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定公齐贤,以右拾遗为江南转运使。一日家宴,一奴窃银器数事于怀中,文定自帘下熟视,不问尔。后文定晚年为宰相,门下厮人往往侍班行,而此奴竟不沾禄。奴乘间再拜而告曰:“某事相公最久,凡后于某者皆得官矣。相公独遗某,何也?”因泣下不止。文定悯然语曰:“我欲不言,尔乃怨我!尔忆江南日盗吾银器数事乎?我怀之三十年不以告人,虽尔亦不知也。吾备位宰相,进退百官,志在激浊扬清,敢以盗贼荐耶?念汝事吾日久,今予汝钱三百千,汝其去吾门下,自择所安。盖吾既发汝平昔之事,汝其有愧于吾而不可复留也。”奴震骇,泣拜而去。
【译文】
张齐贤从右拾遗升任为江南转运使。一天在家里举行宴会,一个奴仆偷了好几件银器放在怀中,张齐贤从帘后看见了,却没有问他。后来,张齐贤在晚年做了宰相,家中的仆人好些都做了官,只有那个仆人还没有官职奉禄。这个奴仆乘空闲时间,拜了又拜说:“我侍奉您时间最长,凡是比我后来的人都封了官,您独独忘了我,为什么呢?”于是不停哭泣。张齐贤同情地说:“我如果不说,你就会怨恨我。你记得在江南时偷银器的事吗?我记在心中三十年没有告诉别人,即使是你也并不知道。我身居宰相之职,任命官员,本意在激励贤良,怎么能推荐一个盗贼做官呢?你侍奉了我很长时间,我现在给你三十万钱,你离开,自己找个安身的地方吧。因为我说了这件过去的事,你也必定觉得有愧于我,我不能留你了。”仆人十分震惊,哭着离开了张齐贤的家。
称为善士
曹州于令仪者,市井人也,长厚不忤物,晚年家颇丰实。一夕,盗入其家,诸子擒之,乃邻舍子也。令仪曰:“尔素寡过,何苦而盗耶?”“迫于贫尔。”问其所欲,曰:“得十千足以资衣食。”如其欲与之。既去,复呼之。盗大惧。语之曰:“尔贫甚,负十千以归,恐为逻者所诘,留之至明使去。”盗大恐惧,率为良民。邻里称君为善士。君择子侄之秀者,起学室,延名儒以掖之,子及侄杰效,继登进士弟,为曹南令族。
【译文】
曹州的于令仪,是一个平民百姓,为人忠厚,不损害别人的利益,晚年家产颇为丰厚。一天晚上,有人到他家行盗,儿子们捉住了他,却是邻人家的孩子。令仪说:“你平时从不做坏事,现在为什么要偷盗呢?”那人回答说:“这是迫于贫困啊。”问他想要什么,小偷说:“要一万缗钱足以买衣食就够了。”令仪按他想要的给了他。小偷已经走了,令仪又叫他回来。小偷十分害怕。令仪对他说:“你十分贫穷,带着一万缗钱回去,恐怕会被巡逻的人盘问,留到明天再走吧。”小偷十分惭愧,终于成了良民。邻居乡里都称令仪是君子。令仪挑选子侄中优秀的人,修造了学校,请有名望的教师来执教,子侄也努力学习,陆续考中了进士,成为曹州南部的大族。
得金不认
张知常在上庠日,家以金十两附致于公。同舍生因公之出,发箧而取之。学官集同舍检索,因得其金。公不认,曰:“非吾金也。”同舍生至夜袖以还公,公知其贫,以半遗之。前辈谓公遗人以金,人所能也;仓卒得金不认,人所不能也。
【译文】
张知常在太学读书时,家里给他了十两金子。同宿舍的另一个学生趁他出去,打开箱子把金子取走了。学校的官吏招集同宿舍的人进行搜查,搜到了金子,张知常却不认领,说:“这不是我的金子。”偷金子的人晚上把金子放在衣袖中还给了他。张知常知道对方家中贫困,便拿了一半金子送给他。前辈们说张知常送他人金子,这是常人也可以做到的;但在匆忙中搜出金子却不相认,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一言齑粉
丁晋公虽险诈,亦有长者之言。仁宗怒一朝士,再三语及公,不答。上作色曰:“叵耐,问辄不应谓。”徐奏曰:“雷霆之下,更有一言,则齑粉矣。”上重答言。
【译文】
丁晋虽然狡诈阴险,但有时也讲些长者的言语。宋仁宗曾经对一位官员十分恼怒,再三地对丁晋谈起,丁晋总是不应答。皇帝变了脸色说:“真能忍耐,我问话都不答了。”丁晋慢慢地回答说:“您大发雷霆时,我再说话,那不就将那位官吏捻成细粉了吗!”皇帝十分满意他的回答。
无入不自得
患难,即理也。随患难之中而为之计,何有不可?文王囚羑里而演《易》,若无羑里也;孔子困陈蔡而弦歌,若无陈蔡也。颜子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原宪衣敝履穿而声满天地。至夏侯胜居桎梏而谈《尚书》,陆宣公谪忠州而作集。验此无他若,素生患难而安之也!《中庸》曰:“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是之谓乎?
【译文】
人生于患难,这是自然的道理。虽然处在困难时却能做自己的事,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周文王被关在羑里,才开始演绎《周易》,好像没有羑里这个地方;孔子被包围在陈国和蔡国,却弹琴唱歌,好像没有什么陈国和蔡国。颜回用竹筐吃饭,木瓢喝水,却仍然保持快乐;原宪衣衫破烂、鞋子有破洞,却能被天下人所称赞。夏侯胜在监狱中却谈论《尚书》,陆贽被贬到忠州却作诗文集。对照这些,都是这个道理,即虽然受难却仍然安然对待。《中庸》说:“君子在任何地方都能自得其乐。”就是说的这个道理吧。
不若无愧而死
范忠宣公奏疏,乞将吕大防等引赦原放,辞甚恳,至忤大臣章惇,落职知随。公草疏时,或以难回触怒为解,万一迁谪,非高年所宜。公曰:“我世受国恩,事至于此,无一人为上言者。若上心遂回,所系非小。设有不从,果得罪死,复何憾。”命家人促装以俟谪命。公在随几一年,素苦目疾,恐全失其明,上表乞致仕,章惇戒堂吏不得上,惧公复有指陈。终移上意,遂贬武安军节度副使,永州安置。命下,公怡然就道。人或谓公为近名,公闻而叹曰:“七十之年,两目俱丧,万里之行,岂其欲哉!但区区爱君之心不能自己,人若避好名之嫌,则为善之路矣。”每诸子怨章惇,忠宣必怒止之。江行赴贬所,舟覆,扶忠宜出,衣尽湿,顾诸子曰:“此岂章惇为之哉。”至永州,公之诸子闻韩维少师谪均州,其子告惇,以少师执政,日与司会议论,多不合,得免行。欲以忠宣与司公议役法不同为言求归。白公,公曰:“吾用君实,荐以致宰相,同朝论事即可,汝辈以为今日之言不可也,有愧而生,不若无愧而死。”诸子遂止。
【译文】
范仲淹上书,要求赦免大将吕大防等人,言辞恳切,以至于触怒了大臣章惇,被降职为随州知州。范仲淹上书时,有人对范仲淹说:“万一触怒皇帝,被贬职发配,您这么大年纪可不合适呀。”范仲淹说:“我家世代受皇帝的恩惠,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一个人出来讲话。如果皇帝能改变主意,那关系就大了。如果不同意,我获罪而死,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命令家人打点行装,准备受贬。范仲淹在随州几乎有一年时间,平时他的眼睛就有毛病,恐怕失明,因此上书请求回家。章惇告诫府中的官吏不要把奏疏送上去,担心范仲淹又要借此机会指责皇帝的过失。这样终于缓和皇帝的怒气,只是贬谪他为武安军节度副使,在永州安家。贬令下来后,他坦然上路。有人说他是为了一时的好名声,他听到以后,感叹地说:“我年逾七十,双目几乎失明,被贬万里,这哪里是我所希望的呢?但是我爱护君王的心情实在不能克制,人如果想避开好名的嫌疑,那么就是走上向善之路了。”每当他的儿子们埋怨章惇,他都要斥责阻止他们。沿着江路赶赴贬所时,船翻了,别人扶着他出来,全身都湿透了,他对儿子们说:“这些难道是章惇的过错吗?”到了永州,范仲淹的儿子们听说韩少师被贬到均州后,他的儿子告诉章惇,说韩少师在执政时,常与司马光议论朝政,但意见多不合,章惇赦免了他。范仲淹的儿子们也想利用父亲曾不同意司马光役法的事情,来使他也得到赦免,从而能够回去。他们把这个想法报告范仲淹。范仲淹说:“我任用司马光,推荐他当宰相,与他一起讨论事情可以,但翻旧帐为自己解脱是绝对不可以做的。心中惭愧地活着,还不如死而无愧。”他的儿子们便再不提这件事了。
未尝含怒
范忠宣公安置永州,课儿孙诵书,躬亲教督,常至夜分。在永州三年,怡然自得。或加以横逆,人莫能堪,而公不为动,亦未尝含怒于后也。每对宾客,唯论圣贤修身行己,余及医药方书,他事一语不出口。而气貌益康宁,如在中州时。
【译文】
范仲淹被安置在永州,他每日教儿孙们读书,亲自监督,常到夜半时分。在永州住了三年,怡然自得。有的人如果碰到贬斥,便不能忍受,而范仲淹却不为此事烦恼,事后也没有表现出怒气。每次与宾客交谈,只谈圣贤之人和如何修身养性,其余的也只看些医学和方术之书,别的事根本不谈。而他的气色更加健康,就像在京城的时候一样。
谢罪敦睦
缪彤少孤,兄弟四人皆同财业,及各人娶妻,诸妇分异,又数有斗争之言。彤深怀愤,乃掩户自挝,曰:“缪彤,汝修身谨行,学圣人之法,将以齐整风俗,奈何不能正其家乎?”弟及诸妇闻之,悉叩头谢罪,遂更相敦睦。
【译文】
缪彤年少时就成了孤儿,兄弟四个人一直住在一起,等到各人娶了妻子,妯娌间不和,兄弟间也经常有争斗的言语。缪彤十分生气,掩上门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说:“缪彤,你自己修身养性,做事谨慎,以圣人为榜样,希望将来整顿天下风气,为什么连自己家人也教育不好呢?”兄弟妯娌们听到这些话,都跪下来向他赔罪,于是大家更加和睦相处了。
虞世南曰:十斗九胜无一钱利。
【译文】
虞世南说:打十架,胜九次,也没有一点好处。
韩魏公在政府时,极有难处置事,尝言天下事无有尽如意,须是要忍,不然,不可一日处矣。公言前日同列二、三公不相下,语常至相击。待其气定,每与平之,以理使归,于是虽胜者亦不争也。
【译文】
韩琦在官府时,有时有很难处理的事务。他曾经说天下的事情没有都尽如人意的,必须要忍让,不然的话,一天也活不下去。他还说以往和他同在官府的两三个同事相处不好,出口就互相攻击,甚至动起拳脚。等到他们气消了,他常上前为他们说明道理,以公事为宗旨,于是,即使是胜了的人也不再争执了。
王沂公尝言,吃得三斗醇醋,方得做宰相。尽言忍受得事也。
【译文】
王沂公曾经说过,能喝三斗醇醋的人,才有度量能做宰相。这话道尽了忍让才能处理好事情的道理。
程子曰:“愤欲忍与不忍,便见有德无德。”
【译文】
程颐说:“人能不能克制愤怒与欲望,可以看出他有没有道德修养。”
张思叔泽诟罢仆夫,伊川曰:“何不动心忍性?”思叔惭谢。
【译文】
张思叔打骂仆人,程颐说:“你为什么不用心忍耐自己的脾气呢?”张思叔十分惭愧,低头认错。
孙伏伽拜御史时,先被内旨而制未出,归卧家,无喜色。顷之,御史造门,子弟惊白,伏伽徐起见之。时人称其有量,以比顾雍。
【译文】
孙伏伽被任命为御史时,开始只是被召进宫中告诉他,但圣旨还没有下,他回到家躺下,没有一点高兴的神色。一会儿,御史到他家宣旨,他的兄弟子女都很惊喜,伏伽慢慢地起来,会见了御史。当时的人们都称他有度量,把他比作晋代的顾雍。
白居易曰:恶言不出于口,愤言不及于出。
【译文】
白居易说:“伤害别人的话从不能说,气愤的话也不要说出口。”
《吕氏童蒙训》云:当官处事,务合人情。忠恕违道不远,未有舍此二字而能有济者。前辈当官处事,常思有恩以及人,而以方便为上。如差科之行,既不能免,即就其间求,所以便民省力者,不使骚扰重为民害,其益多矣。
【译文】
《吕氏童蒙训》称:“当官的处理事务,务必要符合人情。忠厚宽恕离圣人之道不远,没有放弃忠恕两个字而能做成事情的。前辈做事,往往考虑使别人受到恩惠,而给人带来方便是好办法。例如派差劳动,这事既然不能避免,那么就在民闲时期进行,这就是为了使老百姓方便、省力,不要让他们的负担太重,以致于害苦了他们,这样做的好处是很大的。”
张无垢云:“快意事孰不喜为?往往事过不能无悔者。于他人有甚不快存焉,岂得不动于心?君子所以隐忍详复,不敢轻易者,以彼此两得也。”
【译文】
张无垢说过:“令人痛快的事情谁不愿意做呢?但经常是事情做过后却后悔的。对别人来说也有很大的不愉快,这个道理怎么能不用心想想呢?君子之所以再三容忍,不敢轻易改变,就是为了彼此两方面都能愉快。”
或问张无垢:“仓卒中、患难中处事不乱,是其才耶?是其识耶?”先生曰:“未必才识了得,必其胸中器局不凡,素有定力,不然,恐胸中先乱,何以临事。古人平日欲涵养器局者,此也。”
【译文】
有人问张无垢:“在突变中和危难中,却能处事不乱,这是才能高呢,还是见识远呢?”张无垢说:“这不一定是才能和见识所能做到的。一定是他的气量不同于凡人,一向就有稳定不乱的素质。否则,自己心中已经先乱了,靠什么处理事情呢?古代的人要在平时培养自己的度量与情操,就是为了这个。”
苏子曰:“高帝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项籍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
【译文】
苏轼说:“汉高祖刘邦之所以胜利,项羽之所以失败,只是在于他们能忍还是不能忍的区别罢了。项羽不能忍耐,因此百战百胜,轻易暴露锋芒。刘邦能忍耐,养精蓄锐,保存他的锋芒,等待着项羽出现错误。”
孝友先生朱仁轨,隐成养亲,常诲子弟曰:“终身让路,不枉百步,终身让畔,不失一段。”
【译文】
朱仁轨隐居在乡下,侍奉父母,他常常教导儿子和学生说:“一生给别人让路,只不过多走几百步路;终生把田边的一小块地让给他人,也不过就失去那么一小段。”
吴凑,僚史非大过不榜责,召至延诘,厚去之,其下传相训勉,举无稽事。
【译文】
吴凑,部下没有大的过错,从不公开斥责他。只是将他叫来问明情况,然后送一笔厚礼让他走。他的部下都相互勉励,不做什么没有根据的事。
韩魏公语录曰:“欲成大节,不免小忍。”
【译文】
韩琦《语录》中说:“如果想要培养高尚的品质,就免不了要在小事上忍让。”
《和靖语录》:“人有愤争者,和靖尹公曰:‘莫大之祸,起于须臾不忍,不可不懂。’”
【译文】
尹焞《和靖语录》中记载:“有的人爱生气争斗,尹和靖说:‘最大的祸患,往往都起源于不忍让,这道理不可以不懂呀!’”
省心子曰:“屈子省者能处众。”
【译文】
省心子说:“能够委屈自己保持忍让的人,才能与众人相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