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高兴而为!”
“你曾经杀过什么吗?”
“是的,我打过猎……杀过鸡,宰过羊。”
但他都见不得血,又如何去杀什么呢?
玛丽日记
1913年9月1日
我承认——承认是一种美德,即使他责斥我能减轻负担——金钱和时间是最沉重的负担。
我给他钱时,我说我买了他……买下了他!
我还说,钱是没有什么分量,是瞬间即逝的东西,我把它当作丢弃在角落里的废物……超过我所需要的钱财,我觉得它不属于我!
我把我的馈赠视为不要补偿的礼品。
证明便是我不管金额,忽视数量,直接从我账中划出。
毫无疑问,我想让那些钱作为助学金。人们应该对青年尽这个义务,不能让助学金成为鞍鞯或笼头。假若有可能,而且哈利勒也乐意,我会收藏起他的全部画作,因为对于我的心来说,那些画比金钱更加可爱。
我真的乐意了,我也真的拿到了那些画,以便将之保存、保护起来,也将那些贪心者赶得远远的!
哈利勒爱得慷慨大方,但他却谨慎小心,宁愿防守而不去进攻,拧要怒气冲冲的自由,也不要丰腴绵软的奴性。
一段疏远之后,我们又诚心相待了,我对他讲了金钱的故事,我看到他高大雄伟……我看到了他那不肯苟且的心灵和他那了不起的思想……我还看到了他那搏动着的充满高尚与挚爱情感的心。我吻了吻他的面颊,说:
“嗨,哈利勒呀,你多令人敬佩!你是关注人类尊严的一座强有力的大山。如果没有你,我会身遭火烧。如果没有你,我也找不到保护我心神的盾牌,也找不到保卫我的手臂,更找不到为我慷慨奉献的心!”
他满怀怜悯与感激之情,亲吻我——我仿佛在梦中——就像上帝亲吻抱在怀里的孩子!
致玛丽
1913年9月12日
玛丽:
我思考还是没思考呢?
一位老友造访了我。一位女访客,你不要生气!这种流行性感冒与我之间已建立起密切关系。相互间已达成完全谅解。我们不能严肃、庄重,因为严肃、庄重为高昂的代价所拒绝!
不要告诉我妹妹,以免她担忧害怕。
我已禁止自己工作。假如我用头脑工作——闭目沉思——我也是思考我的《疯子》。那是我喜欢并敬重的《疯子》;虽然它有请愿书的印记,但却是我获得安慰的根源;每当我生病时,我必去那里避难。在这个用奇特武器武装起来的世界上缺少武器之时,那还是我的唯一一件武器!
感冒无论到哪里,都是令人责备的。但对我来说,那倒不算什么让我担心自己面子受损的事!
玛丽,善于忍耐之人乃人中之俊杰。忍耐是一把值得称赞的六弦琴!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9月18日
我亲爱的玛丽:
“女访客”在体验了爱和怜悯之后走了。我的病和疾消退了。我正在复元期中,虽然我还很虚弱……毫无疑问,轻松消灭了酸软,复元战胜了死亡……我的身体将得到休息,但我的头脑却根本不可能得到休息。
我总是像鼹鼠一样不停挖掘,不是常在好地里,因为鼹鼠是盲鼠,有时泥多,有时污水多,我感到厌倦乃至恶心,埋怨自己手忙脚乱,无休无止。虽然如此,我的口却难以描述我对上帝的感激之情。因为上帝使我的心变成了那只小鼹鼠的家园。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9月21日
亲爱的:
你不能对我的脆弱视而不见吗?你不能宽谅我的弱智吗?
或许你不愿意让自己大发雷霆?
请不要对我表现出的才智低下而生气。人有时才智少,有时才智多,而我也是人。
玛丽,我厌烦了这个家。我难得离开它,我好像笼中鸟。今天阳光灿烂,我也许到公园去,坐在那里注视人们的活动,观察人们那被疲惫折磨得憔悴不堪、被丑陋征服的面孔。
丑陋世界对于常在的美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无瑕之美会消除美的意义。
我需要丑,致使美在我的眼里有其特定涵义。
我看到了丑陋——我看到愁眉不展、没有灵魂的狰狞面目,既没有漂亮可言,更不见秀丽存在。
欢乐又是多么需要忧愁啊!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0月8日
我亲爱的玛丽:
在过去的三个星期里,我整整活了一生。我渡过了大洋,现已到达一块新的土地。
热爱生活的人,为什么如此贪恋尘世呢?
我将带着颜料箱和墨水瓶,到一个地方当隐士。真正的隐士索居荒野以便发现自己,而不是为了失去自己。一个人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找到自己,然而他在大城市里不得不用利剑劈路,才能看到自身的影子。
我每天工作不宜超过几小时。工作之后,需要休息、宽舒和宁静。因有许多事缠心,我厌烦了工作,许多时间飞闪而过。有一种思维方式,或者更贴切地说,为了证实存在,不向人提供任何体力劳动的机会。
《诗集》最近就要出版。我今天修改了校样。修改校样的确是最令人厌恶的工作,可是世上还有比仔细研究考证你那死去的灵魂所留下的作品所造成的烦恼更令人厌恶的工作吗?发掘坟墓倒没什么难的,而考证古物却是失魂落魄的难为之事。
我的新书正在装订。他们劝我推迟上市时间,以便为前一本书让出销售空间。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0月26日
昨晚,我害怕得要死。我在两封电报中度过的三个小时,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光,令我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我收到你的第一封电报时,立即带上轻便行李,开始来回走动。当时时针指着十一点。火车是一点钟或一点前几分钟开出的。我想向你谈谈我内心里的忧虑和恐惧。
那电报,我读了一遍又一遍。电文里的“正在好转中”给了我一种预示……于是我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些许平静的思想将我的焦急情绪转化成了怀疑。我是星期五收到的你那封电报,给了我另外一种预示,我的感觉稍有不同,即使我的恐惧心理并未减轻!稍后,我给你发了一封电报。
亲爱的,你看到了吗?我担心的是你病了,却又把实情隐瞒起来……
你微恙不适之时,我正在314疗养院。我在那里,打开了人们的眼界,引起了纷纷议论……进314疗养院必走门口,而从那里出来,人也不能从窗户飞出。
在收到你的第二封电报之前,这些想法一直在我的头脑里相互搏斗。第二封电报减轻了我的思想负担,将我从满是疑团的坑里救了出来……我立即上床,和衣而睡了。
现在,我感赞上帝使你近于痊愈了。我将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我将不允许自己在那字里行间阅读,虽然那是十分必要的。
我在阅读中度过了多少年啊!这是我习惯中的一种动脑习惯——当人们和我说话时,我听到的是他们没说的话语……当我读书时,我看到的是他们未曾看到的东西……
但我答应你,在困难时刻,我不再读你字里行间所包含的那些东西……我只读你写的那些,相信你不会隐瞒事实真相,不管是怎样过去的!
你如不来,我就去波士顿。但我期望上帝让你来,亲爱的!
请莫怠慢!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0月30日
头脑在学习新东西,而心还在顽固地实行过了时的旧法规。我的生活是先人们过的那种生活的一种新模式。
你开始解释对我说的那些事情,这是为什么?我理会话中精神,难道你不相信我的理解?
还有一件事,我想说明一下。我希望……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很敏感,我很快就会感到悲伤的。匕首要把我刺伤,而用拳头制成的刀子是伤不着我的……粗暴的话语和锐利的目光会使我保持警惕,但铁手是无害的。
不反映我的真实情况的东西,会自动被抹去。你只管平心静气。因为你的好朋友不是浮在牛奶面上的奶油皮!
你说你将于11月8日来这里,我感到非常高兴。我们将享受美好时光,享受长长的一段美好时光。
变为生活所爱的人儿,再见!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1月2日
我亲爱的:
富裕安乐因土地利用及其产品分配而来得轻易。但是,分配制度的混乱是个巨大的灾难!
我不认为他们会公平行事,相反他们会背道而驰、背弃真理。凡事公正处理,才会赢得人心,如同遇事以怜悯为怀,方得上帝欢欣。
因此,同情以若干耗尽生命者,尽力帮助他,使他从跌倒中站立起来,这样的人心存怜悯之情,身近造物主。
我之所以说这种怪话,因为我近两天看到的事情使我心中充满怒气……我看到了贫困,我看到了受凌辱者,我看到了遭贬损的赤贫……我看到一个被杀的人,躺在人行道上,鲜血从他的心脏流淌出来,我看到他的衣衫破破烂烂。我说:
“这就是被贬抑的贫困!”
我的思想常常来自我的视觉,而我所看到的正是希望路上的绊脚石。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3年11月15日
亲爱的哈利勒:
眼睛只能看到部分,因为它是身体高部位的哨兵……你不要抬高目光,也不要压低它,不要仔细打量人类,也不要留心观察……如若不然,你必遭灾难。
你的使命夹带着欢乐而来……之后,令我心烦意乱……你那模模糊糊的形象出现在你的话中……你的话在呼唤着你!
我的一半在这里,我的另一半在那里;我想乘上火车,以便使两个一半合一。
当我到达之时,你不要说话。我在听你说话,你有什么必要开口呢?你不要微笑,因为我已看到你的微微笑容……
我希望的是成为近人!
财富都集中在你那里,然后化为光芒从你的两眼里放射出来。眼睛透露出你心底里的秘密……你的眼睛能言善辩,并讲着一千只伶俐口舌讲不出的话语!
纪伯伦,为了一件你所深深谙熟的事,上帝已经举荐了你。你要好好珍重自己,不要忽视自己……你要珍惜自己的时间,不要白白浪费它!
上帝已把你荐举给光辉大业,你要当仁不让,受之无愧!
我为你祈祷祝福!
玛丽
致纪伯伦
1913年11月16日
上帝赐予你吉祥如意,将你奉为神圣,使他给予你的荣光久在长存。我已收到了你的信,其中有关于病的苦诉,我没把此事告诉玛尔雅娜,只有我自己暗暗悲伤难过,担心我所散布的恐惧情绪就像你的病引起我的那种惊慌。我自己感受到了所面临的痛苦,仿佛我就是病人。
每当我历数你的负担时——你那令人精疲力竭的工作,你的两种艺术,你的两种语言,躲在黑暗处的不义者的攻击,你的孤独,家中没有贴心人——我的钟爱之情便加倍增长,禁不住泪水潸然而下。
念上帝将我从梦魇中拯救出来,我的心神方才得以轻松安静!
当我念及上帝,并且看到他的伟大存在时,我便如释重负。
当我提及上帝,看到那无可挑剔的巨大动力存在时,那美妙的场面呈现在我的面前,我感到欣慰万分。
纪伯伦呀,你是属于上帝的,你是上帝的先驱者之一——你是在过去为未来而创生的。
今天你所写的是一些零星的见解,将来可结为论集,因为未来的人将学习如何看、如何听和如何读。你的工作不仅仅是诗,也不单单是绘画,你的作品就是你……你就是你的作品!那样一天即将到来:你的沉默与你的著作一道读,你的黑暗成为你的光明的一部分。
我爱那个我已开始看到的未来。那是浸透着上帝意识的荣光。那是与上帝永存的乐曲,那深沉的乐曲的回声回荡在万物之间。
玛丽
致纪伯伦
1913年11月27日
哈利勒·纪伯伦,
一个亲切的名字,
这是致谢的日子。
真的,哈利勒,真是致谢之日。
真的,哈利勒,我明白。
我打内心里明白你的最大愿望……你愿意独处幽居,你愿意单独与你的灵魂在一起。
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必然发生的事情难道不会发生吗?心不为相见和离别而激烈跳动吗?
再说,相见和离别,都会引起周身颤抖的!
那是必然要发生的事!离别常常持续很久。但是,对于我和你来说,不论离别的时间多长,新哈利勒与新玛丽之间的相见总会一再发生……两个两个地,三个三个地,四个四个地。
像这样反反复复!
今夜,夜已过去,东方尚未透出黎明曙光,我还在床上躺着,头脑里忽闪出一个念头:
“亲爱的哈利勒为什么不去古巴修养一段时间?
“花上八十美元,在百慕大小住两或三周。哈利勒,你去吧!上帝要你去的!你行动吧!
“你好好想一想,动身吧!这次旅行对你,对你的心和头脑都是有益的!
“你不要多为我想,不要生我的气!我只不过是为自己的情人着想的钟情者!”
玛丽
致纪伯伦
1913年11月29日
我亲爱的哈利勒:
我是多么忐忑不安!我的心被忧愁缠绕。我为你担惊受怕,心似火烧,肝胆俱裂。
你去百慕大休息一下吧……我希望你去那里静心生活一段时间。你必将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回返。
你去吧,把你的忧虑和惆怅全丢在你的房间里。上帝想让你那样做,你就照上帝的意愿行事吧!
你已做过,或想做的,或认定的每一件事——证明你对我的爱——均使我内心充满欢乐……就让我在爱的激励下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也成为你快乐的源泉吧!
我不要他人替代你。我很满意,你充满了我的心。你迷恋上了我的心。岁月啊,你不要过去,不要让我觉得你好像是梦,我宁可啃石头,也不愿意让你走!
玛丽
致玛丽
1913年11月30日
我的灵魂伴侣:
上帝啊,亲爱的,你多么美!玛丽,你的心多细,想得多么周到!那正是你的文雅、聪慧、精明所在。
你为我尽心尽力,支付一切,可是你还是认为自己什么也没有做……
你把我藏在你的心里,同样我也把你装在我的灵魂里。你反映了我的思想,正像我反映了你的思想!
你是我的灵魂的一半。上帝呀,你是多么美!
我找不到去百慕大或古巴的理由。我的健康状况良好。如果有必要以空气换空气,那么,休息疗养所还是很多的。
我不需要换空气,也不能把我头脑里的思想换掉……亲爱的,我迫切需要的是你,需要你那浓荫和你那卫士般的灵魂。
玛丽,请相信我,我真怕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怕你使我对你的痛苦一无所知……这种想法使我痛苦不堪,尤其是在漫漫长夜。
玛丽,你会怪我犹豫不决,说:“我看他在克制自己,想的是要那么多钱……”不,不,不!你那双天赐之手给予和赐予我的太多太多……慷慨地给予了我以真正的生活!我知道,我所犹豫的是开销造成浪费奢华之时。
亲爱的玛丽,现在我将重读你的来信。反复读之,便会多次为我心中增添力量。
你要知道,你要知道,假如我说话时用另一种称呼呼唤你,那么,我就把你称为:
“喂,喜神!”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2月7日
我所爱的你:
你的心里有怒气在翻滚吗?是不是因为我没去百慕大使你失望?是否因失望而感到不快?我为你祈祷,但期你做个好梦。在冬季,雨云浓重,我周身充满活力,而在夏天却不活跃……再说,我在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我的天性便失常态,一旦远行,仿佛觉得将真实的自我丢在了身后!
我试图了解你正做什么,但徒劳无益。我现在还是不了解。我多么想用安稳和平静心态战胜自己的情感!
你不想说吗?跟我谈一谈,祛除我心中的忧虑与烦恼,给我的心灵注入没有恐惧的全新感觉吧!
或许我要去波士顿,和我的妹妹一起度过十天光景。在你起身去南方之前,有希望在那里见到你吗?
亲爱的,不要抱怨我的疾病。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2月19日
我所恋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