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屿光浑身无汗,偶尔有风,洁白的衣服在身后轻轻鼓起。元末看着深受刺激,他坏心眼地将自己湿漉漉的胳膊架在周屿光的肩膀上,看着对方瞬间黑了的脸:“周同学,你上一辈子是不是林妹妹来着?清凉无汗什么的。”
周屿光嫌弃地架开他。
陆星尘安安静静地喝着牛奶。呼噜噜……纸盒发出空空的声音。她将纸盒递给周屿光,周屿光接过来丢进路边的垃圾桶。
元末笑嘻嘻地道谢:“我们小星尘还是很棒的,每天帮我消灭可恶的牛奶君!”
风过,陆星尘的头发被吹乱,遮住了嘴角昙花一现的笑容。
正巧走到路口,她的目光忽然定在T字路口的另一边,不肯动。
“星尘,这边啦。”元末轻轻扯她的衣服。
陆星尘不理他。元末着急得在原地绕着她打转:“走嘛,走嘛。”
周屿光站在一边,看着她的目光所及的方向,若有所思。他走到她面前,低头问她:“是不是想见艾琳?”
陆星尘只是安静地看着屿光,没有说话,但是眼神里透出肯定的意思。
“好,我们去找艾琳。”屿光的话刚落,就看见陆星尘已经往艾琳打工的方向走去。
元末与周屿光对视一笑。星尘的每一次主动都是她的状态变得更好的信号。
越来越多地与人群接触,生活在朋友中间,星尘好像真的越来越开朗。
阳光晒透的柏油马路,热度透过帆布鞋底传过来。
路边的住宅区是漂亮的小别墅,美丽的花朵从华丽的铁栏里摇曳着伸出来,蹭过星尘肩膀洁白的袖口,留下温暖干燥的香气。
星尘走在马路上,她的视线忽然晃荡得像是地震一般。脚底的路面好似变得凹凸不平,像是很小的时候偷偷带上奶奶的老花镜一样。晕眩带来恶心的感觉,但她强制自己保持平衡。
艾琳最新的打工地点是一家花店。花店老板的儿子上了小学,需要每天送到补习班。这样就需要招一个兼职店员,艾琳通过邻居阿姨的介绍,终于得到了这份相对轻松的工作。每天放学后看三个小时的店,还能在花店做作业,比肯德基好太多了。
星尘看到艾琳的时候,她正拿着水壶在花店外面给花浇水。艾琳……好像高了很多,也瘦了很多。星尘迈出一步,然后狠狠一顿,像是发现了什么,迅速奔跑起来。
身边的景物已经旋转成漩涡一样的甬道。花朵、树影、天空、浮云、飞鸟……统统变作漩涡中的色块,中间有奔跑着的陆星尘。
砰!一声巨响之后,陆星尘的世界突然一片安静。
尘埃里的星光,消失了。
她眨眨眼,用力闭上,再睁开,眼前是艾琳着急的脸,元末和屿光站在她身后,无措地看着自己。
后背好疼,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可是,星光消失了,脑海里不停上演的电影也消失了——灰暗中——妈妈狠狠推开了自己,爸爸的大手落下的耳光,与艾琳决裂那天音响接连的嗡鸣……虽然意识被疲倦慢慢吞噬,可是忍不住觉得轻松。
她混沌的意识里,一直盘旋着这样一段话:“在这偌大的世界之中,如果你所有的信仰都不知所踪,消失在无垠的宇宙中。那么不必害怕,你要相信所有人都同你一般迷惘。只需要抖抖衣服上的尘土风霜,继续前行……”
暮落,我准备好了。
“卡车司机酒后驾驶,撞向街角的花店。花店的落地窗全被撞碎,星尘救了我。”
星尘听到艾琳的声音在医院安静的楼道里响起,是警察来录口供。她知道警察离开了,艾琳就站在她门外,可是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远了。
她低下头,睫毛不安地颤抖着。
“星尘,你是怪艾琳吗?”元末挠挠头,张嘴问道。
陆星尘毫不犹豫地摇头:她不会怪艾琳。过去的那场劫难中,分不清楚谁受伤更多。她们都只顾着往前走,忘了要保护自己。
她不怪艾琳。她只是觉得,如果现在能够各自往前走一段,会更好吧。
像是褶皱起来的时光被一一抻平,仿佛是各自运转的星星,每个人按照自己的轨迹缓慢安静地行走。
上课铃响过五分钟以后,班主任带着一个穿着白色T恤、薄荷绿短裤的女孩子进来。她一头俏丽的短发,修剪得层次分明,眼睛不大,带着隐约的秀气。与同年龄的女孩子有着明显的不同。
这个年纪,仿佛每个少女都带着自己特有的香气,可是或浓或淡,总是有些不合时宜的懵懂。这个女孩子的美,被修饰得恰到好处。
于是她一走进来,班里最顽皮的男生就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班主任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是我们班新来的转校生,唐诺。唐诺同学是芙城少年作协的会员哦,也有自己出版的作品,是非常优秀的少年作家。以后希望大家好好相处。”老师对她满口称赞。
陆星尘仅仅抬头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但是她身边的座位,是全班唯一一个空座。新生不可避免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唐诺肤色很白,笑起来格外耀眼。她坐在陆星尘身边,侧身打招呼:“你好,我是唐诺。”笑容温暖活泼,如初晨阳光般,与艾琳十分相似。
大概是因为这分相似,令陆星尘一怔,然后扯了下嘴角:“我叫陆星尘。”
转校生总是备受关注的,陆星尘从小到大都没有接触过“转校生”这个神奇的物种。她有自己的好朋友。转校生们总是喜欢走极端,有的十分受欢迎,不久就会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比如高三复读中的夏目学长,因为十分会打篮球而被很多学妹喜欢;也有人默默无闻,独来独往,变成怪人似的存在。
新来的转校生唐诺明显是第一种,笑容甜美,举止大方,擅长交谈。
不过第二个课间,唐诺的座位旁边就聚集了三五个女生一起聊天。
——唐诺你的短裤好好看,是不是SOLO的新款呀?
——嗯。是的。阿姨在我们那边的分店做店长,可以拿到折扣,也没有很贵啦。
——唐诺你头发在哪里剪的呀?技术好好,感觉很蓬松,像是吹过造型的!
——是呀是呀,我很早就起来弄它哦,是不是很像造型师做的?我学了很久哦!
她平易近人,又带着十分可爱的小得意,给人坦诚开朗的感觉。很快能交到新朋友,能和任何人都很好地交流。
她,跟艾琳好像。
陆星尘在一边抄写错题,一边在心里默默下着定义。
“呜呜呜,小星尘,累死我了呀!”快上课的时候,消失了三节课的元末和周屿光终于出现了。
陆星尘一边将抄好的错题本分给他们,一边问他们去干什么了。
元末哀怨地戳戳自己的胸口:“就因为本暖男成绩太优秀了,班主任让我跟屿光哥哥去帮忙改卷子呀。”他翻了翻字迹工整的错题本夸张地道谢,“谢谢小星尘,你真是太善解人意、贤良淑德了。”
陆星尘对他的成语运用能力不敢恭维。
元末最近找她借了《倚天屠龙记》在看,大概是因为“无忌哥哥”的叫法太过深入人心,他现在每天管周屿光叫屿光哥哥,周屿光被叫得内心充满违和感。
周屿光皱着眉,打开元末撑在自己桌面上的手:“老师明明说是让你多看一下答案,加深正确的印象。”
“噗。”陆星尘撑不住,笑了起来。
身边突然响起清甜的声音:“周屿光,被我找到你了哦!”带着十分的俏皮与唐诺特有的可爱的得意。
陆星尘心里“哎”了一声。唐诺认识屿光,这是可以肯定的事情。
周屿光抬头,眉心微皱:“你怎么来了?”
甚少有情绪波动的屿光,带着这样无奈的语气抱怨——你怎么来了。
陆星尘埋下头,她心里乱糟糟地升腾起各种声响,没办法分辨出这语气中有多少亲昵和熟稔的成分。
屿光与元末是她目前仅有的朋友,可在她心里,周屿光终究是特别的存在。她不知道这种感情叫什么,但是她最最狼狈的时候,总是这个面冷的少年一次一次将自己从漩涡里拉出来。
她对他给的关心,珍惜到不敢做出任何分析与揣测。
“我来找你啊。上次聚会你都没到!害我白等你好久啊。”
找你。聚会。白等你。
陆星尘好想扭头去问什么聚会,装作八卦的样子。可她明明就觉得连空气都稀薄起来,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哇!屿光哥哥,你忘了远赴波斯的小昭吗?波斯猫踮着它的脚尖……”句子的末尾变成荒腔走板的歌词。
……
一片安静之后,教室里传来笑声。
“不要耍宝啦。”
“哎,元末你又来了。”
“元末好帅你们不觉得吗……”
或许高一的时候,元末还能够凭借身高与长相成为郁林高中校草级别的闪耀的存在,可伴随着他越来越频繁的耍宝,大家说起来只能感叹一句——神经病儿童欢乐多。
与此同时,越来越不能掩盖住的是冷面少年周屿光的光芒。
周屿光的成绩永远那么好,对人十分礼貌,长相身高均优,并以此成为高二年级光芒最盛的男孩子。
高二以后他开始参加学生会的管理工作,人缘非常好。连一向严肃的班主任都说周屿光是一线重点大学的料子。
他做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听很多歌,读很多原文名著,能够与外教顺畅地沟通,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典故,可以在班级晚会上拿起吉他轻松地弹唱,赢得一片好评。
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夏日热烈的天光中,他永远有最英俊最安静的侧脸。符合所有少女漫画里男主的形象设定。
这是她慢慢收集起来的周屿光的日常。
而不论哪样,都是她陆星尘不能企及的远方。
等量关系是,你是他的朋友,他是她的朋友,于是愉快地得出了你们也是朋友的决定。
“等我啊。”星尘和唐诺开始一起去做操,一起去洗手间,一起去办公室问问题,一起参加游泳课,一起去换衣服。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陆星尘便已经习惯站定脚步,在教室门口等身后的女孩子手忙脚乱地拎好书包跑出来,笑脸灿烂又好看。
她偶尔能够在走廊遇到艾琳,可两个人一个侧头与新晋同桌说话,一个低头快速走过,擦肩地路过彼此。
多年光景从罅隙间呼啸而过。她俩一个明媚地向上生长,一个低头自顾,恍然无路,只是阳光与阴影换算了位置。
陆星尘与唐诺被元末冠名为“新时代的连体婴儿”。奇怪的修辞,元末大叫着这个绰号从他们身后跑过来:“你们怎么不等我?”
唐诺嘻嘻地笑着拍他书包:“你好慢。屿光呢?”
元末突然夸张地苦着脸抱怨:“自从演了国王以后我人气下滑得好厉害。像我这种长得好看,心肠也好的暖男,就因为演错了一个角色,已经不是大众的宠儿了吗?!”他沉默半天,得出了一个结论:大众真是太无情了!
“不要让我再问你第二遍哦!”唐诺凶狠地挥了挥拳头,一脸凶悍相。
元末怕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副小媳妇样:“屿光去学生会安排校庆舞会了。”
“哎?”星尘和唐诺一左一右拉住元末的胳膊,“校庆舞会!?”
“是啦。已经确定了时间,就在月底啊。”元末抽回自己的衣袖,好细心地拍拍褶子。
“星尘,去我家试衣服啦。我表姐没有在家,我们去她房间找衣服呀。”没有等陆星尘回答,唐诺就拉着陆星尘咻咻跑掉了。
唐诺目前借住在姑姑家,姑姑家有一个学服装设计的表姐,表姐的衣橱就是唐诺和陆星尘的目标,她们要盛装出席!
郁林高中的校庆舞会是在初秋。夏天的尾巴余威未散,秋老虎气势汹汹。校庆舞会是国庆节假期的前一天晚上。
这一天,学生们可以不穿郁林高中校服,穿便装上课,参加课后的舞会。这是郁林高中效仿国外高中制度的又一大改良。高三刚刚毕业的学长学姐们也可以回来参加。同时在刚刚毕业的高三学生中,将会出现新一届的舞会国王与舞会皇后。
每年的舞会,都是学生们最爱的时候,可以把作业都抛得远远的。进入高二以来,他们已经开始感觉到压力。只是很幸运的,陆星尘所在的文科一班里还有周屿光和元末。
每天背不完的历史事件、政治意义。最可怕的是很快将要到来的会考,要对物理、化学、生物进行最后的复习,陆星尘只能拍拍自己的头,安慰自己好好努力,考完试这辈子都不要再看鬼画符似的化学元素了。
“哎?星尘不吃了吗?”陆爸爸坐在桌子旁边,看着陆星尘只动了几口的饭,一脸愕然。
陆星尘尴尬地笑了笑:“嗯,没有什么胃口。”
大概是父女两个很久没有这样家常的对话,两个人都显得有点无措。
话落之后是沉默,好像空气里有什么桎梏禁锢住了她的手脚。过了半晌,夜晚凉凉的风吹进阳台的窗子,拂过底板,吹过她单薄的睡衣。
陆星尘磕磕巴巴地说:“我先回房间了。”
“嗯。”
她如蒙大赦般迅速起身回房,身后是父亲长长的叹息。
回到房间,陆星尘撩起上衣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肥肉,懊恼地皱起眉头。她最新的烦恼不是跟父亲的隔阂,而是自己不知不觉中长胖了很多。她最急需解决的问题不是摊在桌子上的模拟试卷,而是减肥。
她是在唐诺姑姑家试衣服的时候发现这个惨绝人寰的事实的,本来适合的尺寸,后背的拉链却拉不上了。
如果想要美丽地出现在舞会上,她一定要减肥成功才行。本来已经是大家眼里的怪人了,一定不能再加一个“胖”的定语!
坐到书桌旁边,她打开笔记本开始写今天的内容。
这是她的小说,已经写了将近一半。屿光是唯一一个知道她在写作的人,也是她第一个读者。
余晖未散尽的教室里,少年拿起她打开的笔记本,低头读了下去。
“苏羽以为那星光里的温暖全部来自幻觉,于是她宁愿独自行走在幻觉中。”
“是你写的吗?写得很好啊,加油写完它吧。”
屿光不吝啬赞美地支持了她的第一步,自那以后,她每天都拿起笔来写一段,第二天都会偷偷放在周屿光的书桌上。他的书桌上摞着六七本书,她将自己的本子放在从上数第三本书下面。
两个人像是很有默契一样,周屿光会在她的底稿上用铅笔写上自己的意见。第二天,陆星尘会吸取他的意见,进行修稿。
这是支撑她完整地回忆那段混乱往事的唯一力量。
完全复述、呈现以后,就能更好地面对和思考了吧。
她现在已经开始理解艾琳,明白自己并没有资格判断艾琳的对错。她们是一样的。
于是今天的陆星尘在笔记本上写道:
苏羽已经渐渐理解周芒的感受。她与周芒是一样的年轻,喜欢被瞩目,习惯计较长短。像是两只拥抱在一起的刺猬,把自己的刺扎进对方的身体,可是不肯松手,因为她们知道,一旦松手,可能就没有勇气拥抱第二次。
但是如同悖论一般。别离以后,她开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那拥抱里的温暖,与痛苦一样直抵人心。同时,她也明白,刺痛她们的并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陆星尘已经开始想念艾琳,只是她们同样骄傲,像是小天鹅一样将脖子扬得高高的,不肯先走出重新靠近对方的那一步。
她趴在桌子上呻吟了两声,骂自己——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