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临水照花人(女人花:杰出女性的人生轨迹)
2825500000017

第17章 吕碧城:梦余无迹认悲欢(1)

从近代第一位女编辑,到北洋女子公学总教习,从总统秘书,到享誉世界的社会名人……吕碧城用无数个身份把一生推向了高潮,最终却遁入空门,一切清零。在这繁华遍地的一路上,她始终都是一个人,孤傲得像是在废墟之上盛开的花朵。

关联人物:樊增祥、英敛之、秋瑾、袁世凯等等。

废墟上的少艾

20世纪初,一个女子以词名震烁京津,还在《大公报》上高唱爱国和女权,她的名声跨越了文坛和政坛,成为诸位名流一时争相追捧的明星。此时,陆小曼这道“北京城不可不看的风景”尚且懵懂,而张爱玲这个“文坛异数”还未出生,就连民国最具盛名的宋氏姐妹也都籍籍无名。这是一个万物亟待发轫,却又依旧混沌的时期,男人们背后依旧拖着长辫,女子们被小脚禁锢了生命……而她,却单枪匹马地闯出了自己的天下。

她叫吕碧城,在这个如一潭死水的年代,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历数民国女子,成名之道无非以下几类:出身不凡,美貌傍身,才情惊人,或是以爱情之名为人所知。前面三种,吕碧城都占全了,在“自古才貌难两全”的规律下,吕碧城着实叫人嫉妒。然而,爱情却始终与她无缘。从近代第一位女编辑,到北洋女子公学总教习,从总统秘书,到享誉世界的社会名人……吕碧城用无数个身份把一生推向了高潮,最终却遁入空门,一切清零。这样的举止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也为她的人生画上神秘的句点。这是独善其身,还是不得已而为之?其间种种,只怕还要从头说起。

光绪九年,吕碧城在山西出生了。当时,她的父亲吕凤岐正任山西学政,官居三品,教育界泰斗。这样的好出身,给吕碧城铺垫了高于常人的人生起点。吕家本有两个儿子,却相继去世,使得家中无子。或许是为了弥补无子的悲哀,吕家四姐妹备受宠爱,得到了很好的教育,日后皆是出众的人物。

吕凤岐为人清正耿直,曾与戊戌六君子中的杨深秀交好,政治态度可见一斑。他与当时昏聩的官场格格不入,又不愿与人同流合污,便索性辞官,五十岁时卸任,在安徽六安定居,颐养天年。在这里,吕碧城与父母姊妹度过了人生中最平静也是最圆满的一段时间。吕碧城在此发蒙,诗词文赋,篆刻丹青,样样出彩。吕凤岐对女儿的才情十分赏识,曾经写诗赞扬她:

“聪明天赋与聘婷,记与前生琯朗星。练就才人心与眼,为谁暖热为谁青。”

吕凤岐与晚清著名诗人樊增祥同年进士出身,二人过从甚密。樊增祥是同光派诗人,在文学式微的晚清,是不可多得的高产诗人。吕碧城幼时就深得樊增祥的赏识。据说,她少时曾作《题吴虚白女士看剑引杯图》,词中写道:

绿蚁浮春,玉龙回雪,谁识隐娘微旨?夜雨谈兵,春风说剑,冲天美人虹起。把无限时恨,都消樽里。

君未知?是天生粉荆脂聂,试凌波微步寒生易水。浸把木兰花,谈认作等闲红紫。辽海功名,恨不到青闺儿女,剩一腔豪兴,写入丹青闲寄。

樊增祥无意间从吕凤岐处看到这首词,对其中“夜雨谈兵,春风说剑”的气魄十分称赏,得知这首词出自十二岁的吕碧城之手,更是刮目相看。

吕碧城的“碧城”之号源自李商隐的诗《碧城三首》:“碧城十二曲阑干 ,犀辟尘埃玉辟寒。”而她之后的《晓珠集》亦是出自此处:“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

1895年,吕凤岐在六安建了新宅和藏书室“长恩精舍”,其中藏书万卷,蔚为大观。这一年秋天,恰逢吕凤岐五十九岁生日,作为当地名士,自然有诸多官绅前来贺寿。谁料寿辰过后,吕凤岐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

因为身后无子,吕凤岐的家产很快就成为族人们争夺的对象。根据封建社会的规矩,女子无权继承家产。作为四个女儿的母亲,严氏根本无力保护自己和女儿。生活不是简·奥斯汀笔下的小说,吕碧城不会碰上有钱的单身汉,而那时的清朝比 18世纪的英国还要晦暗。况且,这一年,吕碧城才十二岁。被族人逼出家门之后,她的命运只是与母亲姊妹一起寄居到母亲娘家。吕凤岐在世的时候,吕碧城已经与一户汪姓人家定了婚约,然而,吕凤岐逝世后,汪家看到吕碧城母女一无所有,便在此时解除了婚约。

父亲逝去后的种种变故,对于吕碧城来说,犹如成长催化剂,接踵而至的苦难则是她这一生最受用的老师。若是吕碧城的一生都那么顺风顺水,她也许只是旧式文人家庭里一个普通女子,有些小才情,却无大气概,她的诗词格局也许会永远走不出闺房这片小天地,遑论那些对女权和政治的见识。正如南渡之前的李清照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句子。

父亲去世后第二年,吕碧城随母亲严氏投奔到塘沽的舅舅家中,在私塾里读书。这段时间里,吕碧城依旧浸润在旧式教育里,研习的还是古文诗词。苦难最能磨砺人的意志,而从吕碧城这一时期的作品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气节“剩有幽兰霜雪里,不因清苦减芬芳。”此时,吕碧城词作清雅,题材上来看多是婉约词,写的大多还是闺情风致和感伤身世的作品,颇有宋人气质。不过,移居塘沽之后,吕碧城的眼界却渐渐宽广起来。她的少女时期恰处混乱的年代,烽烟四起,而沿海地区更是不平静。不过,这混乱的背后,就是被迫门户开放,新思想涌入中国,而新的机遇也随之而来。

吕碧城早早地瞅到了先机。一次,她准备随一位相识的方太太一同前往天津,希望在这个开放的大城市里找到深造的机会。舅舅知道她的打算后,却狠狠地责骂她一番,认为她的行为有违妇道。由此可见,在寄居的这些年里,吕碧城的生活应该过得十分压抑,与她所希冀的自由相去甚远。

这一时期的吕碧城,寄人篱下,亲历着女子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目睹丧权辱国的清政府和低声下气的外交……她心中埋藏着很多“不合时宜”的疑问,亟待回答。

或许是传承着父亲的那份耿直,也或许是时势造英雄,吕碧城的骨子里奔涌着不甘现状的血液,性格更是倔强果敢。在被舅舅责骂之后的第二天,她便独自踏上了前往天津的火车。吕碧城寄人篱下的生活本就如履薄冰,这一去,更是与从前那种生活一刀两断。二十岁的吕碧城走得负气,并未有过周全的考虑,况且那个时代也没有过多的空间场合容得下女性。这一次,她赌的全是运气。

火车轰隆隆地向前行驶,沿途风景如碎片一般消失在眼底,斑驳凋零。少女吕碧城心中忐忑不安,目的地是一个陌生而神秘的地方,她不知道前方在等待她的是什么,而那里是否有她正在寻找的光明。不过,吕碧城心中唯一可以笃定的是:从她脚下迅速穿过的是糟糕的过去,也是一个时代的废墟。她要狠狠地抛弃它们,痛快地去寻找自己的未来,一个独立女子的未来。

问何人女权高唱

若说二十岁之前吕碧城遭遇的都是世态炎凉,那么二十岁之后的她则一路贵人不断。

从塘沽到天津的火车上,吕碧城遇到了天津佛照楼旅馆的老板娘,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在抵达天津之后,吕碧城无处寄身,便住在她家中。那时候,像她这样孤身外出谋生的女子简直是凤毛麟角,即便是到了民国,很多女子从家中逃出来以后也会遭受种种障碍。娜拉出走之后,生计一直是最大的问题。

无奈之下,吕碧城给当时住在《大公报》报馆的方太太写信求救。这封信阴差阳错地被当时的《大公报》总经理英敛之看到,他被信中俊逸的字迹和斐然文采所吸引,立即回信细问吕碧城的境遇。几回书信往来让英敛之对这个奇女子大为赞赏,在那样的年代,如吕碧城这般才情和见识实属罕见。

英敛之邀吕碧城到家中做客,由妻子作陪。当日,吕碧城写下一首《满江红·感怀》,令英敛之大为激赏:

晦暗神州,欣曙光一线遥射。问何人女权高唱?若安达克。雪浪千寻悲业海,风潮廿纪看东亚。听青闺挥涕发狂言,君休讶!幽与闭,如长夜。羁与绊,无休歇。叩帝阍不见,愤怀难泻。遍地离魂招未得,一腔热血无从洒。叹蛙居井底愿频违,情空惹!

这首《满江红》与岳飞的那首名篇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悲愤感怀之作,有大胸襟。这一首词虽气概豪放,丝毫没有闺阁气,而其中意蕴却又是吕碧城式的,发源于楚辞和佛经,弥漫着一种近乎宿命感的玄意。

英敛之从中不仅看到了吕碧城的才情,还相中了她的抱负,之后便做主邀请她来《大公报》工作。就这样,出走之后的吕碧城不仅做到了自立,还成为近代第一位女编辑。

《大公报》是吕碧城实现抱负的第一站。1902年,满族正黄旗人英敛之在天津创办《大公报》,以“开风气,牖民智,挹彼欧西学术,启我同胞聪明”为宗旨,企图一扫文坛郁郁之风气,启发民智。英敛之出身贫寒,早年混迹于行伍,后又皈依天主教。他是维新思想的拥趸,提倡君主立宪制。一直以来,他都以斗士的形象现身于历史舞台。英敛之愤恨时局的黑暗,因而以笔为戎,抨击时弊。而《大公报》正是他亲手搭筑的阵地。慈禧太后垂帘听政后,他甚至作文要求慈禧“归政”,其胆识可见一斑,不亚于当日讨伐武则天的骆宾王。

吕碧城的到来,给《大公报》带来了一个活字招牌,英敛之曾经呼吁的废除裹足和女性权利如今有了个更加名副其实的代言人了。吕碧城最初是在报上发表诗词,以才女之名为人所知,所谓的才情也都还是囿于文学的范畴。渐渐地,她开始关注女权,写一些呼吁女性解放的文章,在当时的女界大放异彩。她还写诗作词,痛斥侵略者与清王朝,是不折不扣的爱国词人。英敛之称赞她:“碧城能辟新理想,思破归锢蔽,欲拯二万万女同胞,复其完全独立自由人格。”

然而,由于社会和历史的局限性,女界的觉醒尚未形成风潮,女子所铸造的传奇也远远没有民国时期那么多。吕碧城的成名是走在时代前面的,正是因为这种超越时代的觉醒,令她脚下的道路变得更加艰难,她的名声之下往往也有些无可奈何之处。

清末,还没有那么多以才学闻名的名媛,吕碧城这般“抛头露面”不像是大家闺秀的行为,多少有些“交际花”的意味。而那些与她过从甚密的男子们也多是风流之辈,虽有不乏才气之人,但是他们和吕碧城的交往,无异于赏花弄月票戏捧角儿,都是附庸风雅的一种。

那时,《大公报》上设了个“杂俎”的栏目,上面刊登的内容几乎全是吕碧城与诸位名流雅士的唱和之作。有诗写道:“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吕碧城的盛名之下多少有些虚假繁荣,正如她热闹丰富的一生,那么多人与她唱和,却未必有人真的懂她。

当然,吕碧城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她对自己的处境自然最是心知肚明。不过不管旁人以何种眼光来看她赞她,她都不为所动,自始至终,她的态度都是盛气凌人的,因而从不妥协。不过,她也是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她懂得名声的好处,虽然它们看不到摸不着,却能如敲门砖一般帮她打开通向各个领域的大门。她一边忍受着“文坛交际花”这个看上去很美却略带尴尬的位置,一边以此为跳板来寻找新的天地。

吕碧城的发家之道其实就是名气的博弈,她靠一根笔杆子攒齐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又滚雪球一般地在诸多领域内做大。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她有足够的手腕和魄力来镇住这声势浩大的场子。

起初,吕碧城一直希望来天津的目的是进行深造。然而,她的才学出众,在天津已经没有学校可以供她深造的了。之后,她除了学习各国外语,只拜了严复为师,向他学习逻辑学。

英敛之开始劝吕碧城办女学,让更多的女子获得新式教育。在严修的推荐下,吕碧城开始协办北洋女子公学,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女子公立学校。吕碧城的才华深得赏识,除了在学校担任总教习和教授国文,她还在袁世凯家担任家庭教师。被沈祖宪称为“北洋女学界的哥伦布”。而吕碧城的三个姊妹也都就此投身教育界,传承了父亲的衣钵。

其实,无论是办报还是办学,吕碧城的动机都只有一个,就是期望可以开启民智,拯救民族于危难之际。从清末到民国,这样的期望一直未曾消失过,无数仁人志士前仆后继地为之而努力。与吕碧城同时期的,还有另一位传奇女子,也一直为这样的目标而奋斗,殒身不恤。她就是秋瑾。

秋瑾与吕碧城都是清末民初的女界名人,两人曾经交好,还有过“同榻而眠”的渊源,而秋瑾与吕碧城的交往却有些不打不相识的意思。秋瑾本名秋闺瑾,号碧城,以诗名见长,为人称颂。然而,《大公报》上忽然出现了一位名为“碧城”的女子,词作甚佳,认识她的人都以为这位“碧城”便是秋闺瑾。而秋瑾得知此事后,也心生好奇,便特地从北京前往天津,前去拜访这位与她撞名的女子。

秋瑾的“拜访”多少带着些挑衅的意味,就像女明星在红地毯上撞了衫,有谁能心平气和?更何况秋瑾也是个心气极高的女子。那一日,她一如既往地着男装,梳着女子的发髻,叩响了吕碧城的家门。于是家仆向吕碧城汇报,来者是个“梳头的爷们儿”。

而吕碧城呢?在当时,她是出名的美人,樊增祥说她“天然眉目含英气,到处湖山养性灵”,又以梅花譬喻,“梦寐不离香雪海,谁知即是此花身”,可见气质不凡。作为一个独立新女性,她热爱时装,烫波浪发,穿着“奇装异服”招摇过市,显得十分特立独行。

吕碧城和秋瑾的会面,几乎代表着当时两个传奇女子的正面交锋,十分的耐人寻味。虽说她们俩毕生都在为自由民主和女权爱国而奔走呐喊,但是即便是为了这同一个目标,两人的观念主张还是大相径庭的。因此,从一开始,她们的人生就注定要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秋瑾见到吕碧城之后,与之相谈甚欢,两人一同谈论时局和如何救国的见解,夜里同榻而眠,甚是投机。之后,秋瑾认为吕碧城已经成名,便慨然取消了“碧城”的号,成人之美。

不过,这种默契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不久,秋瑾前往日本留学。她曾经邀吕碧城一同前去。吕碧城虽有去国外深造的打算,却痛恨日本的侵略,坚决不去敌人的土地上留学,因此果断地拒绝了秋瑾的邀请。除此之外,两人应该也已经感受到了彼此的分歧。

其实,同为女界先驱,在女权这个问题上,两人的见解就十分不一致。秋瑾平时喜欢着男装,携长剑,还如男子一般习武,这个鉴湖女侠一身铮铮铁骨,不让须眉。然而,吕碧城曾经说过一段话:

“若言语必系苍生,思想不离廊庙,出于男子,且矫揉造作,讵转于闺人,为得体乎?女人爱美而富情感,性秉坤灵,亦何羡乎阳德?若深自讳匿,是自卑而耻辱女性也。古今中外不乏弃笄而弁男装自豪者,使此辈而为诗词,必不能写性情之真,可断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