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临水照花人(女人花:杰出女性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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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张爱玲:相见欢,小团圆(3)

张爱玲热爱喧闹,却又深居简出,不去触碰,只在小小的公寓里,作旁观状,窃听着那窸窸窣窣的人间杂音,将这大俗之物演绎得鲜活生动,又成大雅。这是她的本事,又是她的寂寞。

她的整个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战内,大战像是个固定的东西,顽山恶水,也仍旧构成了她的地平线。

《小团圆》

张胡热恋的时候,夏天傍晚,二人站在阳台上看红尘霭霭。盛大的上海呈于眼底,说到当时的时局,有大限将至的感慨。于是张爱玲提到汉乐府里诗句:“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说的是若将来大难来时各自飞,之后破镜重圆,定有许多话要说,说到口干舌燥。这一切想象都是合情合理的,可惜她运气不好,遇到了胡兰成。再次相见的时候,她就只有沉默,而无欢喜。

1946年冬天,浙东乡里依旧是天寒地冻。张爱玲前赴温州与胡兰成重逢,一路跋山涉水,尽挑不显眼的小路走,生怕令人起了疑心。张爱玲出门散步前,掏出桃色唇膏来抹,也被胡兰成制止,怕引人注目。这时候的胡兰成真的是穷途末路了,然而他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将小周接来,三美团圆。

胡兰成和范秀美,张爱玲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可这胡兰成依旧是死性不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张爱玲,不仅在信里大肆炫耀范秀美的好,还恬不知耻地写道:“我的毛病是永远沾沾自喜,有点什么就要告诉你,但是我觉得她其实也非常好,你也要忌妒忌妒她才好。不过你真要是忌妒起来,我又吃不消了。”

张爱玲看了这话,好气又好笑,以为是“情书错投”。

自从时局大转,与胡兰成别后,张爱玲的写作生涯便开始走向低谷,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作品。一个自由作家,一旦停了笔,生活也开始没了保障。

然而就是这样的境况,胡兰成还写信找她要钱。范秀美怀孕了,要堕胎,没钱,胡兰成便写了张字条,由侄女儿青芸送去。张爱玲看了,二话没说立即拿出个金镯子去让她典当。张爱玲的刻薄,在胡兰成面前好像全无用场。这大概就是文艺女青年的弱点,笔尖上全副武装从不饶人,可一旦感情来犯,便只能丢盔弃甲,叹息失城。

1947年的深秋,胡兰成偷偷来上海,在张爱玲处住了一夜,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还是在炫耀自己的情事。张爱玲此时已经心如死灰。任他在对面舌灿莲花,扬扬得意,估计此时在张看来都是一副小丑模样。当夜,两人分房而居。第二天一早,胡兰成来床头看她,吻她,她抱住他,泪如雨下,只是哽咽地唤了声:“兰成……”

昔日交好时,二人言笑晏晏,说:“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如今真是大难后团圆了,却没有半分欢喜。未曾说到口干舌燥,便已然无话可说了。

小团圆,也是最后的团圆。

张爱玲爱钱,也重感情。因而在她的情感天平上,钱和情是可以等同的。她离家出走之后,用母亲的钱读书,于是心心念念地要赚钱还她。对于爱情,她也说过:“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考验。”张爱玲和胡兰成在一起的时候,正是她红透上海滩的时候,她不缺钱,没有搬去胡兰成家里住不说,也没让胡兰成养过。胡只给过她一次零花钱,她高兴地拿去做了皮袄,这是做女人的荣光,与钱本身没太大关系。

胡兰成有难,张爱玲还是在经济上百般照应,这也是出于情的考虑。

后来胡兰成脱难,谋了个教书的职业,生活也逐渐稳定下来了。张爱玲这才写信断绝关系,另附 30万元分手费。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信中的“小吉”就是“小劫”之意。这钱是当时她做《太太万岁》和《不了情》编剧的稿费,全部给了胡兰成,她的生活也定然十分拮据。

如此考虑周全,既是替他着想,又是替自己埋单,她以为结清了这笔账,从今往后便再无瓜葛。张爱玲的刻薄绝情,也可谓仁至义尽了。

这段短暂的张胡恋,对胡兰成来说是一生的谈资,到老也要沾沾自喜的资本。那么,对于张爱玲呢?爱的时候,胡兰成就是全部,不爱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是。尘封多年的《小团圆》封锁着这段爱情,一笔一画地记载着张爱玲的恨和讽刺。一旦解封,这部自传便教那些人口中的所有佳话变成谎言,所有传奇溃不成军。

日本战败后,因为嫁过胡兰成,张爱玲被小报攻击为汉奸。《小团圆》里写到过一段不堪回首的旧事,照现在的话说,便是性骚扰。有一次,盛九莉搭公车,在车上遇到一个相识的人,叫荀桦。他趁着人多,忽然膝盖夹紧九莉的腿。九莉惊慌失措,猛地一震。

《小团圆》是影射之作,人人都知九莉就是张爱玲。那么这荀桦呢?

考据出来了,令人大跌眼镜。原来他便是柯灵,张爱玲亦师亦友的故人,张曾经还出言救过他一命。多年后,他写《遥寄张爱玲》,无论怎么粉饰太平,恐怕都没料想到张爱玲已经早早地在生死簿记了他一笔。

那天,她心惊胆战地离开,怕被荀桦知道了自己的住处。心中冰凉,反反复复地都是:“汉奸妻,人人可戏。”

1947年,张爱玲开始投身编剧事业,写了《不了情》、《太太万岁》,颇受好评。这两部电影都是由桑弧导演,他还想将《金锁记》搬上银幕,最终还是流产了。当时,两人的合作十分契合,交情也随之渐渐渗入生活中,小报上开始报道两人的绯闻。于是朋友有意撮合桑弧与张爱玲,张爱玲只是摇头。

爱情是要讲天时地利人和的,在错误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总归还是错误。

张爱玲此时处于人生低谷,情场失意,又一天到晚被骂成汉奸,如何还能想着再飞蛾扑火地爱一次。桑弧虽然稳重有才华,是个好男人,却不见得适合张爱玲。他就是太稳重了,所以才会考虑太多,不敢轻易接受这个叛逆的女作家,更不会像胡兰成那般死皮赖脸地再三登门。

1949年 5月 27日,上海解放,夏衍开始负责上海的文艺工作。《亦报》创刊,向张爱玲约稿。此时,考虑到政治身份问题,张爱玲第一次使用笔名,1950年“梁京”开始在《亦报》连载长篇小说《十八春》,一时又掀起梁京热。桑弧还执笔写了文章推介《十八春》。两人虽未能结成良缘,却一直保持着很好的朋友关系。

1950年,在上海召开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夏衍惜才,邀请张爱玲参加了。此时,已经进入新中国,大会上一水儿的蓝灰中山装,唯独张爱玲穿着旗袍,外面罩了网眼白绒线衫。虽然这身衣服对她来说已经十分素净,可在当时看来还是很扎眼。

坐在那片乌压压的蓝灰阵营中,张爱玲恍然醒悟:此时的上海,已经变了模样,不再是她的上海了。

她开始策划着离开。1952年,港大复学,批准了她的复学申请。她借机转战香港,三年之后又辗转至美国。

上世纪 50年代之前的张爱玲,是盛放在孤岛的烈焰玫瑰。时代的变更,让她在原本熟悉的土地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故乡的遗失,是她飘零的开始。1955年,当那艘邮轮缓缓离开香港码头,一代传奇便也就此消散陨落,随着汹涌浪潮成了茫茫太平洋上一朵漂泊不定的海上花。

天才之殇

张爱玲未到美国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在香港写的英文小说《秧歌》于 1953年在美国出版。她发誓要在美国打下一片天地,她小时候就说过“要与林语堂一样出尽风头”。

《秧歌》出版之时,她给当时居住在美国的胡适寄去一本。胡适回信,表示欣赏,又令她寄去几本。张爱玲去美国,最初住在纽约救世军办的职业女子宿舍。在这期间,她与胡适交往甚密,胡适来宿舍看她,只说“蛮好”。两人交往完全是长幼分明的姿态,张爱玲拜访胡适之时,竟成了瞻前顾后的林黛玉,时时怕冷场,对胡适异常尊重。

1956年,张爱玲向新罕布什尔州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求助,得到了应允,由胡适担保,入住文艺营。在这里,文艺工作者们每日有严格的聚会时间,其他时候各自创作,有自己的工作室,午餐装在提篮里送到工作室门口,无需打扰别人。一直如难民般四处漂泊的张爱玲在这里勉强获得了足够的创作空间和时间,就是在这里,张爱玲认识了自己的第二任丈夫赖雅。

赖雅与张爱玲相似,是年轻得志的作家,年轻时一副花花公子的派头,十分潇洒。四十岁后,又成了马克思的忠实信徒,左翼知识分子。

因而有人也因此调笑说张爱玲:在中国爱上了汉奸,到美国反倒又跟左翼分子结了婚。不过张爱玲不管这些,她的爱从来无关政治。

三十六岁的张爱玲在六十五岁的赖雅眼里,恐怕是怎么也看不够的。这个女子身上有着来自古中国的格调,眼角眉梢都藏着神秘的东方色彩。当时张爱玲在美国孤苦无依,生活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可以倾诉互助的人,他们一起讨论人生讨论文学,很快就点燃爱火。

之后,赖雅在麦克道威尔的期限到了,两人分别。当时情况十分窘迫的张爱玲还是给了赖雅一些钱,让他十分感动。一个多月后,他忽然收到张爱玲的来信,信中说她已经怀孕了。赖雅向她求婚,但是主张不要孩子,张爱玲答应了,两人之后在纽约结婚。

很多人都不看好这一段婚姻,因为大家觉得年迈的赖雅带给张爱玲的只有折磨,甚至耽误了她的事业。是的,从赖雅的日记里,我们看到这段婚姻充斥着窘困,其中出镜率最高的事物是病痛和贫困。当年挥霍无度的花花公子居然要一笔一笔地记下每一餐饭的开销。张爱玲又一次被生活压身,在这个期间,她卖力地写作,不为自己的文学抱负,只为赚多些钱来维持这个家庭。

在旁人眼里,这不是两个天才作家的爱情,而是一个中国难民与一个美国破落户的结合,一对老夫少妻的畸形婚姻。所以,旁人必然觉得这只是生活压力下的苟且互助,抑或是张爱玲拿绿卡的终南捷径。

可是我们一旦用心去揣度,却发现,这大概是张爱玲生活中最为温暖的一段时光了。赖雅在日记里写,张爱玲给他搓揉后背,带着对父亲的仰慕。这时候虽然依旧居无定所,日子却是踏实的,两人一起去二手市场淘旧家具,拿回家来上漆,账单上的食物几乎天天都是意大利馅饼。生活辗转于杂货店、面包店和图书馆,却能从细节处看到小情趣。

其间为了赚钱,张爱玲回过港台,想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找些机会。她把自己关起来写《红楼梦》的剧本。听到赖雅中风的消息,心中不忍,却连回国的机票也买不起,于是只好作罢,继续埋首纸堆。

后来,赖雅病重,几次中风之后又摔坏股骨,直至瘫痪,一直以来都是张爱玲照顾左右。两人在各个文艺营中辗转,未曾有过落脚的地儿。保姆一般地照料这个大她三十岁的男人,她也是心甘情愿。这时候的张爱玲,反倒可以平心静气地面对生命中的千疮百孔了。

这是张爱玲要的现世安稳。那些日子虽然少了繁华热闹和滚滚红尘,却是琴瑟和鸣,真正的彼此恩爱。张爱玲自此一直冠夫姓,至死未改。

1967年,赖雅去世,根据遗嘱将个人物品全部留给了张爱玲。长达11年的婚姻就此结束。张爱玲去美国之后,除了致力于英文写作和剧本写作,她还着手翻译一些外国名著,以及《海上花列传》的翻译。赖雅去世之后,她接受了加州伯克莱大学的研究工作。台湾皇冠出版社开始大量出版她的作品,随着“张爱玲热”的再次兴起,她的境况逐渐好转,一下子又开始富裕起来。

晚年的张爱玲便孤身一人在美国,深居简出,除了香港的宋淇夫妇和她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很少有人知道她这漫长的晚年是如何度过的。她与家人也断绝联络。一次,弟弟张子静忽然看到报上写“已故”,才得知姐姐张爱玲已离开人世。

她的种种都成了不解的谜。有人传言,她因为皮肤病,只能穿纸衣裳。也有人说她一直在不停地搬家,平均每周要搬一次家,为了躲虱子。

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天才梦》

这是张爱玲十九岁的时候写在《天才梦》里的句子。这句话好像一语成谶,最终在她的老年兑现。

张爱玲与友人的书信中说:“我这几年是上午忙着搬家,下午忙着看病,晚上回来常常误了公车。”她花很多钱买杀虫剂,还是觉得虫子很多。于是只好不停地搬家,以求平静。这种恐惧症,简直是心理疾病。

虽然张爱玲一直躲着不见人,可张迷绝不罢休。

其中最幸运的便是台湾的水晶先生,他自从去伯克莱大学进修之后便开始打听张爱玲的下落,几次拜访都被拒绝。后来,在他即将离开伯克莱的时候,把自己写的《试论〈倾城之恋〉的神话终结结构》寄给张爱玲看。张爱玲见了马上回信说要见他。就这样,水晶便走进了张爱玲的公寓,夜谈七个小时。之后那篇《蝉夜访张爱玲》是二十六年来第一篇近距离曝光张爱玲的文章。

之后,水晶先生又写了《张爱玲病了!》一文,这篇文章引起了张爱玲的极大不满,认为他暴露了自己的私生活。从此,他失去了“看张”的资格。

比起水晶,另一名胆子更大的张迷,是旅美作家戴文采。这位戴女士拜访张爱玲无果,便索性住到了张爱玲隔壁。每日耳朵擦着墙窥听她的动静。她每天与张爱玲打游击,躲在花丛里看她的行为。趁张爱玲走远了,赶紧从垃圾桶里把她扔的垃圾袋拣出来,仔细查看,从中推测张的生活状况。做粉丝做到了这种地步,也真是绝了。之后,这事儿被旁人知道,辗转告诉了张爱玲,于是张两日内搬走,才算有个了结。而戴文采事无巨细地记录分析垃圾的“采访”也未被采用,因为在美国的法律中,翻别人垃圾也是侵犯隐私的行为。张爱玲事后说,正是因为在港台隐私权不被重视,她才选择在美国居住。

1994年,《对照记》出版,收集了从张爱玲的祖父母到她自己当年的近照,时间跨越一个世纪,像是这个年逾七十的才女在整理自己的一生。最后一张照片是她自己,手中拿着折成条状的报纸,当天的头条是“***昨猝逝”,以昭示天涯共此时,我张爱玲还活着。这个幽默的玩笑好像是个不祥的预兆,为张爱玲的人生埋下伏笔。

第二年,张爱玲便在家中去世,身穿旗袍,带着上海四十年代最绚烂繁华的底色,安静优雅地走了。依照她的遗嘱,骨灰在冥诞之日撒入太平洋。这个民国才女的传奇,就此缓缓落幕。她从海上来,最终又归入大海。

参考书目:

余斌 .张爱玲传 .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

张子静 .我的姐姐张爱玲 .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

张爱玲 .流言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

张爱玲 .小团圆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张爱玲 .对照记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

王一心 .小团圆对照记 .文汇出版社,2009.

胡兰成 .今生今世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