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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梅子悔婚,邹浩东报名从军,这一走就是八年。八年后邹浩东退役,林向西的儿子已经上学了。黑洼也已经不是他走之前的黑洼,首先是他父亲退下来了,林向西做了黑洼村长。黑洼不再是个默默无闻的山村,用媒体的话说,黑洼正在成为一颗耀眼的经济明星。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八年前的失落并沒有因为八年的军旅生涯找回来。他在家里呆了一星期就又打起被包走了,这一走又是八年。

送他入伍那天,林向西和梅子事先埋伏在车上。从黑洼到后垱这段路,送行的人有一个加強排,不少他们两个,他们也不想讨没趣。邹浩东没有料到他们既然不来送他,看来儿时缔结的这段友情到此彻底结束了。送行的队伍在后垱车站话别,邹浩东和几个新兵乘上了去县城的班车。车出街口,邹浩东正在暗自伤感,突然有只手落在他的肩上。抬头见是林向西和梅子站在面前,颇感意外。稍作调整,邹浩东尽量装得若无其事:这么巧,你们这是筹备婚事吧?林向西笑笑,然后和临座的乘客协商换位。邹浩东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口气:不用这么麻烦吧!就是一段旅程,早晚都得下车各奔前程。林向西说,你别弄得跟个哲人似的,什么叫就是一段旅程?净瞎扯!我和梅子是专程来送你的,就跟上次她送我们去县城读书一样简单。邹浩东嘲讽地一笑: 此一时彼一时,那个简单的时代永远回不来了。梅子插了一句:只要我们心里还愿意保留那份简单,简单就还在,最多是形式上发生点变化。邹浩东说,形式不可能离开内容单独存在。林向西说,好了好了,说点别的吧!这些没油盐的话多了乏味。浩东你该乐观点,这也许就是你人生的一个转折点。黑洼天矮地小,不是我们的空间,你留在黑洼最好的结局就是接你父亲的班。想想他干了一辈子也就那样,你再接着干一辈子有意思吗?邹浩东说,你以为这个话题不乏味吗?人生啊理想啊,中学生才扯这些。林向西说,对啊,我们不是中学生了,说点实际的吧!你安心在部队干,别挂念家里,我会照顾好两个老人,这你不怀疑吧?邹浩东说,不用怀疑的话说了多余。林向西问:那你想说什么?邹浩东说,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说,梅子你回避一下好吗?梅子说,有这么严肃吗?我们三个人什么时候说话需要回避。但她还是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走到前面去了。林向西说,好了说吧!邹浩东说,有一件事我得弄明白,那天晚上是不是你设的一个局?林向西愣了半秒钟,恍然道: 你指在18仓库?邹浩东说,心有灵犀吧!林向西冷笑道:向来只有设局陷害别人的,没听说有人设局为了陷自已于不利。邹浩东说,那要看最终是陷谁于不利,苦肉计中少不得有皮肉之苦,这是谁都懂得的。林向西说,我以为邹浩东性情耿直,看来我错了,邹浩东不是没有弯弯肠子。你也不想想,从你告诉我实情到我落在保卫科手里前后不过一个小时,就算我有心设这个局我也没时间按排吧!邹浩东也冷笑了一声,说: 你自己说你这话有说服力吗?一个小时可以打一百个一千个电话,可以打一场现代化战争。客观只是条件,条件不是决定性因素,决定性因素是动机。林向西说,我不想跟你争论决定性因素到底是客观多一点还是动机多一点,我只想告诉你我没必要这么做,因为我根本不确定梅子在得知我因为行窃被抓以后是什么态度。邹浩东说,你太知道了,你把她琢磨透了,你吃定她会同情不幸。还有,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也是你铤而走险的一个动因。退一步说,就算这些都是不确定因素你也值得一博,因为当时大局已定。邹浩东咄咄逼人,林向西节节后退。看来你琢磨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很难在语言上占上风。不过你也许很清楚,既使我承认在这件事上搞了鬼也改变不了什么。邹浩东说,我也没妄想改变什么。林向西说,既然是这样我又何必赖着不认账!邹浩东说,正如你说的,我琢磨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早料到你不会认账。这事儿是我们俩之间的事,跟梅子没关系了。一直以来你都不跟我争什么,既使是在爱情这件事儿上你也不想公开跟我挑战。但这并不等于你甘心放弃,所以才用这种很阴暗的手段。林向西哑然失笑: 我无话可说了。邹浩东说,我今天沒有指责你的意思,有句话说,手段因目的而高尚,你有权力追求爱情,同样也有权力选择你认为更有效的方式。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聪明一点。林向西笑道: 我是不是该对你的伟大理解和宽容表示感谢啊!林向西后来把他和邹浩东的这段对话背给梅子听,梅子听完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邹浩东没有大学文凭,却有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这在部队也算姣姣者。加上一场刻骨铭心的失败,极大地激发了他的进取心。如果不出那场意外,他或许在部队会有很不错的发展。

邹浩东做过代理副排长,后来还代理过一阵儿司务长,事情就出在代理司务长阶段。他有个战友叫于军,退伍好几年了,一直还有书信来往。有天晚上于军突然来找他,说遭贼了,现金、信用卡、证件什么都没了。这于军是干什么的?深圳一家公司老板。不是真遇到难处不会摸到军营来找一个穷战友,邹浩东责无旁贷。当时正在非典时期,军营管理很严,他仗着司务长的身份私自留下了于军。也是活该他倒霉,偏偏于军那晚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到这时候邹浩东不敢隐瞒了,万一于军就是非典,隐瞒会是什么后果?当然他也隐瞒不了。一个流动人员这个关口莫明其妙地病在军营,那还不象大内突然闯进来个刺客。后来的情形是于军被医院来车接走,军营戒严,凡与病人有接触嫌疑的一律隔离,营区内大消毒。忙了三天,医院传来消息: 病人不是非典。不是非典不能说明邹浩东没有违反军规,他一样要受到处分。禁闭关了检查写了,职务还是被停了,接着就是复员。于军得知情况后专程赶到部队来接邹浩东:我把副总的位置给你腾出来了,你看是直接跟我回公司还是先回老家去看看父母?邹浩东说,我还是先回家去吧!于军说,那你就先回家看看,给你两个月假期怎么样?入职时间就从今天算起。邹浩东说,你不用特别照顾我,入职时间从我到公司报道那天算起,如果没什么大事也不用两个月。再就是职务,副总的位置不适合给我,我不懂业务,占那么重要的岗位同事们会对你这个老总有看法的。于军说,那是我的事,对你来说目前重要的不是懂业务,而是适应环境。私营企业的环境和国家机构环境和整个社会环境都有很大区别,这些以后咱们再聊。

于军有个妹妹叫于茗,是公司的实际副总,邹浩东的工作就是在于茗拟定的计划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发到下面执行。于茗是那种行事果断干练的女人,她的强硬作风往往胜过于军,既说这间公司的底子还是她的,所以她在公司的话语权不在她哥哥于军之下。由于工作的原因,邹浩东平时都是和于茗打交道,于军要么不找他,找他就是出去喝酒洗脚找小姐。有一次于茗当着邹浩东的面正告于军:你去哪里鬼混我管不着,但你别把他往不三不四的地方带。算你积德,给我留个干净男人。邹浩东当时确实被她镇住了。于茗说完就走,甚至都没有在意他的存在,仿佛上辈子他们就是夫妻。于军嘿了一声说:完了,你被于茗看上了!邹浩东觉得挺不可思议,于军的口气像在说他被狼看上了。被于茗看上怎么就完了?邹浩东这么问了一声。于军说,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以后我不是你老总了,她才是。

邹浩东后来和于茗有了一个女儿,他们的婚姻是所谓深圳式婚姻,既无须法律认可也不要法律保护,两个人感觉疲劳了或者就是没有感觉了,一个说:散了吧!另一个说:散了。于是就散了。不过同事照做,邹浩东还是继续在于茗拟好的计划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于茗偶尔也还就女儿的成长细节和邹浩东交换一下意见,就是不再过问于军是不是又带邹浩东去了不三不四的地方。

林向西和梅子是在邹浩东入伍后的第二年开春结婚的,婚后第三天,林怀来交给梅子一把钥匙和一万块钱。梅子看到桌子上一梱一梱的钞票大惊失色:爸!你这是做啥?林怀来说,我在后垱给你们租了个门面,你们去开个废品收购站吧!这一万块钱是给你们的铺底资金。梅子愣了半天不敢碰那些钱,最后是林向西把钱收拾了。当时中国农村刚刚喊出万元户,对大多数人而言,那不过是个梦。对梅子而言,连梦都没有,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万元户主呢?晚上小两口翻来覆去地折腾时,梅子也没忘了床头一堆票子,总忍不住偷偷摸一把,看是不是化成了空气。或者突然捧着林向西的脸问:嗳,你说咱爸平时不声不响的,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啊!林向西说,你能不能不想那点钱,我这里正忙着呢,你也不响应一下。梅子噗哧:我再响应怕你连人都钻进去了。结果是她一响应,男人倒轰然垮了。

林向西的收购站一个门面两间房,里边的一间是他们的生活间。后来生活间一再被压缩,最后只剩下一张床的位置。后垱这个地方离县城太远,转运不方便,零零碎碎地往外运成本高,盘下地基本没什么利润,这是制约后垱废品收购行业的瓶颈。林向西开业不到一星期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按常规思维,解决这个问题的途径只有扩大收购场地,屯积货物集中转运。林向西却说这是蠢办法:它解决不了运输资源浪费的问题。就比如运棉花,用火车运和用板车运性质是一样的。问题的根本在于棉花的体积限制了运载量。梅子懂了:你是说咱们的废品应该象棉花那样轧成梱运?林向西说,聪明人就是不一样,一点就透。梅子说,去!你不就是想说你更聪明吗?

林向西要买一台轧梱设备,报告打到他父亲那里,老林犹豫不决。林向西也不急,说:爸,你先考虑着。等老林回头想来劝儿子放弃这个念头时,设备已经回来了。林向西只是说给父亲知道的,没打算要父亲支持。他估计父亲手里的钱也差不多了,就算父亲不反对也拿不出钱来。他的设备投入是向信用社贷的款,一笔贷了五千块。当时这可是后垱信用社史上最大的一笔个人贷款,林向西以贷款大户的美誉第一次成了后垱的知名人士。林怀来围着儿子的新设备转了几圈,看着儿子把一卷卷扭曲的铁皮铁丝填进料斗,哐啷一声被轧成方方正正一块铁饼。对机械的威力和效率他无话可说,但对儿子买机械这件事他有话说。那天中午梅子准备的家宴很丰盛,有红烧鲤鱼、山菇炖猪蹄、凉拌肚丝,还有几样时蔬小炒。梅子给父亲斟酒时说,爸爸,以后你就别出去收购了,咱们有这个收购站可以了。老林只喔了一声没说什么。梅子转过去给丈夫斟酒,腿在桌子下边碰了一下林向西。林向西咳了一声,说:爸!我们喝酒。老林出手拦住儿子的酒杯:你先放下,我有几句话说。林向西放下酒杯:爸你说吧!林怀来先提了一个问题: 你们知道我为啥还要出去一斤废纸一个酒瓶往回收吗?林向西看着父亲的嘴不说话。梅子怕冷落了父亲,试图起来回答,被林向西按住了。果然老林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这是一种生活方式。人不管有钱没钱,都需要一种方式生活。你要想通了这一点,就不在乎一份工作能让你挣多少钱。我给你们开这个收购站也是给你们一种生活的方式,不是要你们在这上面发多大财。你看你们,屁股还没焐热板凳就弄个机器回来,一伸手贷五千块。供销社那么大家业也没有为收废品花五千块买个机器。林向西说,爸的焦点不在这个机器吧!你的意思是说人不管做哪一行都只为别让自己闲着,有个事干有碗饭吃就行了。林怀来说,你把经给我念歪了。林向西说,爸,你这经怎么念我都没办法接受。不是你的经不对,是我们的生活态度不同。我这么说爸你别不高兴,人类其实是在否定中发展的,如果真能吸取先辈的经验,一代人哪怕吸取一点点,今天肯定不会再犯错误。爸你就别勉強我了好吗?林怀来端起酒杯长叹了一声,几次凑着酒杯了又放下。梅子在桌子下边踢了林向西一脚,林向西说,你别踢我,我爸是知识分子,他能理解我。

接下来还发生了一件事,是林怀来(包括梅子)都无法理解的。林向西刚刚给父亲斟上第三杯酒,他自己的杯子还空着,这时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剃光头的年轻人,朝酒桌一抱拳:林老板,恭喜了!林向西打量了一下来人:好说!相请不如巧遇,若不嫌酒残菜残,一起喝两杯怎样?来人说,谢了!兄弟登门拜访不是为一杯酒。林向西说,既然是这样那就说事吧!来人说,别搅了林老板的兴致,我还是等一会儿。林向西说,这倒不好了,把客人凉在一边我哪还有兴致喝酒?来人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先通报一声,我是老歪,你大概听说过。林向西说,有耳闻。老歪说,兄弟没本事,干不成大事,在这条街上照顾照顾街坊们的生意,挣几个不要命也不要脸的小钱糊口,林老板不妨把我看成下三滥。林向西竖起一根手指:好了,话别再往下说,再说大家都没面子。按规矩办吧!说个数。老歪向空中伸开五指,末了又补充一句:一年五百。林向西从桌子上抓起钥匙朝老歪扔过去: 钱在抽屉里。老歪接住钥匙愣在那里。林向西说,屉子里有多少我不记得,应该够五百吧!你别有什么想法,我喝酒的时候从不碰钱。梅子一边急了,要起来阻拦,被林向西按住。梅子悄声说,里面两千多呀!你想干什么?林向西一手按着梅子一手端起酒杯: 爸!喝酒。林怀来的筷子啪的拍在桌子上:不喝了!

老歪把钥匙丟在桌子上走了,梅子赶紧过去清理抽屉。林向西问: 怎么样?梅子说,只拿走了五百。可是凭什么让他拿走五百块?我们应该报警。林向西说,你不懂。林怀来当时没说什么,事后嘱咐梅子: 你多留点神,向西以后的路子我怕走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