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画坛大隐李琼久
2839300000012

第12章 再闯生死鬼门关(3)

“四川出了个大画家”。仿佛一夜之间,李琼久的名声不胫而走,传遍北京,并迅速反馈回川内,登门问道求学者络绎不绝。周连城回忆道:“李老师名气一出去,很快就吸引了一大批拜师求学者来到周坝。乐山周边和成渝两地来的中青年画家最多,少则几人,多则二十余人,蜂拥而至,搞得我和老师成天应接不暇,老师耐心示范教导并为每位来访者都画了画。” 1973年,嗅觉特别敏锐的荣宝斋,立即派人奔赴乐山,特聘李琼久在峨眉山雷音寺为其作一批画,无偿收藏。

然而,这个了不起的大画家的命运结局又如何呢 周连城回忆说:“1973年,吴作人向姬鹏飞副总理汇报了李老师的处境。姬副总理批示,同意调李老师去北京画院。张正恒写信给我,要一份李琼久的简历,李老师口述,我执笔,写好之后,由我邮寄出去。后因时局动荡,吴作人也遭到打击,自身难保。李老师的事情,也就此搁浅,不了了之。”

孙子之死

“北京赶考”落空后,与北京画院擦肩而过。回到天后宫的李琼久,正准备再创佳绩、扬帆千里之际,一场猝不及防的无情灾难正悄悄向他逼近。

1973年11月,霜叶尽染,秋色连天。还在当知青的李四生(李琼久孙子)背着背篼,汗流浃背地回到天后宫家中时,已过晌午。“奶奶,我回来了。”李四生放下背篼,抢过奶奶手中的毛刷,一边挥汗刷洗一边抱怨说:“我早说过,你身体不好,要好好休息,这些东西等我回来再洗。”孙儿心疼奶奶,老人十分宽慰:“我不累,就快洗完了。”奶奶问:“这次小英(四生的恋人)怎么没有和你一同回来呢 ”四生答:“小英的爷爷最近病重,等她的爷爷病好点,再一起回来看你。”

李琼久看来,四生的婚事不宜过早,年轻人嘛,缺少锻炼,有了固定工作再娶媳妇也不迟。胡咏娴却不这么想,她总是希望孙儿早点成亲,为李家延续香火,早点了却自己一桩心愿。几个月前,她见过小英一面,便一眼相中。小英是个农村姑娘,美丽端庄,厚道老实,四生与小英一起回来时,奶奶很高兴。之后还特意选了一块上好的花布料,准备送给小英。“我给小英扯了块花布,你看看合适不合适,你给她带去,表示一下心意嘛。” 四生明白奶奶的一片苦心,满心欢喜道:“凭奶奶的眼光,肯定错不了,我一定把你老人家的心意带给她。”胡咏娴笑了笑:“傻孩子,要说花布是你选的。”祖孙二人又是一阵嬉笑……四生将洗好的衣服装进木盆,向铁牛门码头奔去。谁曾想到,这一去,竟成了永别!

嘉州古城依山临水而筑,有旱城门十七座,水城门十五座。丽正门俗称铁牛门,是嘉州城门中建筑最高、结构最特别,具有南北东西纵横贯通的特色建筑。城门之下,石阶成扇形张开直抵江水。这里不仅是来往船只和连接两岸的渡口,也是附近居民汲水、淘菜、洗衣服的绝佳之地。由于码头水深流急,弄潮搏浪的人们跳水、漂流,也在这里。

像往常一样,李四生端着满盆衣物来到铁牛门码头。先清洗衣服,再将蚊帐丢在石板上踩踏。待污水排净,便将蚊帐抛入河中冲洗。此时,突然一个大浪迎面扑来,眼看蚊帐就要随着大浪漂流而去,四生死死地抓住蚊帐,不肯松手,哪知脚跟尚未站稳,人力不胜水力,连人带蚊帐一起被拖进水中。四生平日怕水,是个不会游泳的“旱鸭子”。一瞬间被汹涌的波涛冲到几米之外,继而消失在茫茫河水之中。岸边的人们惊慌失措,高喊:“救命啊,救命……”大渡河水奔腾汹涌,铁牛门下游,水更深,浪更急,谁也不敢冒险下水救人。目瞪口呆的人们,只能站在岸上,眼巴巴地望着一个年轻的生命被浪涛吞没……岸边的木盆内,淘洗干净的衣物,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旁边放着四生沾满黄泥、打了补丁的破旧胶鞋。过后打捞者寻遍附近江中,依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噩耗传来,正在楼下收拾杂物的胡咏娴大惊,呼天抢地大叫:“天呀!天呀!……”捶胸顿脚,顿时昏厥倒地。正在小阁楼作画的李琼久闻讯,如五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手中笔掉落地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半天回不过神来。这个从不知掉泪的汉子,顷刻间两行泪水默默地直往外涌……

2008年,笔者到蔡金乡采访李四生的生母七十四岁的王兰英时,垂暮老人孤零零地坐在家门口,还在追问:“是不是四生没有死,你们在隐瞒我哟 ”母子连心,儿子已离世三十六年了,白发苍苍的老母那双湿润的眼眶中还饱含着希望,还牵挂着身上掉下来的心头肉。

提起李四生这个不幸的孩子,还有一段极不寻常的经历。原来,胡咏娴无生育,李琼久膝下一男二女皆是前房夫人刘氏所生。大女早年夭折,独子李同舟死后,留下了独孙李四生,成为李氏一门传宗接代的独苗。据王兰英回忆:“我家原住玉井(离马草湾不远),婆家与李家一样是小地主,勉强吃得起饭。1948年我十九岁时,包办婚姻嫁给李同舟,全家人都要下地干农活。公公(李琼久)养有两女一儿,田地多但收成不好,家里养猪、养蚕、种地,日子过得很辛苦。公公的小女儿叫李幼群,土改后和我一同干农活过日子。1954年她十八岁时,爱上一个沫江煤矿的工人。一次到男朋友矿上去耍,因惦记着家里的农活,不顾当天下暴雨要赶回来,恰遇山洪暴发,淹没了路上的一座桥,因强行过桥,失足被洪水冲走了。

“解放前,因为家里的日子太苦,公公一再劝婆婆把田房卖了,搬到城里去住,婆婆舍不得这份家业,死活不去。公公把李同舟带出去读书,还做过生意。由于婆婆不去,他们兄妹俩只好回老家和母亲住在一起,就这样害了一家人。

“我是1951年生下四生的,当时家里只留下后妈(李琼久继母)、四生、幼群和我四人。地里农活很累很苦,四生丢在家里,饥一顿饱一顿,饿得皮包骨头,怕养不活,我想胡氏奶(胡咏娴)为人忠厚,就同幼群商量把四生抱给她。经两位老人同意后,是幼群抱去的。后来我去看过孩子,长得白白胖胖,差点认不出来了。四生上山下乡后,还经常来看我。”

李四生和父亲李同舟一样,是个善良温顺、聪明孝顺的孩子,从不惹是生非。个头不高,虎头虎脑,脸上常挂着憨态可掬的笑容,十分招邻里喜欢。

他从小喜爱画画,常常把祖父的画稿拿来临摹。画好以后,便向祖父请教,但更多的是请教祖父的弟子。与祖父的学生在一起,他感觉很放松。盛志忠就经常和李四生一起玩耍,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四生之死,令李琼久茶饭不思,悲痛欲绝。胡咏娴精神恍惚,成天以泪洗面。远在成都、内江的朋友弟子都纷纷赶来劝慰。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陪伴左右的弟子陈泽生回忆道:“几天来老师从早到晚画个不停,晚上我陪老师睡一起。一天夜里他对我说,这几天师母有些反常,怕出事,你睡觉要警醒点。目睹此情此景,让人既心痛又不安,不知怎样才能熬过这一天,明天起来又怎么办 简直度日如年……又一天,睡到深夜,老师突然说,没啥活头了,反正这点吊命钱(指遣散费)吃完了,到时候抓把耗子药吃,全家死光算了。我从来没见老师这样悲观过。”

李琼久在给苏国超的一封信中写到:“我遭不幸,中年丧子老年绝孙,是万分痛苦的。加上老妻有病,使人更加悲痛。不久的将来必然有一次剧烈悲伤,实在太不幸了。一生波折太大,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哀伤的事故。六十多年来总想如何度过这一生,福薄命浅,无法享受到一般人能得到的天伦之乐。”信中表露出万念俱灰、准备走绝路的念头。

那些时日中,李琼久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作画,有时他还会到铁牛门码头,站在孙儿落水的河边,一站就是半天,真想纵身江中一死了之。然而,他又在不停地追问自己,为何而生 为何而死

苏轼云,“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方为大勇者。艺术既然是自己选择的崇高目标,那便是高于一切的上帝。为艺术而生,为艺术而死。这才是活着和死后的价值。为了信仰,必须从恶劣的境遇中挣扎出来,战胜苦难与悲怆,继续自己的奋斗使命。

在苦难和命运的抗争中,他说:“近几个月来我有情绪,内外都有压力,去掉这些压力,是要费一番功夫的。老实说,我这是在画中寻求安慰过日子。”(1975年8月15日给苏国超的信)孙儿离世一年后,李琼久在信中写到:“晚年来这样恶劣的遭遇,使人有时心酸和悲痛。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事情常常在脑里萦绕。”此时李琼久在赠与盛志中的一幅山水画中有如下题记:“余喜画树,更爱写寒杉,此树常长于海拔数千米以上。树干直冲霄汉,色墨绿,拒严寒,终年挺立于三山五岳之巅,不畏风雪霜雨雾露的剥蚀,形若蛇龙,宜入画。以篆籀笔法写其苍茫,而又润秀妥帖。此幅写一老一幼耳,正为我研墨牵纸,不尽已身亡者,今捡此作聊祀亡孙辞世一周年。内子嘱此,以贻志中留存同悼。九翁于永好堂七四年作,甲寅秋记。”抒发了一个在孤独与寂寞中靠艺术活着的老人,靠灵魂的升华变得顽强的艺术家,对逝去亲人深深的怀念与自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