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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邹浩东没有说错,林老爷子果然不同意给他儿子迁坟。

从林家出来,马安全批评邹浩东工作缺乏信心又缺乏耐心:老爷子一反对你就没话说了。邹浩东说,你不也没话说吗?马安全说,我能跟你比吗,你跟林家什么关系!邹浩东说,我都说不清楚我跟林家什么关系,我也不是因什么关系在工作。老爷子的性格我比你了解,你越追着他说越坏事。真把他搞倒毛了他敢睡到坟上去,你能拿他怎么着?马安全提醒邹浩东,我们可只有一星期时间。邹浩东说,马乡长我跟你交个底儿,马安全纠正:马副乡长。邹浩东哧道:你还跟我较真了,现在不就是你在主持政府工作吗?早晚的事儿。马安全说,等到那一天你再溜须不迟,现在交你的什么底儿。邹浩东说,到哪一天我也不会溜须,不要我干了我还打工去。现在不得不告诉你,不是只有老爷子这头有阻力,更大的阻力还在群众那头。马安全问,有群众什么事儿?邹浩东说,黑洼还没有乱葬的先例,我们现在要在村头修个墓竖个碑,大家一抬头就撞到鬼了,你说会不会有事儿?马安全有些沉不住气了:这话你当时应该对县长说!邹浩东说,你不是没看到,县长根本不容我说。马安全闷了一会儿,说:不管怎样,任务我们俩接受了不可能再退回去,再大阻力也要完成。邹浩东你千万别给我使绊子,我还指望这次能把前面的副字抹掉呢!邹浩东说,行!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反正上面下面我只能顾一头。还是那句话,大不了回头再打工去。马安全说,这话听着不是什么好话,别让我再听第三次。邹浩东说,真话也逆耳。

正说着肖凡来了,肖凡是被县长留下来挖掘英雄生平事迹的,要在黑洼住一段时间。马安全向前迎一步:肖秘书好!欢迎你能留下来指导我们的工作。肖凡说,不客气,都是在给县长办差,以后还要仰仗二位呢!邹村长,应该说我们还不能算认识,现在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肖凡,在政府办打杂。邹浩东说,肖秘书这是怕吓倒我了,邹浩东。肖凡问,你们这是从英雄家里出来?马安全说,为迁坟的事儿才找过林老爷子。肖凡问怎么样,有问题吗?马安全说,问题不小。肖凡也担心起来:不知道他们介不介意跟我谈林向西。邹浩东说,你这个事儿不同于迁坟,应该没那么严重。不过这会儿最好别去,这会儿估计老爷子正跟梅子说迁坟的事儿。

老林今天没出门,一来因为身心都还没复原,动一动就心慌,二来有些想法得跟梅子谈谈。梅子也想到老爷子有话要说,等邹浩东和马安全走后,她主动坐到老爷子跟前,一副聆听教诲的样子:爸你说吧,我听着呢!梅子对老人的尊敬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一般理解的孝顺。她二十一岁走进林家的门才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幼年时被卖来卖去,最后被卖进黑洼,落根的又不是个正常人家。养父四十岁才找了个傻女人,可想而知,她在这样的家庭能得到什么。后来傻子养母跑丟了,养父一片痴心地出去寻找,结果把他自己也弄丟了。那年她才十三岁,邹大昌把她领进公家的仓库,交给了五保奶奶。五保奶奶吃照顾,闲着的时候就把公家的稻草堆拉开,一梱一梱地打散重新抖一遍,一梱草总能抖出二两谷,这样补充了新添一张口的不足。长到十七岁,五保奶奶早晨起来解溲,一头栽倒在半路上,再也没醒过来。这以后她就在养父留下的两间土墙瓦盖的房子里独自撑一个门户,那种孤单恐惧的日子现在想起来还发怵。她比谁都懂得家的含义,家就是亲情,亲情没了家就只剩下一间房子。珍惜亲情就是珍惜家。

老林问: 你同意了么?梅子说,在那种场合我不好表态。老林说,唔!半晌没下文。梅子说,爸!我是这样想的,你说向西吧,他是咱们的人沒错。是你儿子,是我丈夫,是小西他爸。可不止这些呀!他在外面还有一个身份,他还有他的组织,他是公家的人。他是英雄是狗熊还是别的个啥,那不还得由他的组织说了算吗!咱们能不能不争这个事儿?老林说,糊涂话!你记住,你是要在黑洼活一世人的,和你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都是这一洼老少,和他的组织不相干。要想在黑洼有安宁日子过,得守住本份。你男人活着就不安本份,光在外面风光,丢了这一洼的人缘。现在他走了,他走的时候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凭这,黑洼人今后不会为难你们母子。你说人死了还图啥?啥都不图了,都是活人在图。得想想清楚,他是英雄你有啥可图的?梅子说,嗯!其实她什么都没想,她的心思还在林向西的葬礼上,那个寒酸的葬礼比洼里任何一个老人的葬礼都潦草。老林说,坟不能迁,迁出来保不住。梅子说,不迁!可是我们守得住吗?

为这件事犯愁的不止老林家,还有老邹家。邹浩东在饭桌上和他父亲讨论这件事,老邹呡一口酒,竖起筷子咚地杵在桌子上,说:村头村头,那是黑洼的头。头上压个坟,子子孙孙没有出头的日子了。以老邹在黑洼的威望,他完全可以出来阻拦这件事,但他儿子现在是村长,他出来阻拦就是跟他儿子过不去。不拦着眼睁睁让他们弄个坟压住村头心里又犯堵:这个货一落地就伤父妨娘,还搭上我一头牛。如今死了也不叫一村人安宁。这话伤了浩东娘的感情,她把碗往桌子上一墩,说:你就记他一辈子!他伤父妨娘怨谁?不得怨你吗?邹浩东说,好了好了!只要一提他你们就吵,吵了一辈子还没吵够?邹浩东心里烦燥,上面下面的关系,主要是和林家和梅子的关系让他在涉及到林向西的问题上左右为难。老邹说,怪你自己没主意,是我就不接这个没把的茶壶。捧着烫手扔了交不了差,我看你咋弄?浩东娘又不适时机地跟老伴顶上了:你干了几十年我也没见你跟上级拧过,哪次不是比上级还积极?上级叫你整林怀来,你差乎把他整死。今儿倒怨儿子没主意了。老邹说,你懂个屁!我整他那是保护他。浩东娘半口饭喷在地上:这是老林不知好歹了,他怎么没提二两酒来谢你呀!

县长的限期到了最后关头,迁坟的事还没个定夺,老林那头不松口,群众这边倒先嚷开了:那可不行!别让一村人触霉头。邹浩东有个堂叔,叫邹大顺,当年也是他父亲的老班底,林向西头天上台第二天就把他给涮了。邹大顺听说了给林向西迁坟的事,不知从哪里找来个阴阳先生,这老先生生得一张关公脸,戴一副古铜红粗框眼镜,手里托着方罗盘,胳膊弯吊着一个坏了拉链的黑革包包,包里装满了阴阳八卦,看着象有些道行。老先生眼观八方,把黑洼的大气象研究了一番,说黑洼这是被一条龙环抱着,黑山是龙头,蜿延的山脊是龙体。又说黑山崩溃是有人伤了龙体造成的。人们一下子被点醒了,想起林向西曾在他家旁边的山梁上放了一炮的,那一炮在山腰炸出席子大个坑,据说是专家在研究岩层结构,没想到那一炮尘埃未定黑山就崩了,原来这是伤了龙体。老先生捋一把胡须,说:黑洼大灾无大难,还是有龙护着。是块风水宝地哟!老先生说完开始用他的罗盘测定黑山脚下的气象,走了几个来回,忽然站住问:谁要在这里建墓?邹大顺说,别管是谁,大师你只说建得建不得?大师只管捋须揺首并不点破,一边摇一边收拾他的道具。众人纷纷摧促,大师你倒说话呀!邹大顺在后面一跺脚:还用大师说吗?事后,马安全认为有必要在群众中消除这个妖人的影响,邹浩东就召集了一个村民议事会。会上只有他们俩说,他们说的时候听众一个个象鸦片瘾犯了,轮到要大家说的时候大家一哄而散。邹浩东追着人屁股喊:别走呀别走呀!其实他心里并不真急,真急的是马安全。因为马安全急,他不急也得装出急的样子。马安全拦住他说,算了,这样不行的,我们得换换脑子。

马安全认为,黑洼现在缺一种气氛,学习英雄弘扬英雄的气氛。由于这种气氛的淡薄,导致人们对英雄的认识和感情淡薄,最后必然导致我们的工作被动。换脑子就是抓宣传,先把具体工作放一放,这叫不为而为之。马安全的观点肖凡很认同,并且还引伸出一条定律:人在大趋势下只能跟着走。这全是因为他的工作更需要这种气氛。邹浩东没有补充,也提不出不同意见。于是三个人就开始讨论宣传工作的步骤,也不外乎广播、标语、会议三大法宝。因为要牵涉一些人力,其中还有个公共环境问题,公共环境又可能对整个救灾工作构成影响,所以得请示严指挥长。严指挥长听了他们的汇报表示支持,而且还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宣传平台:后天黑洼的重建工程开锣典礼,你们想不想在典礼仪式上搞点名堂?绝好的机会,就象在球赛上插播广告,观众会爱屋及乌,起码广告商是这么期望的。三个人下来开始策划方案,比较一致的意见是把开工典礼弄成一个学英雄赶进度保质量的誓师大会。进度和质量是灾民的切身利益,把灾民的利益和英雄联系起来,可以加深灾民对英雄的怀念之情。肖凡觉得主题不错但内容匮乏,应该增加些亮点。争来议去,最后决定把梅子请上主席台接受孩子献花。

重建工程是整个救灾工作的具体体现,工程开工是一大盛事,县长不能不到场。县长到场了媒体不能不到场。这天上午,平整好的黑洼屋场基地上红旗飘扬,机车列装。主席台扎在正中,主席台的横幅写的是:发扬英雄精神抢晴天战雨天确保入冬前灾民住进安心房。主席台一侧是黑洼群众的队列,另一侧是施工工人的队列,主席台前是黑洼小学的鼓号队。鼓号队的鼓号声已经奏过一阵了,小鼓号手们仍然精神抖擞,鼓点不乱气韵不减,一槌一调都跟着指挥棒走得有板有眼。黑洼的鼻涕娃们羡慕哥哥姐姐的神气,鼻涕拖得比平时长了一拃。到了九点三十分,严指挥长走上台宣布工程典礼开始,第一项是牛县长讲话。县长的讲话很简洁,首先表彰了英雄,接着讲到国家、政府、和人民的关系。大体是人民是国家的基石,国家是人民的保障,人民的安危是政府第一要务一类的话。最后是给施工队的鼓励和要求,希望他们发扬英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等等。县长讲完话后三支施工队先后上台表决心,他们的决心书都经肖凡润色过,无一不是高举英雄的旗帜······黑洼淹没在一片英雄的口号声中。

最后一场戏的主角是梅子,她被隆重地请上主席台时,鼓号大作。一队红领巾手持鲜花走上来,列队向梅妈妈行少先队礼,然后向梅妈妈献花。按设计要求,梅子不必一一接受,而是张开双臂把孩子们揽进怀里,这样她就被鲜花簇拥了。记者们正纷乱地切换着角度,忽然发现台上添了个新成员,一个五、六岁的鼻涕娃跑上来了。这个新成员的出现显然不仅仅是羡慕哥哥姐姐的神气,因为他手上也有一束花。他手里的花白底间蓝,形呈喇叭状,花朵小而薄,附生在一条细蔓上。细蔓贫血,一离土就蔫,因而花就只能耷着。鼻涕娃走进花丛,把他的花高高举过头顶,举到梅子胸前,梅子看到这束花脸色骤变。记者们看不懂,本来是个很好的细节,一个儿童自发地跑上来献花不是更有感染力吗?梅子为什么辜负一个孩子的真诚?看不懂的还有县长、严指挥长、肖秘书、马安全等等,他们在一边摧梅子接花。因为记者的镜头会把这个现场带给社会,梅子这么僵着影响她的声誉。这时侯邹浩东跑上台了,二话不说抱起那个孩子就走,走下台就夺了孩子的花扔在地上。台下一阵哄堂大笑,梅子在笑声中冲出会场。

鼻涕娃手中的花是棵草,俗名狗秧秧。狗秧柍是棵痩草,长在什么地方都是一副痩骨伶仃的样。蔓痩如线,叶薄如纸。但它的扩张性很強,一根蔓可以牵延几尺长。因为要急着走蔓,蔓又天生痩弱,负担不起叶片的营养,所以叶片就长得薄生得少。看着筛子大一盘,剜起来不够一把攥。一棵草长成这样就沒意思了,猪不吃牛不闻,拿来沤肥又少肉寡汁的沤不出肥来。只有惹人嫌讨人厌。于是黑洼就拿这棵草骂人:狗儿秧!这声骂没有具体指向,好象把什么都骂在里面,又比骂什么都损人。黑洼人指使一个孩子给梅子送一把狗秧秧花,这是在公开侮辱她,让她怎么不激忿?

这天晚上,肖凡跟梅子有了第一次正式结触,他跟梅子的谈话集中在一点,就是鼓励她挺起胸膛做人,挺起胸膛做英雄的妻子。你要活出你的強势,活出你的精彩来。没有谁会真正接受你的眼泪,既使他给你同情也是廉价的,是在你面前显示他的強大。人生的意义不在于有没有人同情和理解,而在于有沒有人尊重你,承认你。如果你活得过于谨慎和内敛,永远别想得到别人的尊重。梅子把肖秘书的话和父亲的话放在一起比较,比来比去还是觉得肖秘书的话比较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