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灵子沿着墙走,这里朝北,晒不到太阳,可她还是觉得头昏眼花。等挨进教室,里面已经满满当当坐了不少学生了。她径直走到位置上坐下。同桌也是一个女孩子,圆圆脸,大眼睛,看见她,很热情的打招呼。
“你是不是叫灵子?我叫……”
灵子只茫然点一点头。她和她们是不同的,她们可以穿新衣,她们不会因为这个被老师批评,她们是堂堂正正坐在教室里的,她们不欠学校一分钱……
而她呢?
这是她的错吗?不是。是母亲的错吗?也不是。那,究竟是谁的错?
同桌见她沉默,觉得无趣,转了头和后排女生说话。
“你今年夏天有没有出去玩?”
“没有啊,我在家看电视,有时去同学家玩。本来我爸说要带我去黄山的,我妈不同意,她说什么‘出门三分险’,就没让我去。”
“哎呀,那多没劲啊。我爸说我考上市重点,应该奖励,带我去北戴河了。”
出门旅游?一定很开心。可是灵子除了家和学校,几乎哪儿都没去过。母亲是不赞成她去别人家串门的,说自己家穷,去多了让人讨厌。家里又很简陋,冰箱、洗衣机、电视机,一样都没有,就算灵子想招待同学,也觉得寒碜,开不了口。
以后有钱了,就哪里都可以去了。母亲不是一直说,书读好了,以后什么都有了?
正想着,上课的铃声响了。
“同学们,第一堂课是校会课,请大家排队到阶梯教室上课。”
一个年级近两百号人,两个两个一排的队伍拖拖拉拉了半里地,灵子夹在人群中移动着,没来由地觉得温暖。
就算他们不喜欢她,不愿意和她为伍,但是排队,让她的身边总是有个伴。
尽管只有短短的几分钟。
阶梯教室里的黄椅子,一级级地排上去。她在四班,坐的位置几乎可以俯瞰整个教室。
先是校长宣布了校纪校规,鼓励了一番又提了些要求。什么一年紧,年年紧;一年松,年年松之类的。
校长走下去以后,年级组长上台了。她仍旧一脸的笑,照例说了些欢迎新同学的话。但是灵子觉得她的眼光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经过一排又一排,一直落到了灵子身上。
“在我们这个集体大家庭里,有这样一位同学。她的母亲患了癌症,后来父母又离婚了,生活很艰苦。她在这样的环境里仍然坚持学习,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我们学校。她就是小初一四班的灵子同学。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她。”
老师的眼光一直盯着她,把她钉在了座位上,无处可逃。
她只好站起来。
掌声稀稀拉拉的,更多的学生光顾了回头看她。
灵子一级级走下,直走到百多十人面前的那个高出地面数十公分的讲台,她永远记得那阶梯教室一眼望不到头的黄椅子上,一个个和她一般大身体,扭过头看着她慢慢走近,再朝着她,目送她站到讲台上。
终于站到了台前,终于要大声宣扬家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之奈何?
灵子大脑一片空白。说不上是悲愤还是厌恶,只麻木着。
这个早上的事情太多了,她都快应付不过来了。
想着要镇定,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浑身却轻轻地抖,直抖。
只得握紧双拳。
老师走了过来,一手拿着麦克风,一手按在她肩膀上。她奇怪那样粗暴的手怎么还会有温度,透了她薄薄衬衣传过来?自己的肩胛骨是不是太瘦,会不会戳痛老师肉嘟嘟的手呢?
低着头站了多久呢?
立了意不配合。
她还不是演员,她这辈子都不想做演员,不想拿着事先准备好的剧本上台,照本宣读一番。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演员?是因为有人需要他们吗?又是谁,需要他们呢?
电视上、报纸上,无数次,灵子看到受了捐助的学生深深一鞠躬,说感谢老师、感谢党、感谢社会。灵子很想抓住他们的手,问一问他们,他们真心愿意这样抛头露面?
确实,如果没有那些伸出双手、掏出钱包的好心人,他们的日子或许会过得更苦。可是既然是做好事、做好人,为什么不能彻底一些?难道非得有个仪式证明吗?非要把那些孩子推上前台,在众目睽睽中生活?
同情可以转化为爱,但它永远都不是爱本身。
那些大人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又有什么权利,打破一个孩子生活的平静?
灵子站在台上时就暗暗发誓,以后自己工作了,也要去帮助那些贫穷的孩子,但她不会让他们知道。那样他们就不会背上负担。
这个负担不能说沉,背上了,却再也卸不下来。
别人对她千般坏,她都可以置之不理,并不往心里去。
别人稍稍对她好些,她就受宠若惊,想尽办法也要偿还。
刚和哲明恋爱时,哲明见她一直小心翼翼的,很是不解。他总觉得灵子和她是有距离的,她不愿接受他对她的好,这让他觉得自己受了伤,以为她并不稀罕他的保护。
后来遇见了西渡,灵子就一头栽了进去。西渡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她可以对他好,爱怎样好就可以怎样好。她每天下班为他带酸奶,为他煲黑鱼汤做皮蛋瘦肉粥,帮他洗衣服。他们走在路上,他看什么东西久了,下一次她来见他,一准替他带来。
她迷上了那种感觉,一古脑的给。
受与施,两个极端。不是在这头,就是一下子跑到了另一头去。
还是古话说得好,施比受有福。
5
掌声响起来的时候灵子醒了过来。老师的声音很震耳,就在耳边响着,却听不真切,应该是最后的总结陈词了吧。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老师怎么那么慷慨激昂呢?
“同学们,灵子同学是你们中的一员,虽然她的个人遭遇很不幸,但是我们要伸出友爱的双手,关心她,帮助她,让她深切体会到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
学生是很知道老师的心意的。不久办公室里就堆了一些衣服,有的新,有的旧。也有捐款,都是一个个硬币。小学时箭竹开花,为了拯救大熊猫,同学们也捐过款。那时很流行捐硬币,表示是砸破了储蓄罐捧出来的。老师把衣服卷成一包让灵子带了回去,钱她数了数,装在塑料袋里,说是要给灵子收着,以后订书报时用。
“我女儿比你大不了多少,我回去给你理理,能穿的你就拿去穿。”
老师亲热的拉着灵子的手。
那天放学后,她就叫灵子去她家拿衣服。
教工宿舍楼和学校只隔了两条弄堂,灵子跟在老师身后。天色已经灰下来了。
站在楼道前,老师停住了脚步。
“你就在楼下等着,我会拿下来给你的。”
楼顶上不知谁家养了鸽子,在天空一圈圈地盘旋,飞不远,因为家在那儿。
暮霭沉沉,不时的有人进进出出,也有人好奇的看她一眼,又匆匆离去。
老师下来了。手里拎着一包衣服。
灵子就这么拎回家。衣服挺多的,却没有一件合身。老师的女儿明显偏胖,衣服都是宽袍大袖的,颜色大多是粉红鹅黄的路子,和灵子本身并不搭调。
还不能不穿。老师说了,“这些衣服式样都是我为女儿选的,都没怎么穿,料子还挺好的。你们年龄差不多,应该可以穿。”
灵子就穿着这些衣服在校园里来来去去。套在那样乡俗的颜色里,心里越来越渴望灰色。灰色是宽容的颜色。再亮的杏黄、再艳的桃红,搁一块儿调,一准出来个灰色。在那么多颜色里,灰色不张扬,等闲不会引起别人注意,所以安全。
她希望可以混在人群里。
这场“送温暖”活动整整持续了1个多月,以在年级中发起捐款活动为序曲,继而通过慰问家人推向高潮,最后是灵子一篇饱含深情的感谢信加决心书,为整个活动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老师显然没有去过棚户区。她站在门前踌躇了良久。屋里比路面要低下一极,虽然是40瓦的电灯泡,可因为朝北,晒不到太阳,又没有窗,关上门就是一片漆黑。
屋里就一张床,一个衣橱,一张吃饭桌子。
母亲躺在床上,这出戏虽然没有预先彩排过,但演戏,谁不会演?
其实母亲痊愈也有好几年了,虽然还拿不到复工单,但还不至于整天卧病在床,什么事都不干。
不过既然老师带了班干部来,总不能让他们高兴而来,扫兴而归吧。
老师坐了一会儿,也没喝灵子倒的凉白开,放下两盒人参蜂皇浆就告辞了。
灵子送到路口。
第二天早读课,老师叫灵子出来,“学校对你的事很重视,校领导也想具体了解一下情况。这样吧,你就写一写你的切身体会,写一写同学、老师是怎么以具体的行动帮助你的。要有具体的事例。”
为了写好那封信,老师还特意批准灵子免修了一节体育课。
一改再改,终于洋洋洒洒成千言。
文章最后是拍了胸脯的表决心。“我一定努力学习,不辜负党和人民对我的殷切期望,长大成为有用人材,报效祖国。”
先是在自己班的主题班会上捧了纸朗读,后来站到阶梯教室的讲台上朗读,再后来是在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在全校师生的面前朗读。
不知道有没有人感动得抹眼泪?
灵子自己也无所谓了。第一次站在班级同学面前朗读的时候,她的声音象蚊子一样轻,脸上烫得快要烧起来了,一直烧到耳朵根。
念得多了,也豁出去了。反正已经是人人皆知的事了,翻来覆去地说,只不过为了应景。有谁会仔细听?
三月五日学**,后来又加了个好少年**,这样的日子是一定要念的,而且是在“沪警会堂”这样的大礼堂里念。
6
灵子愿意相信老师是一心为她好,也愿意相信同学友情也比海更深厚,可是……
课间吃点心时总听见身后窃窃私语的议论,
“不要脸,骗学校的钱!不要脸,连点心都要骗!”
“她家真那么穷吗?不会吧。”
“哎呀,管她呢。”
渐渐灵子幻听,总觉这声音四面八方传来,裹了她,拖她进无边黑暗。
再努力地喊,外面的人也不会听见。
自修课的时候没有老师。衣服后领的帽子里常常会有一个个小小的废纸团,团得紧紧的,啪的扔过来,很多次,就砸在她头上。开始她还会回头去看,张张脸都很严肃地做着功课。再转回头,一片窃窃的笑声。
同桌的人缘很好,下课后,和几个女生聚在一起,那阵子她们热衷选美女、丑女。
每次她们都宣布,灵子是班里长得最难看的女生。男生就“哄”地笑。又过了一阵子,下课后的黑板上常常出现两个名字,并排着,一个是她,另一个,是班里长得最丑、成绩也最差的男生。
灵子究竟是女孩子。每天听到、看到这些,表面上还撑着不动声色,回到家就拿了镜子细细看,看眼睛,眼睛水灵;看鼻子,不挺也不塌;嘴唇长的也很周正。她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越看越觉得自己五官分明,都能算清秀呢?
不久养成了习惯,出门要照镜子,放学回家第一件事,还是照镜子。
母亲见了直数落,“才丁点大,就那么喜欢打扮,心思都放到哪里去了?”
她不知道灵子一次次对着镜中女孩轻轻念,“我不丑,我一点都不丑,我是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