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媒人
2939900000005

第5章 波斯猫

窦孤山喘息未定,忽然电话铃响,没好气地拿过听筒:“没人!”一个女声飘然而来:“咦,窦师兄,我是魏一枝呀!你听不出来了么?你的声音,我一听就明白,还是没变哪,说话还是呼口号一样!”

窦孤山一呆一喜:“哦呀呀!你在哪里呀?你还活着么?”

魏一枝娇嗔:“你这个人,就巴不得我早点死。没良心的,生意不成,情意在嘛!”

窦孤山被小师妹这句话,撩拨得像有小鹿儿撞心,往事便如光速电影,若干年前的画面竟依次一闪而过。是的,生意不成情意在,这是魏一枝临别时给他的赠言。窦孤山模糊记得她的年龄,到现在,小师妹该有资格当年轻诗人的师太了吧,怕也快近四十了?呃,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这是通例,例外的不是还有柳姹红这样的女人么?魏一枝呢,那年头可谓小鸟依人,沉静秀美,撒起娇来活脱脱是只小猫咪,霸占了窦孤山孤寂的心好几年,不知而今的她,混得怎样了,变得怎样了?窦孤山不觉犹疑,害怕多年前那朵水灵灵的白莲花,忽然以一颗莲花白的形象出现在自己面前,会将自己心中剩下的芳草地改造成白菜田!于是有些惴惴地答:“我是那号人么?好师妹,你一下海就像泥菩萨过河,找不着影儿了。我遍世界打听,有的说你被火星人拐走了,有的说你把嫦娥撵跑当了月球主持人,总之不在地球上……”

魏一枝在话筒那头抿嘴一笑:“大师兄,真是世界天天变,你一张油嘴还是老样子。我不是登陆了么?这样吧,电话上说不清,今儿晚上,请你吃饭,在大海湾,七点,不见不散!”啪的一响,挂了电话。

窦孤山心头咯噔一下,噫,妈妈的还是那么霸道哇!想当年,她就冲我吃硬不吃软,死死把我攥在手心,哼哼,这年头,她还真以为老窦没变化么?咦,这该死的小冤家,莫非冲那还在海市蜃楼上的两千万而来的么?这顿饭,弄不好就是鸿门宴,至少是坐山雕设的百鸡宴。去就去,只但愿,小冤家现在的“包装”莫倒了老窦的好胃口!

大海湾情调浪漫,灯光柔和,音乐柔和,服务小姐柔和。窦孤山一副乡巴佬打扮,更加反衬出此地的上流高档,所以服务小姐上开胃酒时,对此种反差现象不觉掩了嘴儿自乐。窦孤山对周遭的反应视而不见,只奇怪着变化了的魏一枝。魏一枝小鸟依人的往昔形象已荡然无存,但也不是窦孤山臆测中的大白菜。窦孤山得承认,倘若两人在大街上碰面,魏一枝不主动打招呼,他会擦肩而过,完全认不得这初恋情人了。刚才他走进大厅,要不是魏一枝一声吆喝,窦孤山便准备被撵将出去。

是的,这小冤家完全操练成时装模特儿的身架了,窦孤山对现代科技糟蹋人体的绝妙功夫只有钦佩:隆胸术、类固醇、硅乳胶、抽脂术,足可把一个女子从浑圆矮胖拉扯成细长高挑,就像面馆师傅手中的兰州拉面,既可以让平坦之地巍然波涌,淹得观赏者迷迷糊糊,更能改直线为曲线,化三角为圆锥,变冬瓜腰为蜜蜂腰。这能怪我窦孤山眼高于天、不识旧人么?小冤家那张脸,也完全陌生了,以至于窦孤山怀疑魏一枝是否那种拐款潜逃而后改名换姓而后整形换貌的国际女逃犯。是嘛,那本来秀巧的鼻梁,现在学了洋毛子,高斜得如珠穆朗玛峰陡峻的南坡;那本来如樱桃般的小口,现在被生拉活扯成残阳映照下的渤海湾了!那一双如烟似梦、欲醉还眠的凤眼儿,不知下了好大的功夫,愣整成大惊大诧的波斯猫眼珠儿了!窦孤山心中一阵发紧,恨不得看到臆想中的大白菜。至少,大白菜是天然本色,不像眼前这棵被兜头浇了一瓢粪水的烂白菜,连头发都黄乱披散得叫人恶心。魏一枝嫣然一笑,红口白齿地问:“大师兄,怎么,不认识了么?”

窦孤山蔫兮兮地答:“你说得对,真是世界天天变,想不到,你也还是老样子!”

“你这个人呐,真是!不变不行呐,要吃饭、要生存,这年头——来来来,动手动手,这家的醉虾、海蟹是最新鲜的——这年头,下了海,别人要看的就是华贵华丽的包装,要不然,你把网撒下去,最多捞些小虾米儿,那些大虾子、大鱼儿是不会钻进网儿的……”

窦孤山没好气地抢白:“货色不够好,全靠包装炒!我知道,我是钓鱼高手,最好的鱼饵是茅厕里的蛆……”

魏一枝正给对方送菜的筷子忽地在半空中呆住,而后缓缓撤回;一眶眼泪实在包不住,啪嗒一声滴在蟹壳上。窦孤山平生第一次硬了心肠,闭了眼装没看见,只将一大杯扎啤仰头慢慢喝下去,算是稀释了心中的那一滴血。魏一枝叼支“花花公子”,吞口香烟,缓缓说道:“大师兄,你何必对我不依不饶?当年,也不能全怪我,好几年,你闷着不开口,我也不好意思主动……算了,过去的事情,再提也没意思。唉,这些年,你不知道,我是怎么在熬啊……”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窦孤山心中涌出一大股血,慌忙叫:“小姐,来张热毛巾,呀,求你别哭,有话好好说,算我不对,算我该死,算我嘴臭,行了么?”

魏一枝擦尽眼泪,顺手将化妆盒儿翻开来照照:“我们这些女人,孩子一生,又遇着个可怕可怜的老公,日子难过呀……”窦孤山见形势稳定,便凑趣地插话:“早知道,你该嫁给我,顶了门儿,咱们这些人当老公,可怜而已,绝不可怕。哦,孩子多大了?”

“孩子么?大概十六了吧,女孩儿,调皮得很,整日不好好念书,书包里全是化妆品……”

“有其母必有其女。呃,乱说乱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要着急,还是《红楼梦》‘好了歌’唱得好: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要紧的是,自个儿能依能靠的还是老伴儿,哎,你那老公,怎会既可怜又可怕呢?”

魏一枝缓过劲来,冷笑一声:“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除了你算个好货色!没把女孩子关牢之前,你知道的,那个劲头哟,想起来也真快乐!嘴巴儿甜,手脚儿勤快,又温柔,又体贴,又会哄,又会拍,又会按摩又会洗碗。嗨!一朝关死关牢了,鼻孔朝天,嘴巴儿忽地木了铁了,手脚儿也懒了惰了;横眉竖眼,只见了其他的女孩子才像个哈巴狗儿样。真是老话说得妙:自己的文章好,别人的老婆好。我那老公,竟然说,在他看来,两样都是别人的好!难道还不可怕么?”

窦孤山同情地深叹:“是呀,可怕可怕。只是,在我看来,两样都是自己的好。当然当然,我只有文章,还没有老婆。”

魏一枝大为感动,眼泪又快涌出来:“怎么?这么些年,你还是单脚单手一个人?”

“有什么办法?尽撞见跟你见解一样的女孩子,都说结婚是爱情上了吊以后才干的傻事儿。这样也好,一个人过得滋润,潇洒来去,想跟谁好就跟谁好。只是,你老公又怎会可怜呢?”

魏一枝心中一系列念头乱闪:“是的,他怎会可怜呢?不好意思给你说,大师兄你呀,还是未婚之人。提起来,丑死人了!”

“嗨!搞了半天,几十年了,你是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待的,难怪你不愿跟晚辈我成家立业!得了,现在新世纪了,什么事儿摆不出来?什么话儿说不出口?比如以前写小说,翻了半本,男女主人公老是入不了洞房,现在呢,头三行不产下一两个私生子来,就没有人读得下去……”

魏一枝笑得花枝乱颤:“大师兄你呀,你呀你呀,你把我哄到井底下,割断了绳索你就走啦。给你说了吧!我那死人,冤家,那活儿简直不行!”“什么话!堂堂男子汉,那是最根本的。未必,你撞着个两性人了?”

魏一枝忽又凄然:“不知怎么的,前两年还行,要不,怎会有情爱的结晶哩?后来,一夜之间成了禁欲主义者,说是累得很,躺在床上,就跟死人一样了。你想我这种年龄的女子,身体是长城一样坚固的国防身体,精力是撒切尔夫人的精力,不是要憋出毛病来么?没办法,给他又吃药又打针,什么方儿都使尽,还是不可救药。没办法,你知道,我是恪守妇道的,只好移情别处,干脆下了海撒网捞虾子去……”

窦孤山心中一阵酸楚:“妈妈的,太不争气。怎能这样,他怎能这样把好端端的人才给白白浪费了?”

“哼!没啥,他舍得浪费,别人可知道珍惜爱惜。我一下海,略加整顿,招回青春,就抢手得很!这能怪我么?这都是他逼出来的呀!现在可好,上当不浅,好多男人都是生意做成了,情意么,也并不存在的……”

“哦哦!情意哩,就玩儿完……”

“生意场上,老鬼老狼多得很。苦哇,也不是回回我赢,十有八次倒是叫别人捡了便宜去,一转背,就把我当破鞋扔了……”

“是么?算了,我说小师妹,现在你也有几个钱了,何苦在生意场上转!老这样下去,身体呢,会从固若金汤的国防级,来个全线大崩溃,不划算呀!”

“这有什么办法?钱倒是弄到几个,全陷进去了,总得想办法收回来吧?要不,就亏了,一亏,我不是更亏了么?”

窦孤山孩童脾气大发作:“得!陷进去的,别收了!你来帮我的忙,当个制片,把失去的损失夺回来!”

魏一枝一下泣不成声:“大师,嗯,窦哥,早知道,我该跟了你……”

窦孤山手忙脚乱:“别别别,别激动,别冲动。怎能为了几个钱,就这样动感情呢?丑话说在前头,我帮你一把,你可别,别学那些人,火葬场开后门,专烧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