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走来时的方向,而是朝另一个方向走的。农田又开始广阔,河道上偶尔有干涸的小小岛陆现出。一个很大的男孩正站在漂满蕴草的水流里,一动不动的,不知在看着什么。他左边是一头牛。他是放牛的吗?我竟然忘记了先前被陌生小男孩的攻击,向那大男孩走去。这一次没有危险。大男孩冲我笑。他竟然是个矜持的人,需要我这样一个九岁的男孩主动说话他才开腔。我试着用刚刚接触的加南土话跟他聊天。也许这个温厚的大男孩使我放松,我的加南话竟说得近乎地道,这真是奇怪。大男孩一定没有把我当成外乡人。我们齐唱了一首歌,然后我说我回去了。大男孩点点头,不说话,目送我走了。
我心情好,轻车熟路地奔回小船。母亲在拍打自己的腿,出手很重。你死哪儿去了?拉个屎要那么长时间吗?她伸出掌,要掴我。终究还是没掴,说时迟那时快,撩开竹篙就把船撑离河岸。快穿卡!抬头看看太阳,今天一天要被你耽误了。以后别乱跑了。要是刚才我船撑跑了怎么办?
她一边撑着船一边吓唬着我,竟说到了鬼喊魂的事。她说,要是夜里,人家喊你你都不能应的,一应,有可能是鬼在喊你,就把你魂喊走了。你就等死吧。你还敢乱跑。
我得意地窃喜着,装作很委屈的样子。毫无疑问,我对母亲的不满,是那么的浅,只需一次恶意的捉弄,那些不满就悉数烟消云散。我感觉到,卡鱼生活其实是趣味无穷的。我愿意它的时间延长,不止两个月,最好是一年四季。
母亲说,她看到了父亲。这是来加南一个月后的上午。母亲清晨摸黑去常虞镇的早集卖鱼,回到船上时,太阳刚刚爬到常虞镇的桥孔的顶端,颜色稠红,正是早上的时光刚刚苏醒之际。母亲这么回顾她的奇遇,她说,她正被三四个常虞人围在中间,讨论着鱼的价格,这时隐约左近出现一个极熟悉的声音。母亲闻声侧过头去,看到一个瘦长个的男人正好也向她看来。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一阵人流就将那人遮住了。等这阵人流断了,她凝望先前发现那人的所在,那人却不见了。母亲说,虽然那人的身形只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但她仍感觉他太像父亲了。
父亲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离家几百里地的加南呢?最合理的情形是,他始终卧病在家。
奇怪的情形三天后又发生了。我和母亲正在一段河道上收卡,她一抬头,看到这段河的尽头有条船,船上一个男人的朦胧身影,与父亲别无二致。这次母亲及时喊了我。看!那不是你父吗?我蓦地抬头望去,两三百米开外,的确是一个与父亲身影像极的人。我喜极而喊。父!太奇怪了!我的声音未落,也许那船正处于河道的拐角,它倏忽不见了。
见鬼了吗?母亲在空落落的河道上问我。她问我,我还问她呢?何况我那么小,更有理由表现懵懂。
这就是幻觉吗?有所思,便有所幻。当天夜里,母亲紧张得睡不着。她说,肯定不是你父亲,是菩萨在提醒什么?难道你父出事了?
我们一下就想到父亲的腿疾。在出船的那日,父亲正好痛得在床上滚来滚去。到那天为止,他的腿已伤了三十七天。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父亲是小腿骨折。但一年一度的卡鱼期不能漠视,所以父亲病得再凶,也不能系住要出行的船。不管怎么样,人反正是不会死了,这就没问题了。母亲当时这样说。父亲也点头称是。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央请芳补人有事没事到我家去看两眼父亲,在他够不着水的时候,帮他倒上一碗水。除此之外,别无所能。
父亲的腿现在怎么样了呢?母亲望着夜色中抖动的水面失神。菩萨保佑他吧,也就只能这样了。
第二个夜晚到来的时候,母亲对父亲的挂记减弱了一些。她自嘲地笑了。父亲那么硬朗,一个小小的骨折能耐他何?有什么问题呢?没准等我们的船靠到家门口的时候,他都已经能够一蹿老高,过来迎接我们了。母亲说,想都是瞎想,通常什么事都不会有的。但人啊,人真是怪!拿自己没办法的,总是会想。
你也会“想”吗?我问母亲。你说什么?
我说“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母亲开始给我讲一些与“想”有关的记忆。她说,其实她和父亲出来卡鱼的之前那些年,她总是特别挂记我。她无疑是了解芳补人的,这个在壮年时就经历家破人亡的老妇人脑子不太好,把我交给她看护,安全性是没有保障的。但不交给她交给谁呢?合适的人都出来卡鱼了,所以只能把孩子交给芳补人。母亲说,她总是担心我不小心从高处摔下来,去河边的时候脚底一滑,掉进水里,被蕴草缠住,还有,万一哪天我到村口玩,给过路的外地人拐走怎么办?
那几乎是我来加南这段时间以来经历的最幸福的夜晚。我和母亲头对脚地睡在船篷里,这平原上的河流们在休憩,大地在沉睡,唯有岸边的不夜虫在嘶鸣,母亲对往事的回顾令我心潮涌动。我忘掉了一切,在睡梦中唱起了歌。加南的河流在天上飞舞、旋转,光滑、温热的鱼从我的掌心间掠过,时间停了,红色的天空渐渐暗下去,又明起来。第二天,我奋力穿了九盘卡。
但母亲还在惦记着幻见父亲的事。几天后她对这件事的推论变了,她说,肯定是个坏兆头。生活中只要有怪事情出现,就可能要出什么事。她说话时表情看似木讷,眼神中却布满惊恐。
真是不想不出事,一想什么事都来了。一条蛇跟我们的船耗上了。这件事恰好发生在母亲幻见父亲不久后。那蛇不大,一尺有余,两指粗细,底色泛青,青色之间是火红、深褚两种点状纹斑。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跟我们家的船耗上了。起先是一个清晨我在篷里睁开眼睛,看到它蜷曲在我身边的舱角,眼珠子定定的,傲视着我。
我当时惊叫失声。母亲说,不要喊,也不要动。这是钱龙。
钱龙,喔!钱龙。想起来了,先前许多次,有蛇从船前穿过时,母亲都会惊喜地叫喊一声:钱龙。蛇是给卡鱼人带来财运的宝物么?可是现在,即便它能带来财源滚滚,也无法使我对它产生任何亲近之感。我哭起来。
母亲说,它会走的。一会儿就走了。钱龙来咱们家,高兴还来不及呢,怕什么呀?
蛇蓦地展开身躯,哧的一下蹿过船沿,没进水里的一大片浮萍里去了。
母亲说,看!不是走了吗?起来穿卡。料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中午,我们在另一处河道上停下,正打算做饭,那蛇又出现了。这次它竟卧在中舱用来做饭的一堆柴火下。母亲掀起柴火,它腾地跃起,又穿过船帮,没到水里去了——虽然没太看清,但我还是觉得它的样子与昨日那蛇无异。
第三天它是在晚上出现的,这次是我们准备睡觉时。掀开被单,它从竹席上弹了起来。在船的几个舱室间游走不止。看起来它也惊恐着,跟我一样。这次由于它在舱里逗留的时间够长,我看清它正是先前那条蛇。
母亲在紧接着到来的一天,途经一个镇子时,上去买了几炷香,在锅盖上支了个碗,碗里搁了些土,将香支好,点燃。她跪下身去,念叨。
看来对于蛇,她也是害怕的。钱龙也许只是卡鱼人与恐惧斗争的自我慰藉方式而已。
河道因为那蛇,呈现出危机四伏的态势。在往常,也有蛇走岔了路,进了船,但都仅此一次,马上走了,再不出现。而这次,那蛇怎么频频光顾我家的船呢?我们辗转多处,它如何总能找到我家这条船呢?难道它在我家船底下筑了一个窝?它从哪里来?不再往别处去了吗?
恐惧在蔓延。有一天早上,它再次出现在船里,正好母亲去岸上卖鱼去了,我不知哪来的胆,飞跳而上,用塑料鞋底拍死了它。
我没有将这事告诉母亲。独自承担着这样一次猎杀带给我的后怕。我难以设想,如果告诉母亲,我刚刚杀死一个财神,她会如何叱骂我,该惊惧到何等地步。
日子其实基本上是平淡的。也许是因为我来加南的时间够长了,对这样一种卡鱼生活已经顺应。顺应使人百无聊赖。多数时候,我变得浑浑噩噩,除了那总也穿不完的卡线能使我的心情稍作波动之外,似乎再没有能令我烦躁的事物。日子没有了烦躁,那么人就变得空茫了。我迷上了阅读不同的河流。河流不但是会说话的,现在看来,它也是有表情的。有时候,譬如在某条相对宽阔的河流之间,会出现一个小小的豁口。也可以称它为小溪,它通常不长,也许是个死口。我们把船停在河与溪的结合部,这时会看到河流的表情很丰富:在它朝向溪路的一面,是粼粼的、稠密的网格状水纹,像芳补人脸上诡异的笑容,在迎向大河的一面,它看起来跌宕、不羁,又绝不散漫。有时候,船来到一条一望无垠的、笔直的、宽阔的运河上,往往这种河的两边,寸草不生,河心间往来着大小不一的商船。这时河流的表情是潦草的,没有细节,但总体波澜壮阔,让人摸不着头绪,对它敬畏,感到害怕。更多的时候,船置身的所在,是近岸长满野茭白和菖蒲,岸上布满庄稼地、房舍的古旧的老河上——因为这些河流鲫鱼最多,最适合卡鱼——这种河由面目模糊的河岸簇拥着,被众多芦竹、野茭白、野菱角搅乱了面目,它的表情看起来是低调的、包容的,那是最随和,也最淡漠的河流。我时常盯着船舷边的河面,让思绪走失。无法确切解释是因了什么原因,我再次失踪了。
这是我来加南的第二次失踪。这次失踪严格说与母亲毫无关系。虽然我时不常地仍会因母亲的苛刻而气恼,但那终究也只是一闪即逝的情绪而已。更多的时候,我对母亲其实是依恋和敬爱的。那次失踪有点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也许我是喜欢上了加南。也许我竟在短短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对加南有了归依感。谁知道呢?我只是个小孩,一个不理智的小孩。想失踪就失踪了,仅此而已。
现在是我那次失踪出场的时候了。那日无风,夜晚似乎提早走了出来。地点是在一个村庄间的一段小河上。我们的船系在一户人家的摊排上。母亲原本是在整理卡线的,后来她说上去跟人家买点米,便上去了。我望着渐渐不能辨析的河底的水草,等她的背影消失,一个箭步跳上岸,快速从岸上那户人家的房后走过,往西边去了。
往西,是渐渐疏朗的房舍,此外是农田和一小团一小团的树林。我一直往前走,走了将近一刻钟。在一处玉米地,我停了下来。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有灯光在远处鬼鬼祟祟地闪动。很少有路人。我拔了一些草,做了个垫子,背着路朝向玉米地坐了下去。一想起母亲此刻焦虑的脸,我就伤感起来。我抑郁了一阵子,抱着草垫走远两步,在玉米地的尽头重又坐下。那个青年就在这时出现了。
我是被他摇醒的。高颧骨,下唇厚过上唇两倍,因脖子过长而显得极为突出的喉结,个子不高,很瘦,当他把手掌展开时,我觉得他是强悍、邪恶的。他就这样用手里的手电筒照着他的五指,使它们像鱼叉的五条尖刺,矗在我额前。我警觉地扑开他的手,站起来。手电筒晃了一下,我看清了他不伦不类的衣着:下着短裤,上面却穿了一件扣子全部解开的七成新的中山装,里面什么都没穿,那上衣如果不是捡来的,就是偷来的,否则不会那么脏。看来他不一定是刚才那个村庄的村民,也许只是个拾荒人。我撒腿就跑。那人嬉笑着,一把将我扯回原地。
哪里也别起去。你是我的了。他抢过我屁股底下的草垫,掖住,拉起我往玉米地旁边的树林走。他始终在笑。既然他在笑,那么我就不见得要多么害怕了。我很快适应了他的拖拽,让好奇心走到了上风。你带我去哪里?我要把你卖了。卖给马戏团。仍是笑着说的。他在跟我说笑?一个跟我一样突然不知道该去干什么的大人,要和一个小孩开些玩笑?怕不怕?我马上就把你卖了。我不吭声。
这之后他一直笑嘻嘻地跟我危言耸听。他说得最离谱的一句话是,我见过你,你是我弟弟。
这是个疯子?或者,这是个调皮过头的人?看清了我是个不需要郑重对待的小孩,于是生出了说疯话的无穷兴致?
我竟慢慢觉得这个夜晚是愉悦的。在异乡,一个怪异的青年男子,跟我说不着边际的怪话,加南的田野竖着耳朵窃听着我们无聊的对白,草丛里有蝈蝈在叫。恐怖感远小于对此情此景的迷恋感。我和陌生人坐在树林里,不再顾及母亲此刻的焦虑心境。
接近半夜的时候,我听到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叫。我突然意识了今晚的不智,大声应了起来。树林离先前的土路不远,我只应了一声,母亲就听见了。她唤叫的频率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近。陌生人不知何时已拉下了脸。待母亲的身影在不远处出现时,他突然将我两手挟到我后背上,一手卡住我的喉咙。
不许叫!他使劲捂住我的嘴。母亲已经发现了树林里手电筒的光,向这里奔过来。现在,她终于跑近了我们。儿!你在这里干什么?快跟我回去。一柄刀亮在我与母亲之间,因月光的反射顿现的光芒跳动在静寂的夜色中。不许出声!他紧裹住我,恐吓母亲。他是你儿子?母亲表情愕然,木头似的点头。他是我的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母亲说,放开他。你想把他怎么样?现在的马戏团,咳!最缺的就是这么大的孩子。放开我儿子。
陌生人身上很臭,此刻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劣质的蛆。他不说话了,与母亲对峙,保持着一开始就稳固下来的距离。离开了胡说,他似乎是个讷言之人。他几分钟都无话。而母亲在想着措词。他们就这样对峙着。
许久以后,他终于笑了,像先前与我独处时一样不着边际。你想把他要回去,也不是没有办法。他开始有丰富的表情,这一点是母亲顿然变色的脸告诉我的。母亲说,你!
他仍在笑。母亲在抖,仓皇而凄切地望着我,又哀求地看看他。
他们在用眼神达成一个协议,这是我观察出来的。至于协议的内容,我不得而知。
几分钟后,他用自己的中山装、他自己的腰带、通过逼迫母亲而得到的母亲的腰带,加上临时搓出来的草绳,将我牢牢地绑在树上。在他与母亲双双离开之时,不忘将我嘴里的草塞得更紧一些。
母亲只说了一句。只请你去远一点的地方,别让我儿子看到了。
半个小时后,他们从玉米地里走出来,母亲在前,陌生人在后。有几次,陌生人急步上前,试图去掰母亲的身体,迫使她慢下来,母亲一甩手,将他推开。他嬉笑不止,站在一边旁观母亲神经质地解放我的捆缚。
快走!母亲拉起我,狂奔。慢走!不送啦!
那人在我们身后慢步往前赶着,鬼叫不止。在回来的路上,母亲脚步飞快,好像忘了我在她身后。我只好小跑着尽量跟上她。我不明白在她与陌生人离开我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但我直觉肯定有让母亲愤恨的事发生。母亲快速赶路完全不顾我能不能跟上的样子,原是惹了我生气的,但我见她步态如此凛利,就不便发作了。回到船上,正是子夜。母亲仍不开口说话,也不看我一眼。在这个时候,我似乎只能变乖。我主动抢先爬进船篷,去为接下来的睡觉做一些整理。等我退身出了船篷,发现母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