规划自己的人生,必然要考虑自己的年龄、受教育水平、人际关系等等,从中经过权衡产生一个合理的构想,跟着这种构想走才能称得上是命运。因此人类的生活并不是要寻求与天命的对抗,而是顺其自然。这种合理的构想也是心之指向,如此便又回到了儒家最初的思想之源:心安。如果要对天命做更为清晰地讲述,不妨称之为:心定。宇宙便是吾心,我心已定,命运便由自己来定,不再漂移不定。

孔子说自己五十岁时懂得了什么是天命,他所追求的是“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他还说 “君子上达,小人下达”,所谓上达,其实就是在心里建立一个大道之约。于丹也说:知天命就是内心有一种定力去对抗外界,所以五十才能够知天命,也就是到这个时候,基本上可以做到不怨天、不尤人。庄子在《逍遥游》中提到了这一类人: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不会因旁人的鼓励而更努力,也不会因为他人的否定而自怨自艾,因为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只管去做了,所以心中主意已定,喜怒哀乐不由人。这种人就是梁漱溟先生所言的知天命之人。

但在生活中,失意沮丧之人总会想到自己的无力和渺小:为何耗尽心思依然得不到自己所想要的结果呢?少年时再轻狂的人此时也会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阴影之中,难免会发出:“时也?命也?”之叹。《三国演义》中周瑜在死前叹曰:既生瑜,何生亮!他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潇洒之姿已化为以声无奈的叹息。当然这与正史不符,却也能说明再得意之人也会有失意之叹。

司马迁笔下也有不少怨天尤人之人。他力图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所以在对待历史人物时能尽可能客观地评价他们的功过是非。他虽然非常喜欢项羽,把他列入了本纪之中,但是他并没有避讳写项羽的缺陷。

《项羽本纪》中写垓下之围,项羽与乌江亭长的对话道: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项羽一直没有去反省自己的过失,成由自己败由天!天命如此虚无,谁能与之对质?反而成了最佳的替罪羊。司马迁写他之前的妇人之仁、居功自傲、多疑自大等等就已经为他的失败做了最好的注释。先欲东渡,继而自刎,心意转换全然在他自己,毕竟他的刀一直握在自己的手上。

唐代的杜牧有诗云: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而宋代的李清照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他的“不肯”原非本意——他本是“欲东渡乌江”,却在亭长的一席话间做出了另一个选择。奇怪的是亭长是支持他的行为的,他不是“举世誉之而不加劝”,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这应该属于心理学上的研究范畴。但有可以肯定的是,项羽或许是人杰鬼雄,但绝对不是能够忍耻之人。他的失败正在于此,这是他的弱点,这个弱点又该归结于谁呢?孔子都说自己从十多岁开始不懈地学习,经过几十年的学习才达到知天命,那么项羽呢?他并没有在征战之中去没有勤勉地有意识地完善自己,因此他如此结局恐怕也唯有他自己能够承担。

俄狄浦斯、美狄亚亦或是哈姆雷特,他们也许输了,输给了自己的初衷,但是他们都是勇敢的人,他们都抓住了自己命运的弦,不曾松手。有人评论俄狄浦斯道:他在人类的历史上完成了一个祭祀仪式,一个从完全听天由命到努力争取把握命运的转折,而他自己就是祭祀品。因此宇宙这口井,我们不需要逃脱,因为挖井的是人类,决定是否要进去的也是人类自己,命运是由自己定的。

弦外听儒音

俄狄浦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索福克勒斯以之为题材创作了戏剧《俄狄浦斯王》,展示人与命运冲突的悲剧,心理学上就以“俄狄浦斯情结”来指代“恋母情结”。

美狄亚:希腊神话中为了帮助伊阿宋王子寻找金羊毛而不惜杀死自己兄弟的公主。结婚后,伊阿宋移情别恋,她由爱生恨,设计杀害了他的新欢和自己的亲生儿子,伊阿宋由此抑郁而亡。

行动由我定,成败随机缘

“所谓听天由命不是知天命,虽成功不成功在天,而为不为究属在我。”

梁漱溟先生说:“宇宙只有趋势,实没有法则,因每一个法则通事一个趋势。故宁说是宇宙大的流行之一趋势,从很远一直贯注下来,成功如此,无可转动,这就是所谓已定,但只有一点事未定,就是当下一念。除此外,同是已定。”

人活在宇宙天地之间,也就是身处一个大的趋势之间,这个趋势可以是时代背景,也可以是人所受的教育,是身边的人际关系等等我们无法冲破的条件。人往往难以超越他所处的时代,因为他的思想、学识都会带上时代的烙印。但是难以超越,却依然有冲破的可能,因为每个时代都有先驱在开路。人与人之不同,多在于那当下一念之不同,这个“念”就是人的自主意识,是灵动的、具有可变性的,正是因为它的未定,才为人类的努力提供了可能性。王国维称《红楼梦》为悲剧中的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不得不如是是已定,如黛玉丧母、入住大观园,如晴雯之为丫鬟、生病,她们的心可转换,是未定,因此黛玉对姐妹“可”不必如此多心;晴雯对小丫鬟打骂“可”不必如此厉害……否则她们的命运岂不是会好的多?

有这么一个笑话:两个女士在宴会上争执上帝是否存在。一个女士拿起桌上的杯子说:“我现在如果放开手,杯子就是落到地上被打碎,它的命运不是取决于我吗?怎么会是上帝呢?”另一个女士笑着答道:“那也是上帝让你的手抽筋的。”

出于同理,有人会认为黛玉之多心,晴雯之声色俱厉都是天生的,她们也是身不由己,不能由自己来决定。如此一来,就陷入了不可知论。这就是梁漱溟先生所反对的机械的宇宙人生观,“完全承认被决定”,人成了任宇宙摆布的木偶,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已定”,人生的意义又在何处?人和其他的动植物又有何分别?

梁先生说:所谓道之将行也欤命也,道指将废也欤命也。因必需要外面之条件故也。再扼要说,发动时未决定而发动之结果,则为被决定也。

他承认外在的条件对人的限制有影响,但是更强调人依然有“发动”的能力:“所谓听天由命不是知天命,虽成功不成功在天,而为不为究属在我,我们要发动才有被决定,若根本不为,则何有被决定可说,听天由命,是要我们尽力去为,而成功与否,则听诸天之谓。”

被决定,并不是消极地顺从,而是努力地抗争。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有去努力地行动了,才有了参赛的资格,才有了被人评判的权利,这才是“被决定”。就如同竞争入学,如果你不去参加考试,学校何必要多费心思看你一眼?你便根本就没有“被决定”的机会,连被淘汰的资格都没有。

梁漱溟先生还说:他把顺的机缘都算承受过,这才是真正尽了天命。

所谓大的机缘,大的潮流便是时代氛围,身处其中之人多少能够感受到。

中国古代有这样一个人,年轻的时候立志报国,所以勤读诗书,希望能考取功名。但是没有两年,边界兴兵,于是他毅然弃文从武,操练兵器,但等他学有所成不久之后,战争就平息了,他已错过科举。经过几年苦读之后,他如愿中举,但不久先皇驾崩,新君登位,又喜用武,不重文臣,于是他终此郁郁一生。

其中几次顺的机缘他都没有很好地去把握,所以一次次地错过了。他并非不努力,但是最终的成与败却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他尽力了。梁先生说:“求学不求学,这不是天命,但成功不成功,则是一个被决定……而知天命者,知只是一个通达,仿佛是通于天命,是与天命不二,与大的流行合一。”也就是能看到时代的趋势,并且迅速做出行动。明朝的救时宰相于谦在土木堡之变后,正是因为看清了当时朝堂内外对局势的态度和瓦剌对明朝的态度,才决定上书要求立新君,然后发动举国之力同仇敌忾保卫京城,打退瓦剌。他把握住了大的机缘,顺之而行,因此成功了,如果没有他,也许明朝要效仿北宋的退守江南了。

“听天由命,是要我们尽力去为,而成功与否,则听诸天之谓”,如果能把大的机缘都考虑到了,岂不是可以在错综复杂的人事之中游刃有余了吗?然而总会有些机缘是难以预料的,纵然可以预料也不惜赴汤蹈火,因为还有更大的机缘——整个历史的发展趋势。人只活在片时之间,但有的人能看到整个历史,因为历史会还认公道,公道自在人心。于谦不是不知道旧君未死便立新君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危险,但是为了国家,他别无选择。他所知的是大命,而不只是自己的生命。后来他果然以身殉道,但是他了无遗憾。因为国家保住了,其余的一切他不再多费心思。如此知天命者,真大丈夫也!

弦外听儒音

土木堡之变:,蒙古族瓦剌部落首领也先进攻大同,宦官王振挟持明英宗朱祁镇亲征。朱祁镇被俘。王振被护卫将军樊忠捶死。明50万大军,“死伤过半”。这次大败成为明王朝由初期进入中期的转折点。也先大军逼近京城,于谦主战,保卫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