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念到双颊微红,两眼炯炯,这才放心展开书本。
每次排座位,总没人愿意和她坐,虽然还不至于当了老师的面说,却是满脸的不乐意。生怕和她近了,拉上干系,自己也受了同学的冷落。
谁说孩子是最最天真无邪的?
人是群居动物,最怕孤独。灵子不怪她们。她们并不足够强,强到可以独当一面。
喜欢上孤零零的“零”字,喜欢把最后一点拉成长长一竖,张开的一撇一捺象煞自己的两只臂膀,紧紧护住自己。
起初灵子最怕课外活动课,集合完毕,自由活动的哨子一吹,大家呼啦啦散去,偌大的操场上只余灵子一人。他们拉帮结伙,跳“踏脚板”、打三毛球,谁人会得上前拉一下她的手,说,灵子,过来一起玩?
孤独是很简单的。越是人声鼎沸,因为都不属于你,就越是对比分明了。
平克·弗洛依德的《TheWall》的MTV里,有这样一个情节:
男孩的父亲被一发炮弹送上了天,男孩从此没了父亲。
他一个人在公园玩。看到别的小孩在转木马,他也想站上去。
他拉拉一个老爷爷的手,指指木马。
老爷爷一边咕哝,“你爸爸妈妈呢?怎么让你一个人玩?”
说着,还是把小男孩放到了旋转木马上。
他就跟着老爷爷的孙子一起玩。一起转啊转,再跟着那个男孩从滑梯上滑下来。
老爷爷站在滑梯底下守着,看到自己孙子滑下来就一把抱起他。
没人等着他。没人等在滑梯旁抱起他。
最后老爷爷带着自己的孙子回家。
老爷爷左手牵着孙子小手,在前面走着。
男孩跟在他们后面一起走。
走了几步他奔上去,一把牵住老爷爷右手。
老爷爷吃惊地看看他,“你爸爸妈妈呢?”,说着,摔掉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他再奔上去,再牵住老爷爷的手。
“走开,走开!”,老爷爷说着,再次摔开他的手。
这次他留在了原地。看着他们手牵着手远去。
男孩还是长大了。
人总会慢慢地习惯一些东西。
灵子习惯了孤独。
一个人在小花园里散步,和花花草草说说话,有时觉得自己象《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自己这样顾影自怜,是不是太矫情了?没来由地讨厌自己。
看着地上蚂蚁爬,看它们井然有序地前进、转弯,不知道为什么,她强烈嫉妒它们的平安无事。
这样的悠闲自得,她没有,它们怎么可以有?
花园里有个小池子,灵子拈了蚂蚁放下去,看着它们没命的挣扎,心里平静许多。有的竟然游到了岸边,灵子吹一口气,它们只好重新开始挣扎。
看它们划动的速度越来越慢,就拣一片树叶,盛了它们到岸上。等到恢复了差不多,又开始东爬西爬了,再把它们掀进池子里。
一节课转眼打发。
心情出奇的好。
灵子发现这个方法很管用。晚上做功课,40瓦的台灯罩子上,总有飞蝇绕来绕去的不肯走。她在心里数一、二、三,再过5分钟,要是你还不飞走,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飞蝇不知道几分钟后自己的结局,照旧飞来飞去。
灵子取了装圆珠笔芯的长条塑料袋,轻轻对上去。
练得多了,一套一个准。
紧紧捏住另一头,举了塑料袋放在灯炮上烤。
40瓦的灯泡,开了一会儿就很烫了。冬天的时候手冷,放在灯泡上取暖,不一会儿就烫得受不了。
飞蝇在袋子中左冲右突,逃到哪一头,她就把那一头移到灯泡下面。
没多久,袋子上就布满一层水汽,很小很小的小水珠,是这只飞蝇身上的吗?
飞蝇不动了,灵子就把袋子拿下来,凉快一会儿,再烤。
总是它死,不得好死。
有时来不及要做功课,没耐心一直拿着,灵子就把塑料袋封了口,搁在灯罩上。
功课做着做着就忘了。
等到要熄灯的时候才发现,拿下来一看,小飞蝇早就烤焦了。
每次做这样的事,心里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高兴,只是特别特别平静。
好象看到有个更巨大的神灵,一模一样对待自己。
升上初一后,母亲当她是大人,为她配了一把房门钥匙。又怕她掉了,拿了根黄绳子穿起来,挂在脖颈上。
阁楼房梁上挂一只夹子,有时放学回家,灵子忍不住在夹子上夹一叠纸,取下钥匙,缠在手上抽,直抽得纸屑屑雪片般散落。
这些习惯一直保持到她考进大学过宿舍生活结束。
她想安静,安静。
第一次听到JimHendrix的吉他,她就喜欢上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喜欢音乐的,那些流行歌,太吵,都应该“安静地走开”。别人以为吵的音乐,她听了,却能安静下来。
越吵的音乐,越容易安静。
就象水面上堆满肥皂泡沫,她轻轻闭上眼睛闭上嘴,沉下水面。
黑黑的发盖住她的脸。泡沫填满缺口。安静的水面。
心里的声音太多了,每天都在自己的声音里过日子,怎么静得下来?
只有外面的声音压过了,才会有片刻的安静。
7
也有同样孤独的小孩。成绩特别差,上课总被老师叫起来训斥的;被怀疑偷人东西、不干不净的……有时也会跑了来,不久就受不了灵子沉默,她连郭富城都不知道!灵子又多一条罪状,“乡下人,假清高!”
功课依旧非常好。益发觉得学问才是最最公正无私的,你花了精力去学,自然会得到相应的回报。每次老师出道难解的数学题,总会点了名让灵子在黑板上一一演示;作文几乎篇篇都会被语文老师摊在桌上念……只有这些时候,灵子是挺直了腰坐得笔笔直的。
喜欢上看书。看《茶花女》的时候哭了三天,把自己想成那个可怜的风尘女子,自己会不会象她那样呢?为了爱人的幸福,宁可做出负他的样子?要是自己爱上了,应该也会放手的。受委屈,多么隐忍的爱,那才是真爱吧。
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要是他真爱过她,他会后悔一辈子,会在心里,掂着她一辈子。
越想越觉得悲伤。被自己那么沉重的爱感动,想想就哭。
市重点中学,原是以分数为重的,同学不再欺她贫穷,时有人拿了作业本子过来向她请教。她一律有问必答,却仍旧不多话。谁想抄作业?尽管拿去。
渐渐,愿意亲近她的人多了起来。
只是每一年的3月5日,学**、学**的日子,全校师生齐集沪警会堂,灵子仍要站在台上,宣读那一年一度的总结报告。老师是爱护有加的,同学是团结友爱的,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主义大家庭里,是觉得无比温暖的。
温暖的初中4年里,她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尽管妈妈的手很巧,可以把老师女儿穿剩下的衣服拼拼接接,改成一件新衣服。可是旧衣服就应该不合身,否则就不是旧衣服了,老师循循善诱,她点点头。
第一次在《少年文艺》上发文章,拿到15元稿费,她买了一堆零食请客。老师开始担忧她的世界观,找了她去谈心,这孩子,怎么这么大手大脚呢?
参加工作的那一年春节,灵子给母亲买了一件ELLE的羽绒衣,金色的,1千多块。那天晚上母亲喝了一点酒,话就有些多。说起过去的那些日子,母亲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天晚上她才知道,读中学的那阵子,她心底里说不出的苦,母亲是全看在眼里了。那时侯,她在学校里受了天大的委屈,进家门那一刻,总是高高兴兴的喊,“妈,我回来了!”神色自若。只是夜里睡着了,总有泪水不受控制滑下。母亲担心泪水流进耳朵会得中耳炎,半夜里一次次替她轻轻拭去。
初中升学考前,学校开家长动员大会,班主任做母亲思想工作,劝她让灵子放弃高中,“读了高中有什么意思?反正你们以后也读不起大学!不如考个师范算了!”末了语重心长加一句,“我这也是为你们着想!”
就连母亲嫡亲哥哥也派了大儿子来做代表。
“你领养她,不就是为了她能背你这个包袱吗?把她培养好了你有什么好处?女儿总是要出嫁的,是人家的人!再说了,还不一定能考上大学呢!辛辛苦苦读到高中,再回过头来念中专,不是走弯路吗!”
那天晚上正好停电,摇曳的烛光里,母亲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交给灵子志愿表,上面齐刷刷一排高中。
九月开学,灵子再次跨进本校高中部。
转年文理分班,新来的班主任很年轻,温文的气质,静静象一滴水,轻易不指责人非。从头到尾,她从没向灵子打探过什么。每个月发助学金,封在信封里,悄悄放在灵子手边。
灵子与她一见如故。
不久进入高三,备战气氛空前浓烈。
灵子唯一的志愿是江南第一学府。
母亲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跑去学校找老师。
“她的成绩,老师您看,有把握吗?”
考不上一流的,很有可能会掉到三类四类学校去。
“这种事,很难说的。现在要她考二类学校,她会觉得自己稳操胜券,意志力一松掉,说不定连二类学校都考不上。还是让她拼拼看吧。苹果,要跳一跳,才摘得到。”
送母亲出去的时候,还特别强调一句,“我不当她是我学生的。我们,是朋友。”
母亲回来复述给灵子听,灵子更觉得热血沸腾,一意要做出些成绩,否则对不起这样的好老师。
棚户区的热闹一直要持续到晚上十点,电视机的声音不绝于耳。灵子一放学就赶回家睡觉,睡到夜里静下来了才起来念书。一直念到早上,直接背了书包去学堂。
忽一日,初中时那位热心宣传事业的年级组长找到教室,招手要灵子走廊上说话。
“最近我们在搞一个‘向云南平边县小朋友送温暖’的活动,你能不能写篇自身的体会啊?我们觉得两者结合起来比较好,更富有感染力。”
那么多年过去,当年的小学教师也已经牢牢扎根,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她,立意要她再自己揭开伤口……灵子一时气愤,竟无语凝噎。
“灵子,怎么不去做题?下节课要分析的。”
灵子未料班主任会得拔刀相救,头一低,转进教室。隐隐听见老师微微提高声调,“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比高考更重要的?”
一颗心终于放下,安心开始做题。
这一年,难得的平静。
再苦再累,心里都舒坦。
不久开始填写高考志愿,老师特意找到灵子,“家庭情况这一栏,不必拘泥。别人怎样写,你也怎样写。”
七月,灵子考进了自己理想中的大学。
一直到整理书籍纸张,灵子都不敢相信,整整七年的中学生活,真的是走到了头。
那一天,突然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话要说,她铺开纸笔开始写。
“一切都过去了。你们给了我健康的身体,也给了我足够的智慧;你们让我经受许多屈辱,我也因此更坚强。所以,我并不怨你们。”写完封好,轻轻压在箱子底。
经过这七年,班上同学中,已经有几个成了灵子的死党。
毕业留言册上,有同学写,“很羡慕你拥有如此完整的自信。”
谁说贫困家庭的孩子难成材?
谁说单亲家庭的孩子心理不健全?
灵子觉得自己很健康。
现在,头上的太阳金光灿烂,万丈光芒中一条笔笔直光明大道。顶多再熬四年,她就可以让母亲过上幸福生活了。
灵子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