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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林向西开始发现他和邹浩东的差别是在四岁以后,夏天的晚上,村前的这条路聚了半个村子纳凉的人,还有半个村子的人挤不上来。路上凉爽,蚊子少。每到傍晚,家里有孩子的就指使孩子扛条长凳来抢地盘,抢不到的只能在自家院里喂蚊子。只有老邹家不用抢,他家门前这段路永远都留着。四岁多的孩子还想不通这个问题,他们也不用想,只管骑上母亲的膝头听歌谣:月亮哥哥跟我走走/走到汉家口口/又是馍馍又是酒/你吃完了我还有/哪里有/堰里有/堰里开花结石榴/结个石榴圆溜溜。王桂香手里比划的石榴不是石榴,是饼子。浩东忽然喊:妈,我要馍馍。向西也喊:妈,我也要馍馍。王桂香想,孩子一天比一天大,是该有个分层了,不能再随他们一样叫。让男人不高兴,外面怕也有议论。就对向西说,西西,以后你就叫我娘。西西不是个正经名,是王桂香胡乱叫的。因为她自己的儿子叫东东,喊一声:小东西们!把两个孩子都叫了。西西问: 东东呢?王桂香说,东东还叫妈。这让西西想不通了:为什么东东叫妈我得叫娘?王桂香说,你和东东不一样,我是东东妈是你娘。西西不懂妈和娘有什么区别,但他记住了一点,他和东东不一样。也许就从那天起,娘把一个馍馍掰两半,总是先给东东选。如果是娘带他们出去玩,有婶婶给馍馍就用不着选了,大头一定是给东东。也是从那天起,他忽然想起来东东管他爸爸叫爸爸,而他则叫伯伯。以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那是因为他和这个伯伯从来都不亲近,他心里很怕这个伯伯。还有一个怪现象,他自己为什么会另外有一个爸爸呢?

这以后没过多久,向西就被他爸爸从邹家牵走了。爸爸对他说的第一件事是: 记住你姓林,东东姓邹。第二件事是: 记住别和东东比,别和东东争。向西要弄懂其中道理还需要时间,但在不懂之前他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真正引起他对这个现实产生敌视心理,是在对他爸爸的一次批斗会上。

那天是大年三十,过年。过年最重要的内容是吃年饭,不管穷家富家,这顿饭都不能省俭,一定得海吃海喝一顿。为了这顿饭吃得尽兴,需要早早地留下肚子。黑洼的年饭中午吃,早上这一顿就可以忽略,有些家庭干脆不开烟火。不知是谁最先想到忆苦餐这个词儿的,在年三十早上安排一顿忆苦餐,先吃苦菜糊糊,后吃鸡鸭鱼肉,越吃越觉得新社会好。忆苦思甜有个必不可少的内容,阶级斗争。阶级斗争需要活靶子,这个靶子邹大昌早选准了:把狗日的林怀来押上来!林怀来早被民兵排长邹大顺梱押在台下候着,这会儿被推上台去。已经到台中间了,邹大顺还嫌他走得慢,照屁股踹了他一脚。林怀来没防备,被他一脚踹了个狗吃屎。台下大笑。浩东向西在人缝中玩捉羊,见大人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向西突然哇地一声哭了。

有个小女孩过来牵着向西的手说,莫哭莫哭,跟我去玩好吗?这个小女孩就是梅子。

浩东见梅子丢下他把向西牵走了,心里很不高兴,追上来喊: 梅子跟我玩我给你棒棒糖吃。棒棒糖是孩子的盛宴,往往一个人吃,全村的孩子都围着看,浩东给梅子棒棒糖当然是个诱惑。梅子迟疑了一会儿,慢慢松开了向西的手。向西后来一个人走了,走的时候在墙根抠了两把土撒在菜糊糊的锅里。大人们都在看斗争林怀来,谁也没注意到右派小崽子的破坏活动。

转眼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两个孩子都还没有大号。林怀来图省事,提笔在西字的前头加了个向字:林向西。这个向字是他生母的姓氏,放在名字中间有纪念的意思,听着也还象那么回事。轮到东东了,邹大昌说,林怀来你给想个字按在中间。林怀来有点儿受宠若惊,反应慢了半拍。邹大昌说,犯什么楞!我把你儿子养大了你还不该给我儿子起个名?请人给儿子取名或受托给别人儿子取名都是一件很神圣的事,被两个冤家弄成了讨债还债。林怀来可以在自己儿子头上图省事,绝不敢在邹大昌儿子头上图省事,该按个什么字也颇费踌躇。总不能也依着东东妈的姓氏给按个王字吧,邹王东听起来可就不象了。想了一阵,林怀来提笔写了个浩字。老师说,这名儿好。东风浩荡。鬼使神差,林怀来背了一句伟人语录: 东风压倒西风。

黑洼没有完全小学,读完三年级就该转到后垱去读。黑洼离后垱十几里路,学生们天不亮就到村口集结,然后打着火把去学校。如果有谁掉队了,一个人是断然不敢走这段路的。梅子总是掉队,每天早晨都是她自己起来弄饭吃,家里又没有闹钟,常常不是起来早了就是起来迟了。等到要出发时不见她人,浩东向西就去叫她,她或者正在吃饭或者还在锅上一把灶下一把地乱着。这一来掉队的往往不止梅子一个,而是他们三个。三个人同行,浩东向西一人一支火把走在左右或者前后,把梅子夹在中间。梅子总是在这个时候要求他们背课文。她是班长,浩东向西的成绩不太令她满意。这当然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还是他们心里害怕,背课文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要么就是三个人大合唱,或者接力唱。清晨的山谷一派静谧,他们的歌声被山山岭岭传递着、回应着,吵醒了一林子山雀。许多年后,他们谁都忘不了那些个紧张、刺激、但令人兴奋的早晨。

那些早晨也发生过不愉快,梅子有时候来不及吃饭,浩东向西会同时献出他们的干粮。干粮是预备中午吃的,家离学校太远,中午回不来。梅子总是吃浩东的多吃向西的少,向西会觉得是他的干粮不如浩东的好吃,再逢到浩东解囊他就自觉放弃。可有时候明明是他在先,浩东却不给他机会,仍然上来和他争。遇到这时候梅子就很为难,不知道该选择谁。向西怕看梅子为难的样子,同时也记起了他父亲交待的话:你不能和东东比不能和东东争,结果还是他先放弃。手是放下了,但心放不下,他会很长时间郁郁不振。女孩子心细,向西的情绪逃不过梅子的眼睛,有天她特意找机会给向西解释:你别小心眼,我吃浩东的是因为他家不缺粮食。向西却说,我知道我不能跟他争。梅子跺着脚说,你知道什么呀你知道!不理你了。梅子走得义无反顾,却在放学后把他们叫到一起,绷着脸说,我给你们宣布一条纪律。以后你们跟我要保持同等的距离,不准往前挤,也不准往后缩。你们就是我的两只手两条腿,是我的东——西。以后几年,梅子一直在他们中间寻找平衡点,力求不偏不依,这样坚持到初中毕业。

梅子中考失利,那天是浩东向西去拿的结果。浩东回来气极败坏地责问梅子:你脑子进水了,怎么会差几十分?向西冷静地站在一边,等浩东发泄完了才说,老班让你去一趟。梅子揺揺头说,不必了。

浩东向西双双考进县一中,开学那天梅子一直把他们送到后垱。梅子说,我最后再给你们宣布一条纪律:考不上大学别回来见我。向西头一次抢在前头表态:浩东,我从来没跟你争过,这回对不起了。浩东说,你尽管放马过来,我不会输给你。向西笑着说,就要分别了,给梅子买听可乐吧!今天我不和你争,这可是最后一次哟!浩东去给梅子买可乐,向西突然说,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想摆脱我们俩的纠缠。梅子一愣,稍后说:就你鬼心眼多,心眼多怎么不想想我的实际情况?你说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这个书还怎么读下去?向西说,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你想的是怕以后面对选择的困惑。梅子说,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向西冷笑道:何必呢,你以为我们大家还是小学生?一条纪律就能保证你的不偏不倚?梅子有点儿窘,笑道:那我就是在等你们自己拉开距离了?向西说,如果我父亲不平反,你大概就不会选择退出对吧?梅子说,胡扯!跟你父亲平反有什么关系?向西说,我父亲不平反我们家就没有能力支持你,那样你就可以由浩东家独立支持完成学业,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梅子来不及反驳向西,浩东已经跑回来了,她只能给向西一个艾怨的眼神。

邹浩东和林向西在一场长达三年的马拉松赛程中,始终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胜负趋势,他们都在中等偏上的线上,成绩也还算稳定。胜负在最后决定性的一博,邹浩东侥幸过线,林向西则名落孙山。邹浩东蓦然感觉到一种失落,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看到梅子和向西一块儿来给他道贺又一块儿离开,他恍然明白自己是被他们算计了。就是这一恍然让他跟自己开了一个荒唐的玩笑,他突然宣布:这个狗屎学校不上了,我要复读考北大。

邹浩东又复读了一年,复读的结局不是考没考上北大的问题,而是连三类线都没上,比林向西还砸得彻底。他父亲问他还读不读还考不考?他嬉皮笑脸地说,我没有完成的事业只能以后交给我儿子你孙子去完成了。当他把自己的惨败当作喜讯告诉梅子的时侯,梅子什么话都没说,默默地走开了。从这天开始,他们三人彻底结束了横竖一条线的局面,正式形成三角关系。表面上看,梅子是被友情困扰着,

其实不止这一层原因,是她还没有想明白究竟要什么。邹浩东可以给她一个完整的家,这对她很重要。但林向西外弱内刚的性格,那种被压抑的倔犟和略带忧郁的敏感都让她着迷。和林向西对比,邹浩东的性格过于直白,缺乏内涵,显得不够成熟,一看就知道不会有爆发力。是要人还是要家庭,她拿不定主意。而且就人而言究竟是林向西更适合她还是邹浩东更适合她也是个悬念。从十七岁她独自撑门户到二十一岁走进林家院子,四年多的时间没有一天不是被这个问题困扰着。

一个夏天的夜晚,王桂香去看过一回梅子,还没到梅子家的屋场,就看到她的房前屋后都有人影晃动。王桂香故意咳了一声,那些影子马上闪了。走进院子,看到房门紧闭,灯却亮着,就喊了声:丫头!屋里马上有回应:嗳!王桂香说,我是浩东他妈。梅子说,我听出来哩!梅子拉开门,迎进王桂香。王桂香说,这么热的天也不敢出来歇个凉,够难为你了。梅子说,大妈我在屋里看书哩!王桂香说,亏你还静得下心来,外边可有不少人不安分,都给你站着岗呢!梅子低了头,小声说,我知道。王桂香抚着梅子的肩膀,爱怜道: 也难怪,瞧你这模样,别说男人了,神仙看了都睡不着觉。姑娘你还是早拿主意好,这样会出事的。梅子低着头抚弄自己的辫梢,半天不吭声。王桂香问,是拿不定主意该选哪一个吧?梅子忽然抬头看着王桂香:大妈!我给你当闺女你要我吗?王桂香一把抱住梅子: 要!要!你现在就叫我一声妈好吗?梅子真就叫了一声:妈!王桂香笑啊笑,把梅子的一双手捧在掌心里不肯放下。梅子说,妈你回去跟浩东说,让他明天早晨来接我去乡里登记。王桂香说,妈不走了,妈今晚得守着你。梅子红着脸说,妈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都把自己守了四年了,还守不住这一晚?王桂香走的时候一再嘱咐:栓好门,就是浩东来了也别开。她为这句话后悔了好多年,因为她儿子那晚确实去央求过梅子,而梅子真的没放他进去。梅子从来不拒绝邹浩东和林向西,就因为她嘱咐在先,那晚她儿子没有叫开门。如果那晚他们出点什么事,那梅子就铁定是她家的媳妇了。

梅子的婚变发生在领证的那一刻,已经撒过烟撒过糖了,接着是递上介绍信户口簿。负责登记的干部在填写结婚证之前忽然说,我这里有你们一封信。说完就把信丢在办公桌上。梅子挺奇怪,谁会把给她们的信放在这里?拆开首先看落款,竟然是林向西。

浩东、梅子:

本来想好要当面向你们表示祝贺的,无奈失去了自由,只能在铁窗内送出我的祝福。兄弟好好珍惜!

向西即日于派出所黑屋内

梅子伸手按住正在填写的结婚征:请问信是谁送来的?回答说,一个小警察。又问:什么时间?又回答: 今天早晨。梅子回头问邹浩东: 他知道我们今天领证?邹浩东说,我告诉他了。又问: 什么时间的事儿?又答: 昨晚。从你那里走了以后。梅子说,浩东,我们回头再办吧,先去看看向西。浩东说,还是先办了再去。再说人家让不让看还不一定呢!梅子说,起码得去看看什么情况,不然我心里不踏实。邹浩东说,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昨晚他去摸18号仓库中了埋伏。梅子吃了一惊:哦,难怪早晨我要去找他你拦着不让呢!原来你早知道了。梅子顿时对邹浩东充满了失望,她果断地抽回自己的户口簿气冲冲走了。邹浩东追出来拉住她:你听我解释,我是怕你着急。再说今天这事儿不是人生大事吗?不能被他搅了呀!梅子说,你好意思?他被关在黑屋里凶吉难料,我们在这里欢天喜地办什么大事,你们还是不是兄弟?邹浩东说,是兄弟我就该为他殉葬吗?昨晚我就说不去不去他偏要去,一去就钻了人家的笼子。这人没救了,盗窃成性,早晚都得进去。梅子说,等等!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你应该也去了。邹浩东说,我是去了,是被他拉去的。幸亏我跑得快。梅子的口气很嘲讽:恐怕不是你跑得快,而是你根本就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担任警戒吧,遇到危险准是他叫你快跑!邹浩东无言以对。梅子说,为什么每次都是你丟下他?邹浩东说,本来就是他起的邪念,我是受他的连累、受他的害。梅子就算我今天冒犯你也要对你讲句真话,千万别对他抱有幻想,能离他一丈别离九尺九,沾上他你这辈子不会有好日子过。梅子象刚认识邹浩东似的看了他许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邹浩东就算今天冒犯你我也要说句真话,我认识你十几年,从来沒有象今天这样瞧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