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茨崇拜忠诚,热衷于向萨宾娜描述他对母亲的忠诚,他希望她被自己的这种品行打动。萨宾娜更着迷于背叛,在背叛中寻找自己,她不停地背叛上一次的背叛,直到抵达自己真实的内心。
弗兰茨喜欢音乐,他认为音乐能使人迷醉,是一种最接近于酒神狄俄尼索斯之类的艺术,“谁能克制住不沉醉于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巴脱克的钢琴二重奏鸣曲、打击乐以及‘硬壳虫’乐队的白色唱片集呢?”萨宾娜恰好相反,她说,音乐越放越响,人反会变成聋子。因为他们变聋,音乐声才不得不更响。
还有光明与黑暗,墓地与纽约之美,他们的看法从来都没有合拍过,他们对每一个词的理解都不同,“如果把萨宾娜与弗兰茨的谈话记录下来,就能编一部厚厚的有关他们误解的词汇录了”。可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相爱,我想原因在于,当人们想要爱的时候,他们总是可以用误解来诠释误解,从而达到一种匪夷所思的和谐统一。
那些日子,胡兰成每隔一天必去看张爱玲,去了三四次以后,张爱玲突然变得很烦恼,而且凄凉,某日送来一张字条,让胡兰成再不要去看她。
换成一个没经验的男子,一定会手足无措;换成一个真心爱她的男子,一定会很严重地自我反省;而胡兰成只是一笑了之,可能还有没说出来的得意。凭着经验,凭着居高临下得以隔岸观火的洞察力,他知道,这女子这般言行,是因她爱上了自己。
不错,张爱玲烦恼,是因她感受到了自己的爱。《小团圆》里说,他坐在沙发上跟两个人说话。她第一次看到他眼里有轻藐的神情,很震动。她崇拜他。
这句话口气轻淡,却似自嘲,他眼里轻藐的神情为何让她震动?
是否因为轻藐里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力量感?她接触过的男子,谁能如此有力?所以她说,她崇拜他。
而那凄凉,更让胡兰成得意,一个女人只有面对不确定的爱时,才会变得凄凉,因为有所求,因为不得不,这种凄凉意绪在古典诗词里比比皆是,是女人仰面等待回复的姿态。
他对她说:“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自以为送了她一份大礼。
她却迟疑,说:“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他当她是欲擒故纵,张爱玲心里却浮现出了一幅图景,战争结束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千山万水地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与他重逢。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日军必败,他作为汉奸日暮途穷,但她没打算要一份一定有前途的爱情,甚至于,当他对她说“我们将来”,或者“我们天长地久的时候”,她都不能想象,“感到轻微的窒息”。但她后来与桑弧在一起时,则对两个人的生活有很具体的想象。
这是张爱玲的聪明之处,崔莺莺爱上张生便想到一世一生,张爱玲却清楚这不过是一段如烟花般灿烂又短暂的乱世情缘,那边远小城的油灯影,是她想象的尽头,是电影终场时,打在屏幕上的那个大大的“完”字。
听上去好像有点儿玩弄感情是不是?但感情本来不就是用来玩弄的?-假如你不把“玩弄”二字作贬义理解的话。爱情是这现实人间愉悦自己的游戏,你可以玩得天长地久,也可以花开一瞬,而张爱玲跟胡兰成这一段,若只做一段处理,对两人也许都更好一些。
“等于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假如《封锁》里的吴翠远有这份悟性,也不会陷入自作多情的窘境了。
但在抵达那边远小城之前,他们还得漫长地恋爱。当他提出为她离婚,她虽然迟疑,却也半推半就。他有些日子没来,她有如释重负的轻快,却也不无惆怅,当他再次登门,她高兴了起来。
胡兰成在叙述中,总是有意无意地透露,都是她主动,是她先动了心。他说他曾跟她提起她登在杂志上的那张照片,并没有跟她要的意思,但她取出来送给他,还在照片背后题字: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段话经胡兰成卖弄之后,流传得非常广,以至于我用搜狗拼音敲字,刚打出前面的几个字,后面就出来一大串,都成词组了。
这些话,给了胡粉们说事的由头,看看,张大才女,当年也是如此卑微地爱着我们胡才子的,低到尘埃里,得倾倒成什么样了才会这么说。
我以前看这段话,也有点儿替张爱玲难堪,不是说女生要矜持一点点吗?用不着这么夸张吧?要是我,就不会说。数年之后,再看,发现,这貌似卑微的言语背后,正体现出张爱玲的彪悍和飞扬。真正自感卑微的人,是不会这么说的,因为太看重对方,不敢逾矩一点点,生怕对方觉得自己“贱”,敢于这样恣肆地传情达意的人,心里已经吃定对方。具体到张爱玲身上,也许是因为她看透了这只是一场乱世之恋,她亲眼见过战火能焚烧掉一切,想到立即去做恐怕都来不及,又何须那么多的铺陈?这是她的真,也是她的明白。
而张爱玲的低眉,更大程度上是对于“爱情”本身的谦卑。眼前的男人,也许没那么聪明,没那么伟大,但他是“爱情”的使者,“爱情”的形象代言人,她不由得恭顺起来,在“爱情”面前,再怎么谦卑也不丢人。
6.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对于张爱玲,那场恋爱,亦是一场精神狂欢。她在人群中,向来是缄默的自闭的,但那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她的内心,同样有着想要讲述的愿望。可是,她没有听众。
曾几何时,她的父亲是她谈话的好伙伴,他看重她,珍爱她,但那样的好时光,已经被继母的挑拨加上她少女时代的叛逆性格给毁掉了。她投奔母亲,母亲教她如何做个淑女,一个淑女是笑不露齿的,滔滔不绝是为大忌。不久母亲也出国了,但她的生活里还有姑姑。姑姑是个聪明的有灵性的女子,也把张爱玲照顾得不错,但她太喜欢安静,常常抱怨“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就算是玩笑吧,老是听到这样的玩笑,也会下意识地收敛表达的愿望。张爱玲只剩下一个倾听者,就是女友炎樱,可是苏青说了,女友只能懂得,男友才能安慰,胡兰成的到来,给张爱玲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欢喜。
胡兰成也确实是太好的听众。他在见识了张爱玲房间的华贵之后,又见识了张爱玲精神世界的丰富,她的写作天分自不必说,更让他开眼界的,是她的学贯中西。张爱玲的弟弟曾转述她姑姑的话:你姐姐真有本事,随便什么英文书,她能拿起来就看,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学。
要知道,姑姑可是留过学的啊,英文应该不会太坏。
这样的水准,当然能让半瓶子晃荡的胡兰成自愧不如。胡兰成于是想,就算西洋文学咱不在行,中国古书我总能压你一头,不承想,俩人一块读《诗经》《乐府》,那上面的字只跟张爱玲打招呼,她懂它们懂到了骨子里。而他勉为其难的表述,总像生手拉胡琴,每每荒腔走板,道不着正字眼,他心里沮丧得紧。
他完全被折服了,只剩下一件事,就是努力跟随她的脚步,崇拜她,赞扬她。说起胡兰成恭维人,那是一绝,他流亡途中,去结交梁漱溟,写信给他说:
……于学问之诚,可算今日中国思想界第一人,惟于己尚有所疑,未能蔚为众异,如内丹未成,未能变化游戏,却走魔走火,诸邪纷乘……不朝下引用了,这段话啥意思呢?就是说,梁先生您啊,学问已经做到横向排名第一,但在你自己,还没修炼到极致。他把对方夸上了天,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是梁漱溟,估计也吃这一套。可是,光这样的恭维,也太廉价,人家胡兰成高明的是第二点,指出梁漱溟坐定天下第一的位置后,还说他自身还存在一些问题,这就点到了七寸上。
一个真诚的学者,即使在同侪面前白眼向天,在真理面前仍然是归心低首的,谁也不会认为自己已到达了真理的彼岸,还常常苦恼于不得其门。胡兰成的话,正好击中梁漱溟的心事,而内丹未成、走火入魔这样的词,则如算命先生的含糊的谶语,适用于一切命运,但众人都会以为是给自己特设的,并对这神机妙算大感惊奇,梁先生果然被他蒙住了。
晚年胡兰成在台湾,蒙朱西宁、朱天文、朱天爱父女抬举,少不得要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居然说,他以前不大懂得李白,看到朱天爱之后,就豁然开朗了。
一个高明的恭维者,会让对方以为自己的字句发自肺腑,以为只有他能衡量出自己的价值,居心叵测遂变成了高山流水,听者找到了过电的感觉。马屁和知音,长得实在太像了。
张爱玲也未能免俗,何况胡兰成的马屁里,更夹杂着情话,他说得到位的,是懂得,说得不到位的,是爱,从未有人那样全方位多角度长时间地观看她倾听她,张爱玲真是欢喜得欲仙欲死,要把自己整个世界秀给他看。
她跟他谈文学、艺术、哲学,从清晨到黄昏,再夜以继日,连欢娱都成草草。她有无穷无尽的小感觉,说给姑姑听,又要被抱怨嘀嘀咕咕。说给苏青听,她眼睛里一定会有藐然的笑容:你说的是文学吧?我不大懂。说给炎樱听呢,她倒是有那个悟性,可中文程度有限,未必能领略其中的微妙,而且,她们也太熟,认识了那么多年,可以说的话,早已说过了……现在好了,天上掉下个胡兰成,她可以跟他说,桃红色是有香气的;姓黄好,姓牛不好,张字没颜色,还不算太坏;给他看小时候母亲从埃及带回来的玻璃珠子,与他一道看浮世绘,看塞尚的画,看到画中人眼里的小奸小坏,就会笑起来;她也跟他讲《子夜歌》,里面有云: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张爱玲叹道:“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这句话给胡兰成留下深刻印象,一本《今生今世》里,他这也端然,那也端然,横竖不知道端然了多少回,然而,任他怎样忸怩作态,都是无效劳动了。
那段日子,张爱玲把胡兰成当成了一面可心的镜子,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越看自己越是美不胜收。他想形容她的行坐走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张爱玲替他挑一个句子,说,《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
这样形容自己,大有芙蓉姐姐之风,不过,芙蓉姐姐之所以成为热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芙蓉姐姐,区别只在于,芙蓉姐姐让心里话见了天日,而大多数人只是放在心里,最多在最亲近的人面前猖狂一下。张爱玲对胡兰成这么说,可见她对他不设防,她认为,他可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似乎,没有人比他更懂得自己了,于是她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聪明,她用手指抚过他的脸,说你的眉毛,你的眼睛,你的嘴,你嘴角这里的窝我喜欢……那时,她对于未来一无所知,她高估了这个男人的德行,却低估了这个男人的记忆力,她不知道,很多年后,她所说的这些将作为呈堂证供,出现在白纸黑字之间,曾经那样孤傲的她,变成人们茶余饭后消愁破闷的谈资。
7.欠揍表情和误伤的“板砖”
胡兰成从这段爱情中受益良多,他学习了文化知识,学会了领悟文艺之美,用他的话说叫开了天眼,后来在逃亡途中,他就仗着这套功夫,把同事蒙得一愣一愣的。这些还是虚的,胡兰成更有一个实际的收获,他终于得到了一个有档次的女人,李鸿章的曾外孙女,张佩纶的孙女,学贯中西,才华横溢,通身上下时髦得紧,这是他在浙江乡下时做梦也没想到的,做梦也想不到的繁华世界,终于,真正地向他打开了大门。
胡兰成和项羽一样,是个不肯衣绣夜行的主,他得意扬扬,容光焕发,恨不得全世界都来打听他的秘密,可是别人老不问,他只好主动说了。
他说,对于有一等乡下人与城市文化人,我只可说爱玲的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学的书她读起来像剖瓜切菜一般,他们就惊服。又有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她们看人看出身,我就与她们说爱玲的家世高华,母亲与姑母都西洋留学,她九岁即学钢琴,她们听了当即吃瘪。爱玲有张照片,珠光宝气,胜过任何淑女,爱玲自己很不喜欢,我却拿给一位当军长的朋友看,叫他也羡慕。
对自己的肤浅,胡兰成这样解释,爱玲的高处与简单,无法与他们说得明白,但是这样俗气的赞扬我亦引为得意。
可问题是,为什么非要别人明白?别人又怎么肯明白?当时也许会敷衍着做些羡慕的表情,一转身,就会随便找个理由,潦草地亵渎了-恨人有笑人无也算人性的一种,何况你也没安什么好心,巴巴儿地非要压别人一头。
真的珍重,是要秘密地放在心里的,不肯与人分享,不肯轻易放在天光之下,怕它落了色,怕它氧化了。而胡兰成不但说,还要写,他在《杂志》月刊上发表数千字的长文《论张爱玲》,这样写道:
张爱玲先生的散文与小说,如果拿颜色来比方,则其明亮的一面是银紫色的,其阴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
是这样一种青春的美,读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钢琴上行走,每一步都发出音乐。但她创造了生之和谐,而仍然不能满足于这和谐。她的心喜悦而烦恼,仿佛是一只鸽子时时要想冲破这美丽的山川,飞到无际的天空,那辽远的,辽远的去处,或者坠落到海水的极深去处,而在那里诉说她的秘密。她所寻觅的是,在世界上有一点顶红顶红的红色,或者是一点顶黑顶黑的黑色,作为她的皈依。
…………
如果说,这种句子,还只是犯了堆砌和言不及义的毛病,接下来,他又拿她和鲁迅作比:
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和鲁迅不同的地方是,鲁迅经过几十年来的几次革命,和反动,他的寻求是战场上受伤的斗士的凄厉的呼唤,张爱玲则是一枝新生的苗,寻求着阳光与空气,看来似乎是稚弱的,但因为没受过摧残,所以没一点病态,在长长的严冬之后,春天的消息在萌动,这新鲜的苗带给人间以健康与明朗的、不可摧毁的生命力。
鲁迅和张爱玲的可比性且不论-我认为确实是有可比性的,可是,把张爱玲形容为一枝新生的苗,带给人间以健康与明朗的、不可摧毁的生命力,让人读来未免要骇笑。不过在当时,似乎也没人跟他掰扯这个,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再三明示暗示张爱玲的贵族身份,还在文中时不时来上一句“她这样对我说”“她这样的性格,和她接近之后,我渐渐地了解了”……主动爆料,点到为止,存心去撩拨读者那根八卦的神经,我都能想象那张故作高深的面孔,看上去,很欠揍。
估计当时和我有同感的不少,但大家都是文明人,不大会去身体力行,唯有一个人,真的把思想变成了行动,拎着板砖就上去了。这个人,女作家潘柳黛是也。
冲上来的人叫潘柳黛,看这个名字,潘而柳而黛,又风流又妖冶,但她老人家行事,大有黑旋风李逵上来三大板斧的风格。
当时她和张爱玲的私交还算不错,却没弄明白张爱玲和李鸿章到底是个啥关系,只是道听途说,以为张爱玲爸爸,娶了李鸿章的外孙女,为啥不直接说张爱玲的妈妈是李鸿章的外孙女呢?她可能以为那个外孙女,是张爱玲爸爸的前妻或者填房,跟张爱玲并无血缘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