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和我小姨去沂水城赶集的这天早晨,整个沂水西南部天降大雾,虽未浓到对面不见人影,却也是八尺之外只闻其声难望其形。但是为了赶路,鸡叫四遍以后,他们就在长工二仁和狗儿的陪同下,骑上毛驴从洞天村出发了。走至双龙岭与时密山之间的谷口时,有一只猫头鹰从他们的头顶上惊叫着飞向了山林。年龄较大的二仁比较迷信,就说这是不祥之物,咱们行路得小心点,这大雾的天可别磕着碰着。但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对于他们来说真正的不祥之物不是猫头鹰,而是一个道士。当他们过了时密河奔上大路时,迎面恰好碰上这个道士。浓雾中他们只顾看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道士是他们熟悉的一个人,但是这个道士却注意到了他们,并听到了他们谈论到了沂水城如何如何的话,所以双方擦肩而过后,本来打算回庙里的这位道士却拐弯儿去了另一个地方,于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绑票行动就开始了。
沂水城与洞天村相距60里,是一座极为古老的县城。史料上说早在北魏天兴年间,此城即已初具规模,始称东安。差不多二百年后,隋文帝杨坚南去怀德路过此城,见城西一条大河滔滔南进,极为壮观,便问此河何名?县官说此河为沂河,因发源于沂山支脉而得名,《尚书·禹贡》中有“淮沂其乂,蒙羽其艺”之句。想必此名来源久矣。杨坚说,既有此河穿境,县可称沂水县,城可称沂水城,岂不胜于东安之称?从此,东安县便改叫了沂水县,东安城便改叫了沂水城。当年,数百御林军保护杨坚视察沂河的地方,曾有小集,史称西小河集,自东安更名为沂水后,此集亦更名为沂水集,且日渐繁荣,经唐宋元明清以至民初,皆是沂水、蒙阴、临朐、莒县、莒南、日照、郯城、临沂、新泰及江苏、浙江、安徽等地客商进行贸易往来的重要集散地。加之沂河航道在县城西门外设有港口,在此停泊滞留者络绎不绝,各类会馆、宾馆、饭店、商铺、妓院、烟馆便多如牛毛,就连坛、宫、庙、祠、寺、观也有二十余座,因此极大地促进了沂水城的发展,其繁华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舅和我小姨来到集上,看到满市上人山人海,有卖菜的卖肉的卖粮食的卖牲口的卖老鼠药的卖针头线脑的卖布料的卖香粉梳子的卖糖葫芦的……还有剃头的算命的修脚的锔缸锔锅锔碗锔茶壶的炸玉米花的……我小姨眼花缭乱,本来要买出嫁用的胭脂的,却因兴奋,一时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不能不兴奋。长了十八岁还是第一次来到如此热闹的地方,怎么能不兴奋呢。兴奋之下她也想到了那个再有一个多月就与自己成为夫妻的小男人,想象着今天如果在这里遇见他那会是怎样的一种让人快乐又羞怯的情景。那个小男人她是见过一面的,那是今年的正月里在姚店子看戏时遇到的。我大姥娘庄于氏给她一指,她就看到了一个虽有些单薄却很英俊的少年,她和他只有两步之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答应着回头去找那人时,正好与她四目相对,他不知道她是他的未婚妻,却因她有一张秀美的脸而半天没有挪走那一双明亮而火热的眼睛。这使她羞得低了头,再抬头时,他给她笑一笑,也有些害羞似的把头转回去了。从此,他就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田里,常常在梦里与他做出些醒后感到害羞却又甜蜜无比的事情。现在,再买上两盒胭脂嫁妆就齐了,那么在不久的日子后梦中的事情就该成为现实了,那将是怎样的幸福啊。但是她怎么也不会料到,就是今天,她的命运就被几个粗野的男人改变了。
我舅来福比我小姨小两岁,但他作为我姥爷唯一的儿子,比我小姨受宠,所以他已经多次来过沂水城,对这座县城的所谓繁华早已感觉平常。
他甚至没有注意姐姐的激动,只想着找个什么借口脱身,然后好到北关街艳粉巷的宜春院里去找一个叫春婕的妓女。现在的我舅还是个标准的童子,但是对于女人的想恋却已到了痴迷的程度。一切都是从去年腊月里他跟着二仁来城里收账开始的,那时我姥爷的朋友祝明堂请二仁和我舅还有其他几个人吃饭,席间众人就议论起了宜春院新来的妓女春婕,说那女子如何美艳绝伦,如何让男人看一眼就会骨头发酥夜不能寐。还讲了那女子的床上功夫如何了得,与之有了肌肤之欢就如何地难以忘掉。这话就让年少的我舅拾到心里去了,也启开了他想恋女人的心智。回家以后他不断地回想着有关春婕的种种描述,激动得好几次以手自慰,把一些黏乎乎的东西遗在被褥上了。他暗暗盘算着什么时候再进城了,一定去体会一下春婕到底好到什么程度,不然这一辈子也不会甘心的。但是大半年过去了,今天才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放过。
其实我舅是个有媳妇的人了,那女子和我舅同岁,是洞天村南去十二里柴火店子村小财主朱正轩的二女儿。去年秋天,我姥爷去院东头走亲戚时与朱正轩不期而遇,一场酒席二人成了朋友,于是朱正轩就亲口提出了与我姥爷做儿女亲家的要求,我姥爷看他人品忠厚家道还好,就应下了。
随后经过三媒六证,双方就下了订婚书柬。但是我舅与那小女子从未见过面,也没谁在我舅面前谈论过那女子的丑俊,她在我舅心中的印象也就淡得一塌糊涂,所以我舅虽对一个妓女极其动心,却对她没有任何念想。
但是如何才能支开我小姨和二仁、狗儿,自己好去找春婕呢?
我舅忽然想起我姥爷曾嘱咐我小姨到了沂水城一定要看看东皋山和望仙桥的,就对我小姨说:“四姐,你赶紧让二仁叔和狗儿陪你去看看东皋山和望仙桥吧,要不就白来了。”
我小姨一听,马上说:“对啊,你不说我倒忘了,我赶紧看去。”
二仁说:“少爷也一起去吧。”
老实忠厚的二仁有着一张黑红的四方脸,不管是在我姥爷面前还是在我舅面前,总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放松对我舅的责任,所以他不希望我舅单独在集上胡窜乱蹦。
我舅喜欢二仁的忠厚和对他的恭敬,但不喜欢他那种一出门就对他过于负责的态度。
我舅说:“我就不去了,都看了多少回了,不新鲜了,你们去看吧,我在集上逛逛。”
狗儿说:“少爷不去我也不去了,我陪少爷逛逛。”
二仁想有狗儿陪着可以让人放心点,就同意了。于是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明轩戏院门前聚齐,不见不散。
我舅和狗儿继续在集上逛。但是我舅心不在焉,眼睛四处看着心里却在想着怎样尽快把狗儿再甩掉。
以往,我舅和狗儿臭味相投,好的只差同穿一条裤子。但是今天他想做的这件事非同一般,除了自己,谁知道了都有可能让我姥爷知道,一旦我姥爷知道了,后果也就不堪设想了,所以他必须得甩掉狗儿单独行动。
想了半天,我舅决定请狗儿吃饭。
他们来到北关街,进了李记火烧店。我舅把一吊钱往桌子上一放,对着满脸麻子的老板娘说:“给来两个小菜四个火烧一壶酒。”
酒菜上来,我舅吃了不过两口就不吃了,他对狗儿说:“我出去方便方便,你自己先吃着。”
狗儿端起酒盅“滋”地喝一口,说少爷你可快点回来啊。
我舅说你放心吧,不用一袋烟的工夫我就回来了。
但是出了火烧店一拐弯,他撒腿就跑了。
我舅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去了艳粉巷的宜春院,又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在一个小丫环的带领下走进了一间雅致素洁的屋子,他以两块大洋的代价,终于见到了那个梦寐以求的春婕。
不过他的骨头并没有发酥。
春婕长得的确不错,但与那些人的形容还有些差距。这使我舅有点失望。好在春婕的热情很快就把他感染了。
春婕一看到我舅就柔媚地笑,又是端茶又是递烟。然后就坐到了我舅的大腿上,手也伸到我舅的裤裆里轻轻揉摸起来。
春婕说:“公子你长得真俊哟,一看就知道出身富贵之家,今天我能跟你同床共枕,可是八辈子修下的福呀。”
我舅就觉得腾云驾雾了,浑身激流奔涌,骨头终于酥了。
但是,当春婕脱掉衣裤让我舅上去的时候,我舅却有心无力了。
春婕说:“你是头一回吧?怪不得这样。”于是耐心地引导他,给他说做这事不要紧张,要像平时拉屎撒尿一样放松就好了。
我舅也想放松自己,但是越放松那东西越不行,最后勉勉强强进去了,却是没用两个回合就泄了。
我舅白白扔掉了两块大洋,他沮丧透了。他对春婕说:“过两天我再来,你记着欠我的。”
春婕就抱住我舅亲了一口,说:“你放心吧,再来的时候我少要你一点钱就是了。”
我舅恋恋不舍地走出春婕的屋子,正要回身与春婕告别的时候,突然有两个汉子冲上来扭住了他的胳膊,其中一个怒气冲冲地说:“姓庄的,你把我们家三姑娘弄大了肚子就跑了,我们到处找都找不到你,今天看你还往哪儿跑!”我舅一下子懵了,但是没等他回过神来,就被塞了嘴巴绑了四肢,装到麻袋里去了。
我舅就这样让人绑架了。
狗儿在火烧店里等着我舅,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他急了,就到街上去找,走到艳粉巷,看到两个汉子抬着个沉沉的麻袋从巷子里奔出来,匆匆忙忙直朝大街的北边去了。他没想到那两个汉子抬的是我舅,就进了巷子问一个妇女:“你看到一个鼻子上有一颗黑痣的小子来过这里没有?他有我这么高,比我瘦点,穿着打扮很像大户人家的少爷。”
那女人说:“看见了,去了那儿。”她指了指宜春院。
狗儿抬头一看心里就一阵发热,暗想少爷可真大胆呀,怎么去了这地方呢。
狗儿坐在离宜春院不远的地方等我舅出来,他知道,自己是不能进去找的,既然我舅瞒着他去干那种事,自己进去了我舅就没有面子了。当下人的就得懂得维护主人的面子,有些事情知道了也装不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讨得主人喜欢,才能有机会得到主人的好处。
狗儿常常为自己的聪明感到满意。
但是狗儿却难能平静地坐在那里,他感到浑身燥热心绪不宁,他在揣测着我舅到底如何摆弄宜春院里的某个妓女的同时,也想起了他早就想了无数次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是他要饭时在洞天村南去十几里的一座山下遇到的,那时,刚刚下了几天的连阴雨晴了天,那女子在树林子里一边捡着蘑菇一边唱乡村俚歌《十二大恨》,她以为在这样炎热的晌午整个树林子就她自己,所以唱得很是大胆:
一恨恨爹娘,爹娘无主张,女孩大了还不打嫁妆,越想越腌臜。
二恨恨公婆,公婆有差错,男大女大还不两配合,大错又特错。
三恨恨媒人,媒人好狠心,两头亲事全靠你一人,你也不问问。
四恨恨我哥,南学念子曰,怀抱着文章光知道学,不管妹死活。
五恨恨我嫂,和奴一般高,娃娃早在她那怀里抱,越想越心焦。
六恨恨我妹,比姐小两岁,男孩成双女孩也成对,馋死为姐的。
七恨恨庙堂,庙堂有和尚,有老有少念经又烧香,怎没女和尚?
八恨恨朋友,朋友不到头,出了嫁你河水顺街流,一去不回头。
九恨恨我床,睡觉不稳当,鸳鸯枕头闲在那两旁,没人来陪床。
十恨恨我郎,东庄上学堂,天天上学经过奴的房,怎不来望望。
十一恨棵草,风吹两边倒,俺娘家不如那婆家好,都怨俺二老。
十二恨轿夫,都是狗养的,天下美女你们抬不少,怎不抬俺哟。
狗儿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躺着歇凉,听了这女子的歌心头一热,于是悄悄走到她的跟前,笑嘻嘻地说:“小姐姐,你别恨了,跟着我走吧。”那女子一惊的同时脸也羞得通红了,挎起拾蘑菇的筐就跑,跑出几步了却又回过头来给他笑了笑,那笑太美太甜,一下子刻在他的记忆里就再也抹不掉了。
至今狗儿也不知道那女子家住哪村父叫何名,当他要饭来到洞天村被我姥爷收留以后,他曾多次回到那个地方等待那个女子,却终是没有等到。但他更加忘不了她,渴望有一天能与她重逢。他知道她是不能嫁给他这个小乞丐的,但是只要能和她再见上一面,她能再给他那样甜那样美地笑一笑,他也就满足了。
狗儿不会想到,过了不到一年,他和那个小女子却在我姥爷家重逢了。更不会想到,那个小女子竟是我舅的媳妇。
狗儿胡思乱想着等了大约一个时辰,我舅并没有从宜春院出来,他急了,心说都去了这么久了,什么事干不完呀,怎么还不出来呢?恰在这时,宜春院里出来个一步三摇的年轻女子,狗儿当然不知道她是春婕,只是想,这女的肯定是个窑姐,问问她兴许就知道少爷是不是还在里面了。
于是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深深地给春婕鞠了一躬:“这位姐姐,小的这里给您请安了。向您打听个人……”
当春婕告诉狗儿我舅是让两个汉子装进麻袋扛走了时,他几乎魂飞魄散了,他蹲下去放声大哭:“哎哟俺那亲娘哎,那我回去可怎么交代呀。”
踌躇了好久,狗儿才去了明轩戏院门口。当他远远地看到团团乱转的二仁时,以为他是等不到我舅在着急,就故作没事的样子笑嘻嘻跑上前去,说:“二仁叔你等急了吧,我遇上了个相好的伙计,就请人家吃了一顿饭。回来晚了。不好意思啊。咱们走吧,天不早了。”
二仁就哭起来了:“走走走,上哪走啊?四小姐不见了!”
狗儿大吃一惊:“啊!四小姐不见了?怎么不见的?”
二仁蹲下去使劲砸着自己的脑袋哭着说:“在东皋山上不见的呗。上了山她说想小解,就进了树林子,可我在外边一等她不出来,二等她不出来,我想进去看看又觉得她一个女孩子家不方便,后来有个娘们过来,我就求那娘们进去看了看,那娘们出来说没有什么小姐,只有乱七八糟的一些脚印。我一听就吓坏了,顾不了许多赶紧跑进了树林子,结果真是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脚印,四小姐早就不知道哪去了。我满林子里找啊找,找了半天就找了个这个……”二仁说着,从怀里掏了出一只绣花鞋,“看来,她是让土匪绑票了!”
狗儿就也蹲下去拍起了自己的脑袋,哭着说:“那完了那完了,咱俩都完了,少爷也丢了呀。”
二仁一听“呼”地一下站起来了,一把薅住狗儿瞪大了眼睛喊了起来:
“什么?少爷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