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广袤而辽阔的版图上,有一处绵延数百公里的山系——武陵山系。它地处湘黔鄂渝交界地,分布着65个县市,有近两千万人口。这里四季气候分明,物产富饶,但山大人稀,因地邻西部,交通欠发达,开发较晚而处于相对贫困落后的状态,施星灿奔赴的利川就坐落于武陵山腹地。
多年来,利川一直是个靠国家扶持的贫困县,因受地理、交通和自然环境等因素的制约,当时的利川基本上处于封闭的原始农业状态。这里的工业化几乎是一片空白,加之海拔较高,沟壑纵横,山大人稀,路远坡陡,被外界形象地称为湖北的“西伯利亚”。而利川县下面偏远的文斗区被戏称为利川的“西伯利亚”。施星灿保持着军人本色,来到利川,还没顾得上歇脚,就直接到县财税局报到,要求组织上立即安排工作。县财税局领导看到他是北京来的转业军官,尊重他的意见,让他自己选择,本来他完全可以留在县局工作,但施星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偏远的文斗区。
文斗区地处利川西南角,距利川县城90公里,境内群山交错,沟壑纵横,高差悬殊,海拔最高处超过1700米,最低处仅315米,除了山还是山。“山高路险石头多,出门便是上下坡,背驮全靠木打杵,挑夫全靠高低箩。”这首民谣是对文斗区自然条件的真实写照。上世纪60年代文斗不通公路,进县城坐车都得走两天,要是碰上冰凌大雪,只能走路,至少得5天时间才能走到利川县城。“越是艰险越向前”,受党教诲的施星灿偏偏要向这样的穷山恶水挑战,妻子周秀兰也毫不畏惧地并肩战斗。
1966年3月,刚到达利川,施星灿夫妇又马不停蹄地踏上了去文斗区的山路,施星灿也开始了他人生转业的第一站——文斗财税所的奋斗岁月。按照当时的情况,县局任命施星灿为文斗区财税所的指导员。
那时候,利川城区到文斗的公路刚修通不到一年,不但没有开通客车,连机动车辆也很少。施星灿和妻子周秀兰不等不靠,更是谢绝组织的照顾安排,搭乘一辆马车就出发了。经过三天的颠簸,丈量完90公里山路,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到达目的地。
当这位刚上任的财税所指导员站在同事们面前时,大家被这位南下干部的吃苦耐劳精神所感动。只见他衣着极其朴素,穿一身打着补丁的旧军服,脚上套一双周秀兰替他亲手做的圆口青布鞋。两床被盖卷、两个行李包,那是施星灿夫妇的所有家当。
施星灿操着一口带着浓厚江苏方言的普通话,与财税所的四个同志一一握手问候,把自己从北京带来的香烟和一些水果糖发给全所同志,有说有笑地和同事们拉起家常。施星灿平易近人、毫无架子的印象,从第一天起便深深地印在同事们的脑海里。
文斗财税所的同志们想到施星灿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觉得疲惫和辛苦,让他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他们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招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同事。施星灿一边吃,一边告诉大家:“同志们,从今天起,我施星灿就是你们中的一员了,我和爱人周秀兰不是什么客人,也没什么特殊身份,更没有什么特殊背景。我跟你们一样,就是一名普通的财税工作者。今后,大家多帮助我,而且,我们全所同志要团结一心,为一个共同目标努力奋斗,那就是为民收税,为国聚财。我们一定要踏踏实实地工作,保质保量完成上级给文斗下达的财税工作任务。”施星灿简短而富有内涵的讲话赢得了同志们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通过进一步了解,施星灿才发现,文斗的景象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差得多,而周秀兰更加吃惊,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文斗区公所所在地文斗集镇,一条不足百米的街坐落在山坳里,山凹下面是奔腾不息的郁江河,小镇周围全是高山峻岭,出去就得爬梁子,翻山岭,加之地广人稀,往往十几公里才能见到一个小小的村庄。有句当地民谚“高不过文斗,矮也不过文斗”,形象地描绘了文斗的地形特征,说的是这里既有海拔1700多米的高山,也有海拔不足300米的低山,相对落差极其悬殊,其地理条件和自然条件可想而知。
施星灿住过大漠,走过荒原。他在北京军区某农场工作时,也感受过那里的艰苦条件,自然条件虽然恶劣,但方圆一马平川,人行其上却十分安全。可当他置身于文斗这个与军垦农场有着天壤之别的深山沟时,不禁倒吸一口气。这里峡谷众多,群山连绵,山路奇险,且全是不足一尺的羊肠小道,人行其上,胆颤心惊,稍不留意便有可能掉下万丈深谷。对于一位在平原出生的人来说,一时间对南方山区这种地形地貌实在难以适应。面对种种困难,施星灿并没有被吓倒,他以革命军人的勇气和胆识,以共产党员不畏艰难的顽强意志,快速适应这里恶劣的自然环境。他开始迈开双脚,翻山越岭……
二
文斗是利川离县城最远、海拔最高的区镇,经济十分落后,当时的群众生活是“手捧一只碗,装满一碗汤,白天喝太阳,晚上喝月亮”。当年全区财税收入还不到1万元。为完成税收任务,时任财税所指导员的施星灿,团结带领文斗财税所全体干部职工,足迹踏遍文斗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无论是日晒雨淋,刮风下雨,还是寒风凛冽,冰雪交加,施星灿都从不畏惧,从未退缩。他心里只有国家的税收,他明白只有把税应收尽收,才能为国聚财,支援利川的经济发展,支援社会主义建设事业。
施星灿在文斗工作期间的很多故事,今天仍有人记忆犹新。
那是1966年12月中旬的一天,天寒地冻,刺骨的寒风吹得人直打哆嗦,鹅毛般的雪花铺天盖地往下筛,在路上行走十几分钟,就会变成一个雪人,视野里一片洁白,分不清道路在哪,加上风雪交加,一不小心就会人仰马翻。
听群众反映全区海拔最高点、1700多米的回龙村有一位叫聂开奉(化名)的农民杀了年猪没交屠宰税,施星灿决定要抓住这样的典型,教育群众不要偷税漏税,也给税收员做个榜样,不能因为路远山高就放弃应该收的税,他决定自己去啃下这块“硬骨头”。他不顾寒冷的天气,顶风冒雪徒步爬上回龙村,来到聂开奉家屋前,聂开奉以为是买肉的人来了,将满身是雪的施星灿让进屋里。施星灿进到里屋笑嘻嘻地说:“老聂,听说你家里杀了年猪没交税,我是税务所的,是专门到你家里来收1.5元屠宰税的。”聂开奉脸色马上由晴转阴,一脸怒气:“这么冷的天气,烧开的水倒出门立马结成了冰块,我天天待在家里没迈出大门一半步,我自己不会杀猪,又没出门,怎么可能杀年猪?杀猪了我还不交税吗?这么冷的天气你愿意为别人杀猪吗?你看我猪圈里不是有一头猪正在吃食吗?”其实聂开奉把猪肉放在灶屋二楼,他以为别人看不见。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施星灿苦于找不到确凿的证据,只好作罢。
过了几天,施星灿第二次徒步来到聂开奉家:“老聂,经过仔细调查、群众证实,屠夫已经交代为你家杀了年猪,你没有主动交税,有偷税行为,按规定要对你进行处罚。你现在交税还来得及,请你主动交了,我们不对你进行处罚。”
聂开奉在证言证词面前终于低下头,但还是想用“缓兵之计”支走这位不速之客,于是说:“猪我是杀了,可是肉也没卖,我今天没有钱,施同志,您看能不能缓两天?过两天我主动送到税务所,行吗?”
施星灿相信了聂开奉的话,回到所里耐心等待聂开奉的到来,可三天过去了,聂开奉仍然没有来交税。
第四天,天刚蒙蒙亮,施兴灿吃过早餐,给所里的同事招呼一声,拎着他的黄挎包又去找聂开奉。时值隆冬,路途遥远,寒风凛冽,积雪没膝,可他顾不上这些,一门心思放在如何去做聂开奉家的工作,让他能够自愿缴税。毕竟,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和聂开奉“交锋”,第一次被软磨硬泡搪塞过去,第二次总算做通工作,本该按约定,昨天来交税的,但期限已过,或许是有事情耽搁吧?要是他故意想拖掉1.5元税款又该怎么办?依法纳税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本是自觉行动,自发行为,万不得已采取强制措施,对一个高山上的农民来说,他家能承受吗?施星灿边走边想,心里也很矛盾。
路上积雪未消,寒风扑面,因一直在走路爬坡,不知不觉中,汗水沁出额头,淋湿背衫,冷风刺骨,为了取暖,只有快点赶路。
经过三个多小时跋涉,施星灿又一次来到聂开奉家
施星灿加快脚步,但到离聂开奉家200多米远时,两个在屋外玩得正开心的小孩“嗖”的一下钻进屋里。山里的小孩,有着他们特有的机灵和羞涩。
来到门前,不像上两次,施星灿记得第一次来聂家敲门,聂开奉从门缝里看了很久,才慢慢开门,接着是冷眼相对。第二次是聂开奉在屋外忙着劈柴,根本没搭理。这第三次来,施星灿本已准备“打硬仗”,正打算敲门,那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更出乎施星灿意料的是聂开奉笑嘻嘻走出门:“哎呀,我说你这位同志啊,天气这么冷,你还没忘在深山老林来收我家的税?现在国家又不抗日,需要那么多的税做么子嘛!快点,快点,先进来烤火,屋里暖和些。”主人热情邀请,施星灿心里那些疑问、那些担忧一扫而空,心想,这次有谱啦!他开玩笑道:“这回你不急急忙忙藏猪肉啦?不怕我看见啦?你老聂要是把肉藏起来,我施星灿是苍蝇嘴巴狗鼻子——真灵,我靠闻都能把它找出来!哈哈!赶紧把火烧大点,你看快把我冷死了。”施星灿一边跺脚,一边给手哈气。
经过堂屋来到“客厅”,屋中央有一个火坑,这就是土家人的“火坑屋”,火坑里一些木柴烧得正旺,火堆上方,整齐排列着这个家庭女主人一年辛勤劳动的成果——十几块猪肉。在湖北利川,土家人正是通过这种方式熏制土腊肉。
聂开奉家里两个小孩贴墙站着,打量着这位熟悉却又陌生的叔叔,怯怯地不敢开口说话。火堆旁边木板凳上坐着的女主人看到施星灿进屋,赶紧起身让施星灿落座。施星灿和女主人打过招呼,坐下来烤火。
不一会女主人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煨在火边,只见茶杯周身漆黑,唯一一点白色的地方,是因为瓷釉脱落的缘故。施星灿接过茶杯,大口大口地喝,一点也不像有的干部怕脏或者用衣服擦杯子。女主人见状,笑得合不拢嘴:“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干部,工作这么认真!还不嫌弃我们的东西脏,穷讲究。平时村里的干部很少来我们这儿,你为这一块五角钱的税款来回跑三趟,不觉得累吗?”施星灿笑道:“国家有政策规定,让你们交税也是没办法。嫂子你别小看这一块五角钱,如果都不交这一块五角钱,那国家就会损失一大笔钱啊。国家搞建设,说不准将来就拨款把你们这条路修通呢!”聂开奉接过话:“施同志,你看我们家饭都吃不饱,哪里有心思指望那些事哟,到修路那个时候,我们两个老家伙骨头都可以打鼓了哦。”聂开奉话锋一转,说道:“之前我觉得你是故意和我过不去,现在我不这样认为,你是一个好干部,今天我也不把肉藏起了,搬都懒得搬,钱我一分不少,认交,但是,今天,下这么大的雪,麻烦你跑了这么多趟,饭你得在我们这儿吃。我这妻子虽然做饭不好吃,但也是一顿杀猪饭嘛。没有米吃,肉还是有一点点的,挂在这火炕上你也看见了。”
听完聂开奉的一席话,施星灿心里热乎乎的。多么淳朴的山区农民,多么善良的土家妹子啊!路上左思右想的那些工作方法,工作思路竟然派不上用场。听到聂开奉挽留吃饭,施星灿本想拒绝,但一想到吃饭的时间到了,肚子已经咕噜咕噜地叫,早上只吃一个馒头喝一碗开水,走完20多里的山路,早就饥肠辘辘,加上聂开奉盛情难却,决定就在这儿吃。然而,在这样的家庭吃上一顿又怎么忍心?自己在战争年代深受党和国家教育,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短暂思索后,施星灿有了主意,对聂开奉说:“老聂啊,今天这饭我也不推辞了,反正你老聂刚杀了一头大肥猪。我早就想尝尝嫂子手艺,前两次到家你们留都不留,害得我回去口水直流!”聂开奉的妻子听完哈哈大笑,开始忙活起来。聂开奉则和施星灿慢慢拉起家常。从家里收成到孩子成绩,从过去生活到未来打算,越聊越投机,互问互答,直到饭菜上桌,两人还在天南海北地聊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