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诺奖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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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马·猫头鹰·牛犊

—为“莫言游戏”作注

大约半个月前,我们几位文学系同学在“京蜀餐厅”楼座小聚。席间,为助酒兴,莫言出了一个小游戏,让每个人说出自己最喜爱的三种动物,不管天上飞的地下跑的,见过的没见过的,只要是真心喜爱,只要严格排列一、二、三次序。约有两分钟,人人愁眉苦脸做思索状—谁曾回答过这种问题呢—几个人吞吞吐吐、试试探探地说完之后,大眼小眼瞪着莫言。莫言神神鬼鬼地一笑:

“其实很简单。比如我,第一喜欢马,第二喜欢猫头鹰,第三喜欢牛犊。那就是说,我自以为是一匹马,别人却看我是一只猫头鹰,实际上呢,我是一头牛犊。”

哦,人人又都琢磨开了自己的“像与不像”,我却在寻思着为莫言的游戏作一个注脚。

没错,莫言自认为是一匹马,而且不是一般的马,甚至也还不仅是千里马,而是—天马。

1984年秋,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开学伊始,文艺理论老师让每个同学写一篇创作体会,莫言写了《天马行空》。他宣称“创作者要有天马行空的狂气和雄风。无论在创作思想上,还是在艺术风格上,都必须有点邪劲儿”。“要敢于冲破旧框框的束缚,最大限度地进行新的探索,犹如猛虎下山,蛟龙入海;犹如国庆节一下子放出十万只鸽子;犹如孙悟空在铁扇公主肚子里拳打脚踢翻筋斗,折腾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口吐莲花,头罩金光,手挥五弦,目送惊鸿,穿云裂石,倒海翻江,蝎子窝里捅一棍。然后平心静气休息片刻,思绪开始如天马行空……”

他自信:“有了这样的本事,不愁进不了文学的小屋。”

他有这样的本事。他两年多来的创作实践,显示了四大特点:多(十几部中篇和数十部短篇,共近百万字),快(逼急了,他可以一天写出《苍蝇·门牙》两个短篇,且不打草稿,一遍写成;且写魏碑体钢笔字,整洁美观),好(读者诸君只要读过《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便不难说出其好处之一二),省(由于他富于立体化、深层化、生命化的超人艺术感觉,往往能在看来没戏的随便哪一点上无限深入和展开,因此号称:只要三个好细节,便可写一部好中篇)。

“天马行空”的狂气和雄风,“白马非马”的邪劲儿,就是莫言成功的秘诀和为他人所不可仿效的绝招—试想,你能写出“一旦把电影界的‘混混儿’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我想到痛苦、爱情与艺术》:《八一电影》1986年第8期)这样邪乎的句子吗?你能想象给一个短篇小说起名叫《革命浪漫主义》(《西北军事文学》1987年第l期)吗?你能将一个近7万字的中篇(《中学生浪漫曲·欢乐》:《人民文学》1987年l、2月合刊)不分段落一气呵成写到底吗?昨天他从《人民文学》编辑部看《欢乐》的小样归来,不停地揉着眼睛说,42个页码、小号字、无章无节,密密麻麻,校得眼珠子都快掉桌上了。我说这将是对所有莫言作品迷的一个阅读毅力的考验。他笑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可谁知道他下一回又将给我们玩出个什么新花样呢?

猫 头 鹰

说实在的,我觉得这玩意儿与莫言很难有什么瓜葛,至少我个人从没把他看作什么猫头鹰。但既然他确实第二喜欢猫头鹰,而我又把它们拿来作了标题,就不好不说点什么了。

大凡和莫言有过接触的人,不会不注意到他常常有一种“白日做梦”的猫头鹰神态—眼睛半眯半睁,似睡非睡;眼神如梦如烟,若明若暗,如老僧入定,如鹤翔庄发功,也如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不知是真的迷迷糊糊,还是借假寐状以“天马行空”。奇怪的是,一吃过晚饭,他便容光焕发,虽然那双小眼睛不能像猫头鹰那般圆睁如铃,炯炯如电,却也是星光闪烁,深不可测,整个人精神抖擞,伏案读写常闻中宵鸡鸣—他和猫头鹰之间仅仅是一种“生物钟”的同步,还是有某种别的沟通,比如都擅长在黑暗中捕捉各自的目标?……好了,打住,这已经有点儿牵强了。

牛 犊

“初生牛犊不怕虎”—逮着这么个思路似乎也能说得下去,比如莫言创作之初就充分表现了蔑视一切传统法规的无畏气概,又比如他成名之前就敢于当面对名家名作提出尖锐的批评,等等。

当然,抓住小牛犊的善良、憨厚一面进行联想,也不是完全没有生发开去的可能。比如在莫言作品中,透过那层冷峻甚至残酷的外表,我们往往能感触到一颗对中国农民、尤其是对小人物命运的惊颤不已的温柔甚至是脆弱的爱心……

然而,我觉得最相似之处,还是莫言身上也有一股牛劲。他一方面大力鼓吹“天马行空的狂气和雄风”,一方面又脚踏实地地实践跬步以行的牛的精神。在文学系一年半的授课时间里(最后半年为创作实习),他是到课率最高的同学之一。而在包括各种晚会、观摩以及同学之间的串门、“侃大山”等一切课外活动中,他是“出勤率”最低的一个—过去,为了躲避同学们的“狂轰滥炸”,他常常在夜间独自一人溜进空荡荡的阶梯教室,半夜不出来;现在,则为了冲出那些编辑和记者大军的“围剿”,又不得不变着法儿一会儿“住院”,一会儿“失踪”……

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干了—他的“高密东北乡”的系列长篇急于展开,而在此之前,他又想赶快把几个中篇材料“打扫”完拉倒,可这中篇一边“打扫”又一边咕嘟嘟往外冒,往往是计划写一个,写着写着就冒成一串系列—明年,他就将毫不客气地以《中学生浪漫曲·欢乐》和《红蝗》两个中篇系列同时铺开,再加上若干短篇,以第三个“小批量”来覆盖文坛。

与此同时,他还要不断地充实自己。他十分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不足和继续提高自己的艰难—最近,他在校对长篇《红高粱家族》(即由《红高粱》中篇系列合成)的小样过程中,不止一次地对我摇头叹息:败笔太多,有的叙述简直愚蠢。“文坛上有时候也是瞎吹,我哪里写得有那么好。等着看下一个吧……”为了弄好他没完没了的“下一个”,他不惜血本地买书,见缝插针地读书,案头、床头,到处像书摊一样摆着《人论》、《西方丑学》、《诺贝尔获奖诗人作品选》、《丑陋的中国人》……其中有一本《梵高传》,他不止读了一遍。他不仅仅是从中汲取知识、艺术和思想,而且汲取精神的力量。他尤为钦佩梵高对艺术那种近乎宗教的虔诚和狂热的献身精神。因为他自己也时时处在艺术创造激情的燃烧与煎熬中。他愿意做一头在文苑中辛勤耕耘的牛,无尽无休地读着、写着、感受着、思索着……

1986年12月15日于北京魏公村

(原载《作家生活报》1987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