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赝城(谭元亨文集卷8)
3126600000001

第1章 序(1)

东方的时间观念是循环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连历史观也是如此,不是以自然春秋代序为蓝本,便是以生死轮回为依归,要么,则以伦理为圆心,往复返转,周而复始。儒、

佛、道三家概莫能外,这也深深地渗入到整个文化观念上。古都修复与拓展,也同样体现了这样的时间观,不是整旧如旧,认为古迹是不可以再造的,而是整旧如新,以此标榜新的朝代重新开始。由此,众多的古老的建筑技艺传统大都成了绝响,连彩绘、胶漆、颜料、木刻等均已失传。后人以不断的更新为自豪,以随时可以替换的非恒久性材料取代本可以永久存留的古迹。几番“修复”,真品也就成了赝品,古都也同样成为了赝城——到时候,你就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古物,连每一片砖瓦都是不久前修复时才烧炼的。

当人们高奏“现代化进行曲”之际,作为一位建筑学者,我却在古都感到一种植根于历史深土中的恐惧,有那么一天,我们这个有着悠久的古代文明的民族,是否也就只剩下“赝人”了?!一个空有“现代化”外壳而失去炎黄之魂的中国人?!

包括我本人在内。

——这是一位享誉海内外的建筑大师,卞司成,胡乱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的一段话。

不过,当人们发现他这个笔记本时,正好他在这段话中不幸而言中,他也成了“赝人”,一个植物人了。

因此,大可把这一段话视为疯话,勿须寻根究底问个明白好了。

据说他是作了一个令中外同行侧目的城市规划的《千年之约》的建筑设计之后写下这一话的。而设计与这番自白又恰恰成了鲜明的对照——天才的设计与疯狂的呓语怎么可以共存于一个躯壳之内?!

没有人能作出解释。

所谓呓语谵言,那当是逻辑的混乱,因果的颠倒,却还自有另一种逻辑,另一个因果可循。

而时空的倒错,不仅仅是大时空的倒错,甚至局部的小时空的倒错,却是有另一个时空的存在么?

譬如梦,譬如如今电脑中的虚拟空间——不,不,科学家早已论证过,这个虚拟空间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具有法律上的实证意义,犹如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样一个空间,当可诛心而论矣。

我们主人公这番谵语,当是怎样倒错的时空中发出呢?

当然卞司成自己是解释不了的。

包括他后脑勺是否会长出一条长长的辫子也浑然不觉。

也许,如今的古装戏太多,尤其是清廷的戏太多,康熙刚演完,雍正正热播,乾隆皇帝又将要粉墨登场,都应接不暇了。一不小心,自己也就回到了“康乾盛世”,当一回“盛世” 之民,自然是三生有幸!

三生,三辈子之前么?也许不止,这可足足有200年呢,康熙要“再活五百年”,一辈子三百年,这两百年三辈子,就算不了什么奇迹了,那就三生有幸好了。

我们的主人公也就遭遇到先人了。20世纪同18世纪相遇。

先人自是十三行中的人,谁要你是十三行人的后裔呢。这是一种“天赋身份”,你后世怎么也摆脱不了的。

那时候,你的先人可真是风光呀!

虽说是商人,日与百工交处,身隐市廛,仍不失儒雅,一笔书法,也好生了得,饱蘸墨汁,一挥而就,一首《子陵台》便满纸烟云。

子陵台

云移碧树走滩声。

台峙中流独钓名。

五夜星辰疑太史。

一竿烟水老先生。

芦花两岸浮孤月。

锦秀高峰逼太清。

汉代只今成底事。

滔滔千载故人情。

这草书,当是笔走龙蛇,潇洒自如。

主人公看毕,却抽了一口冷气: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念念不忘“汉代”。

——嘘,小声点,这可是我爷爷当年留下的。

这位十三行中人立时把宣纸揉成了一团,扔进纸篓里。

而后,回过头,看住了我们这位主人公卞司成。

于是,有了下边一番对话。

你是谁?

我是你的后世。

几代了?

三代。五代?后人不续族谱了,说不清。

你这身打扮,说怎么也不像我家后人。

别看打扮。

人看衣装佛看金装。

金装的才灵?

这个自在情理之中。

也许是商人的情理吧。

这么说,你不是我家后人,后人岂有不经商之理。

君子之降,五世而斩,况商人乎?富不过三代。

传到我,已不止三代了,再一个三代,也不会败的。

你不想知道你的后世?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怎能冒充我的后世呢?

我说了,别看衣装,看长相,这是有遗传基因的。

什么一传即因?乱七八糟。

这你不懂,没法向你解释,讲白的吧,我这招风大耳,像不像?

有一点,两耳垂肩,福气。

这长长的人中?

差不离,我们家都很长寿。

还有,这鼻梁骨,当中有点隆起。

这也是......你把我赖上了?

这是科学,噢,你也不懂,反正,血脉所系,变不了的。

那我就认了你这个后人吧。

我不会经商,我的父亲、祖父,也没经过商,我们这个家族,早几代已经没了经商的人了。

这又怎么会呢?我们这几代,搞得风风光光,怎么一下子就断绝了呢。

冥冥之中,自有天命。

不瞒你说,而今,我们十三行前几家,称得上富可敌国,不是几代人败得了的,你的话,让人难以置信。

只是说败就败,你的前边,不也有过几家立时败灭的么?

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如今,市廛里还有谣谚呢。

这我知道——潘卢伍卞,谭左徐卞,龙凤虎豹,江淮河汉。算得上名满天下,卞家,不七即八。总在前边几位中。你是卞天官。

这又有点象我后人了,不然不知道这些。

那——你想知道后来的事么?

卞天官沉吟良久,才说:

远的,不想知道,后脑勺摸得着看不到,够了,只说当下。

当下,你不是忙着周旋官府、海关、洋商,估摸有大单生意要做。

你打探到的。

我是你后人,你后边的事当然全知。直说了吧,是英吉利王要派出一个祝寿使团过来,当然,英吉利人上上下下都讲生意经,这回也是为生意而来,不过要迎合乾隆皇帝的心思,找了个“祝寿”的借口,堂而皇之来了。

噢,你还知道不少。我自然知道他们是为生意而来的,所以早早盘算,互通有无。这些年,人家可是大大地开化了,有了不少比我们强的名堂,有的我们用不上,有的正是我们急需......到头来,你只怕什么也得不到。

不会吧。

问题不在这里,不在南都,而在北京。

这位先人不语了。半晌,才说:

这一两百年,我们都在寻找一个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交易规矩,有时似乎找到了,有时又两处茫茫皆不见,官府、海关,重重盘剥,说是太平盛世,内里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回,祝寿团当会与皇上好处多多,让皇上把他们当一回事吧。

只怕适得其反。

你可别乌鸦嘴......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也就是卞天官周旋于官府、海关、行商以及外国商人之间,殚精竭力要构建一个多少与近代商业接轨的商业体制之际,英国人竟已派出了一个巨大的“祝寿使团”来到中国,而且绕过了广州,直接上了北京,用他们的话说:要改变广州,必须避开广州,要在广州得到什么,必须慑服北京:“谈判地点不应是广州,而在北京。”

请注意,这是在乾隆五十八(1793),这个使团历十个月的颠簸,于这一年的6月,终于来到了中国。不过,他们这一理念,当时并没有得到证实。

破译这一段话不是那么简单,这不仅单指他们意识到中国的专制主义,是“北京说了算”,也不单指广州的商业贸易已具有近代色彩,想借助北京占到更大便宜没那么容易。

先说说使团的特使马尔戛尼,他有着丰富的外交经验,担任过驻沙俄的公使,爱尔兰大臣,加勒比海总督,马德拉斯总督,而此时的身份更是“勋爵”。英国人以为,以传统封建帝制的等级来考量,这“勋爵”的身份自会令清朝皇帝格外重视。所以,他们没有在通常的,也是唯一的口岸广州登陆,而是直上北京,是视国家的外交使命为第一职责,解决了这一问题,广州的事就好办了。

可是他们失算了,他们种种意愿,尤其是开辟新的口岸,获得一块居留地并向北京派出真正意义上的大使----常驻使节,从一开始,就被中国插在他们船首上的“英吉利贡使”长幡,弄得模糊起来。尽管英王乔治三世致乾隆的信写得那么客气:

“英王陛下践祚以后,除随时注意保障自己本土的和平安全,促进自己臣民的幸福、智慧和道德而外,并在可能范围设法促使全人类同受其惠。在这种崇高精神的指导下,英国的军事威力虽然远及世界各方,但在取得胜利之后,英王陛下对于战败的敌人也在最公平的条件下给以同享和平的幸福。除了在一切方面超越前代增进自己臣民的繁荣幸福外,陛下也曾几次派遣本国最优秀学者组织远航旅行,作地理上的发现和探讨。此种举动绝非谋求扩充本国已经足以满足一切需要的非常广大的领土,亦非谋求获取国外财富,甚至并非谋求有益本国臣民的对外商业,陛下志在研究各地的出产,向落后地方交流技术及生活福利的知识,增进整个人类世界的知识水平。陛下常常派遣船只载动物及植物种子至荒瘠地区帮助当地人民。此外,对于一切具有古老文明国家的物质和精神生活,陛下更是注意探询研究以资借镜。贵国广土众民在皇帝陛下统治下,国家兴盛,为周围各国所景仰。英国现在正与世界各国和平共处,因此英王陛下认为现在适逢其时来谋求中英两大文明帝国之间的友好往来。”

先人卞天官先自懵了:

天哪,你连英吉利王的信文都倒背如流。

这没什么奇怪的,后人的史料中,一查就有。

这英吉利王溜须拍马之术,可真学得到家,乾隆皇上“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龙颜大悦,生意就好做了。

你没在意,祝寿船队一近中国,就让中国这边插上“贡使”的长幡,花花绿绿,与船队很不协调。

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例规,不说他们,就是任何国家的商船来了,都得挂这个,表示是来给天朝上国进贡的。你来做生意,也得打上一个“进贡”的幌子,不然就进不来。

可这是外交使团呀。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刚才不是说做生意么?

同你说不清,“外交”什么意思都不懂,罢了。进贡与做生意是两回事。祝寿成了朝拜,经商变成进贡,这话语怎么一进了中国,就变了味,成了两个不同的系统了。

皇上坐拥八方,才不在乎这点生意呢。

这话也对也不对。

坐拥八方,幅员辽阔,这话不假。不在乎这点生意,得分两下说。

怎么说。

当下,清皇朝的财富,对,我们后人称GDP,占有全世界的三成左右,天下没有谁比得上,连英吉利也只当得一根手指头,这话没错。

有错。

怎么说。

你说三成,皇上未必高兴,他认为所有财富都归他拥有。

认为是认为,拥有是拥有,其实这三成,已经不得了,了不得啦,中国以后,别说十分之一,连二十分之一,一百分之一不到的时候还多呢。所以,后人说康、朝盛世,也不无道理,因为这三成的比重,以后不会再有了。

所以才不在乎这点生意。

可得又作另一番说法。

这又怎么说。

如果没十三行做生意,每年,大清的几十万、几百万白花花的银子,又能从哪得来,光从田土中来么?所以,英吉利在乎,大清也在乎。

这话也是,皇上每年没少让我们进贡西洋的稀世珍宝呢。

这一点玩物,支撑不起大清的财政。十三行的生意,才真正把大清财政支撑起来,否则,你们怎可自诩“富可敌国”呢。

这话可别说出去了。

我的话又传不到皇上、官员、海关那里去......财不露白,心里明白就行了。

皇上没有不知道的。

你也这么认为么?圣上英明!

说时空倒错,20世纪的人倒回到了18世纪,我们的主人公不期遇到200年前的先人,所以才有这么一番颠三倒四的对白。当局者迷,马后炮明,这却是一种不对称的关系。

只是连写这本书的作家也没料到,竟还会有更小的时空上的倒错,祝寿船队到达中国前几个月,他们当收到的“复信”,却已经有的。真不懂,日际日期更换线上,无非只能倒退一天,而中国的盛世之君——乾隆爷,竟然可令其倒退几个月,有钱能使鬼推磨,坐拥世界财富三成的乾隆皇帝,有什么做不到?!

当使团到了北京,参观了圆明园----恰好在60年后,这个举世闻名的“圆中之园”竟毁在包括英军在内的八国联军的烧抢掠夺中。然后,上了热河的避暑山庄, 见了80高龄的乾隆皇帝,并递交了英王的书信,得到了反馈是三个月前,这支祝寿使团尚未到达北京,乾隆皇帝早已拟好的“复信”:

“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已卯赐英吉利王敕书曰:咨尔国王远在重洋,倾心向化,特遣使赍责表章航海来庭,叩祝万寿,并备进方物,用将忱悃。朕披阅表文,词意肫恳,具见尔国王恭顺之诚,深为嘉纳。”

“至尔国王表内恳请派一尔国之人住居天朝,照管尔国买卖一节,此则与天朝体制不和,断不可行。向来西洋各国有愿来天朝当差之人,原准其来京,但既来之后,即遵用天朝服色,安置堂内,永远不准复回本国。此系天朝定制,想尔国王亦所知悉。今尔国王欲派一尔国之人住在北京城,既不能若来京当差之西洋人,在京居住不归本国,又不可听其住来,常通消息,实属无益之事。且天朝所管地方至广远,凡外藩使臣到京,驿馆供给,行止出入,俱有一定体制,从无听其自便之例。今尔国若留人在京,言语不通,服饰殊制,无地可以安置。若必似来京当差之西洋人,令其一例改易服饰,天朝亦从不肯强人以所难。设天朝欲差人常住尔国,亦岂尔国所能遵行。凡西洋诸国甚多,非止尔一国,若俱似尔国王恳请派人留京,岂能一一听许,是此事断断难行。岂能因尔国王一人之请,以致更张天朝百余年的法度”。

“据尔使臣以尔国贸易之事,禀请大臣转奏,皆更张定制,不便准行。向来西洋各国及尔国夷商赴天朝贸易,悉于澳门互市,历久相沿已非一日。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籍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物因天朝所产茶叶、瓷器、丝斤为西洋各国及尔国必需之物,是以加恩体恤,在澳门开设洋行,俾得日用有资,并沾余润。今尔国使臣于定例之外,多有陈乞,大乖仰体天朝加惠远人抚有四夷之道……除广东澳门地方仍准照旧交易外,所有尔使臣恳请向浙江宁波,珠山及直隶天津地方泊船贸易之处皆不可行。”

“又据尔使臣称,尔国买卖人要在天朝京城另立一行收贮货物发卖,依照俄罗斯之例一切,更断不可行。京城为万方拱极之区,体制森严,法令整肃,从无外藩人等在京城开设货行之事……天朝疆界严明,从不许外藩人等稍有越境搀杂,是尔国欲在京城立行之事必不可行。”

“又据尔使臣称,欲求相近珠山地方小海岛一处,商人到彼即在该处停歇以便收存货物一节。尔国欲在珠山海岛地方居住,原为发卖货物而起,今珠山地方既无洋行又无通事,尔国船只已不在彼停泊。尔国要此海岛地方亦属无用。天朝尺土俱归版籍,疆址森然。且天朝亦无此体制,此事尤不便准行。”

“又据称,拨给广东省城小地方一处居住尔国夷商,或准令澳门居住之人出入自便一节。向来西洋各国夷商居住澳门贸易划定住址地界,不得逾越尺寸。其赴洋行发货夷商亦不得擅入省城,原以杜民夷之争论,立中外之大防……核之事宜,自应仍照定例,在澳门居住,方为妥善。”

皇帝早已事先拒绝了他们的一切要求。

紧接着,他们便得到通知,4天之后,即10月7日,使团务必离开北京,以至马尔戛尼的随身男仆安德逊感叹道:“我们进北京时像乞丐,居留北京时像罪犯;离开北京时像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