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漱溟口述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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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家世

梁漱溟,原名焕鼎,字寿铭,又字漱溟,后以字行;笔名寿民、瘦民、漱溟等。广西桂林人,1893年10月18日(清光绪十九年九月九日)出生于北京。

梁漱溟祖先是元朝宗室后裔。其祖先与元朝皇帝同宗室,姓“也先帖木耳”,蒙古族。元灭,末代皇帝顺帝携皇室亲属逃回北方(即今蒙古),其祖先家族未走,留在河南汝阳,地属大梁(开封),故改汉姓梁。至第十九代梁垕由河南迁徙广西桂林居住。梁垕的儿子即梁漱溟的曾祖父梁宝书,应乡试中举人后,又进京会试中进士,历任直隶、正定等地知县和遵化知州。此后,全家住在北京,未再回桂林。梁漱溟的祖父梁承光在北京即顺天府应乡试中举人,后在山西离石县(当时叫永宁州)做官。

粱漱溟父亲梁济,字巨川,光绪十一年举人,在京城贵族那苏图家中任教(塾师),课其子女,后官拜内阁中书等职。梁济秉性笃实,为清室忠臣,但思想比较开明。他认为:中国积弱,全为念书人专务虚文,与事实隔得太远之所致。因此,平时最看不起做文章的人,而以“务实”二字为其一贯的主张。

生于官宦之家,“书香门第”,但事实上梁家生活却并不富裕。因为梁济的祖父做外官卸任时,无钱而负债;父亲为祖父还债,债未清而身故,逝世时年36岁。当时梁济只有七八岁,靠着祖母开蒙馆教几个小学生度日。梁济19岁,便在“义学”中教书,生活仍然清苦。“二十多岁的时候,有官宦之家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他,他还愁娶一个不能过苦日子的媳妇不好办,竟因之拖延了数年才成婚。”

自清末至民初,梁济大都是在民政部门负责一些慈善事业,如慈幼堂和罪犯教养所等,其中有几年在皇史晟(清皇家档案馆)工作。清廷腐败,外患频仍,身为文官的梁济深知自己没有机会效命疆场,但他读起兵书来却手不释卷,喜爱有加。遇到风雨天别人多躲进屋,他却顶风冒雨在外面跑。中日甲午战争期间,他闻中国军队不经严加整顿即开拔东调,便“顿足挫胸,谬矣谬矣!”光绪下诏要实行变法,他建言“欲革弊政必先革弊风弊俗”。

梁漱溟后来养成写日记的习惯亦与其父梁济大有关系。青年时期的梁济悲天悯人,却对中国的政治、民情无可奈何,常常把自己的愤懑和忧虑写进日记里。此处仅举其1893年至1894年的几则日记。

1893年六月初六日记:

连年以来,天灾流行,气象惨沮,知天心即可知国运矣。真令人焦愁无计,而热闹场中庸碌之人全不介意,是诚可为痛哭也。若看今年局面又与前有异,自春间即多雨,似南方黄梅天气,而入夏以来时复连绵。农人欣欣望岁,已春雨贵如油,得此当必丰收。忽五月十三大雨竟日,其势甚猛。麦已收而未干者达十之六,熟而未割者尚居其四,原是极好收成,忽经此暴雨漂没,骤折一半。

吾君吾相曾不预思善计,每次皆必待奏报到后,一纸空言颁帑发粟,竞成循例套头,并无真实忧勤之意行乎其间。诏旨虽下,依旧嬉戏,不知敬惧。

半夜补记:

大雨彻旦,子丑时更猛。中夜起坐,心如箭攒。旁注:初九亥刻对雨悲愤。

六月十一日记:

天竟有收不住之势。当国诸君何竟无一人为民请命者!历观史鉴,水患多盛于末年。真怪衮衮诸公乃有心宴乐,耽乐忘危,时事难问。旁注:是时演戏之风方盛,有以小孩弥月而演戏者。

再看1894年日记:

自六月与日本接仗,始闻互有胜败,实则并无胜仗,只是一味望风溃退。官军虚冒粉饰,习气太坏。……论兵势则败势已成,论国势则尚未至于覆亡,断无因此遂摇本根之理。而吾观士大夫奔走相告者,交头接耳惊疑变色,纷纷流言,鄙俚不经,全不知揆察情势,其迂酸浅陋胆小无识之态异常可笑,真正不可与言。

九月初五日记:

日本兵尚在高丽境内,中国全境晏然,而京官挈眷迁徙出京早避者一二百家。旬日之间,各省京官聚其所亲商议行走,江、浙、广、楚、汴之人尤多。或将衣箱书籍等物先运回南,或仓皇逃走,官不要,轻举妄动,种种不一。……似此胆小无识,唯知全身加保妻子,国家要此负重名之大臣究有何毫末之益耶?

梁济一生从事的工作,自己认为最满意的是1906年出任民政部教养总局的总办委员,在那里,如《清史·忠义·梁济传》记载:“济以总局处罪人,而收贫民于分局。更立小学,课幼儿,俾分科习艺,设专所售之,费省而事集。”他在《留属袁、冯、林、周、彭五兄书》里有夹行细注,说他“在教养局以撙出余财三百金,不以入已,而盖小房六间。总厅不肯上达,故堂官不知”。1913年5月,梁济写信给当时做内务总长的赵秉钧,说明他上一年辞职不就内务部的高薪间职,同时希望赵派他重回教养局,未果。

梁济一向最佩服的是梁启超,认为“积仰数十年,以为救中国第一人”;最好的朋友是新闻界著名报人彭翼仲,曾屡次资助彭办报。

1911年,梁济见官场腐败,“慨然欲挂冠去”,乃写奏章分别就君德、民德、官德三方面陈述自己规劝性的意见。翌年,前两部写完,官德部分尚未动笔,武昌起义成功。梁济抱着观望的态度希望国家能够逐步好起来。但不久他便感到失望,在其给赵秉钧的信中说:“但为一官,则待遇与百姓判若天渊,而民国以民为主体之义,则相率而忘之。革命以后之气象,与革命以前,毫无殊异,且更黑暗加甚;此济所以心有不宁。”

清末民初的梁济,有一最大的特点,就是经常和人民接触,特别是和北京下层阶级的人们熟悉、亲近,并把与挑夫、小贩、人力车夫相熟视为得意的事情。经常是走在路上,遇见衣衫褴褛者,迎面打招呼:“梁老爷!你好么?”梁济很惊诧,不知是什么时候认识的。1895年10月,逢李若农先生丧事,梁济和汪伯棠(即汪大燮)从绳匠胡同出来,步行去拜访沈蓉圃(即京剧“同光十三绝”画像作者),准备请沈为李若农画遗像。这时,一位赶骡车者向他们打招呼:“梁老爷,您二位坐我的车吧!”梁济想不起车夫姓名,汪伯棠惊叹:“他居然认识您,真奇怪!”宣武门南菜市街商店一带,很多人认识梁济。有时见梁济一人路过,便问道:“既国事不好,何以退出,不在局中补救,而在局者坏人愈多,正人益少。不如有一半好在内,尚不失两相抵。”梁济欲辩不能,心里明白这中间缺少一层了解的程度,多言反而无益。

梁济喜欢看京戏,曾为金桂联写联句。其杂忆中有戏剧一门,认为戏剧是很好的民众教育,曾记:

鄙意旧戏不习屏弃,旧戏规矩万不可废。只求能鼓吹国家主义,灌输人民常识,古代之衣冠动作正为一般中下级北方质朴人所爱看爱听,可收感动之效。若上海滑头人,爱看新形式之戏,然其心但在脸子,而不问戏中事实道理,恐虚费编者之心血。乞告[杨]韵谱,新旧相兼,勿偏废为要。再者阁下(按,林墨青)对坤伶不必避嫌疑,如再有新戏本,召集鲜灵芝、宋凤、汪金荣、旋风、紫霞等,如觉不方便,或拉上[彭]翼仲帮说,再请警界旁听,则公开而非私见矣。在台上告以此戏宗旨,义理所在,勉励诸位费心费力,再细听杨韵谱指授云云,如此则可尊彼等人权,以免终身不得见正人,终身不得听道理。虽彼等未必全懂,然一月说一次,渐渐会通,或辗转相告,亦可为一线曙光也。(《留奉林墨青弟书》)

梁培恕亦曾在其著作中提到祖父梁济喜欢看戏和与戏曲界的交往:“祖父也编过几个新剧,例如《女子爱国》《暗室青天》等等。1947年我曾买到一张唱片,荀慧生唱的《庚娘传》,上面写着梁济编剧,才知道祖父竟然会编剧。不过据父亲说,只写唱词和道白,不懂京剧曲牌。”

清朝覆亡,民国依旧腐败,社会风气日下,道德沦丧而民不聊生,这使梁济内心非常痛苦,而且很矛盾,于是产生了以自杀唤醒世人的念头。

促使梁济下必死决心的是1917年张勋复辟一事。《梁漱溟访谈录》中记载:

父亲投水自杀,有《敬告世人书》、拜托5位仁兄的信,有愤慨的意见。愤慨什么呢?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同段不合,于是有府院之争。黎曹吴轻信江西人的话,郭同很快把张勋找来,想用张的力量抵制段祺瑞。张勋是顽固人,他到北京,在宣武门江西会馆演戏,请客正在热闹,抽身出来,进宫行复辟礼,把宣统抬出,挂起龙袍来了。这时,黎才知道上当了。他不理黎元洪这套。这是民国7年(应为6年)的事。这时,被免职的总理段祺瑞在天津拉了梁任公一起,就在北京、天津之间的马厂誓师要进攻北京。当时马厂驻一师北洋军,师长叫李长泰。段、梁二人直入师部,抓住这一师人从马厂向北京进攻。张勋就完了。可笑的是挂了两天的龙旗,出现红顶官服。最糟糕的是谁?是康有为。他跑来北京,还要忠于清,宣统上谕康有为为弼德院长。这时段、梁进京,康、梁原是师徒关系,现二人政治上成了敌对了。张勋既忠于清,失败了可以死节吗!(梁老说上面这话时,语气很重,也很愤慨!)也跑了,溜到东交民巷躲起来。复辟一幕,6天就完了。

先父就在这时很愤慨,因为搞复辟的人,拿国家大事当儿戏。复辟失败之后,先父投水自杀。有一位先父的朋友送挽联,很好,上联是:忠于清所以忠于世(不单是忠于清,世是世道);下联是惜吾道不敢惜吾身。投水而死。

梁济并未于张勋复辟的当年自杀。虽然在张勋进京时,梁济写长信劝张“勿为复位迂谋”,希望张发挥作用使清室“禅让之心大明,共和之美渐能实现”。后来再劝张写两信,言:“行虚君共知,勿昧循旧制”,看到阻止不住,再劝不要恢复一姓制度、打出龙旗、封王封爵。梁济劝张勋不要干的事,张一件件都干了。复辟失败,梁又去信劝张勋“死节”,而张选择的投降条件只一条,就是活着。梁济不反对清朝逊位,更不反对共和,但他对民初几年的种种变乱和变化感到愤慨和失望,他怀抱自尽以警世的决心已五六年之久,只因认为对国家社会所负责任未了而一再推迟。

但是,人一到有离世之念时,又留恋自己的家庭、子女。梁济在《留示儿女书》里,说道自己尚未出嫁的次女谨铭,充满了父亲亲情:“真正仁考明哲之女也。凡我所需要,无纤细之遗忘。凡幼孩之前途,无防维之不至。每遇春秋佳日,必设法劝我消忧。我听夜戏,半夜归来,无一次不独自看书,煎茶守候,视我安眠而后去。虽成人而犹孺慕,尤能匡我见所不到,我心实无间然。至其屈己安贫,十年前之旧衣已小,犹著在里面,聊以御冬。……呜呼!我有如此雍雍熙熙之家庭,我何忍决然舍去哉?”

梁济自杀前与梁漱溟最后一次对话,令梁漱溟终生不忘。那时,梁家准备为梁济过生日扫除房屋,梁济告诉家人,他去彭翼仲先生家借住几天,生日那天自己会回来。临出门时,梁济看到报纸上一条国际新闻,乃自言自语道:“世界还会好吗?”梁漱溟接话说:“我相信世界是一天天往好里去的。”梁济长叹一声:“能好就好啊。”

1918年农历10月10日,梁济于其生日前三日清晨,自沉于北京净业湖(积水潭)。留下《敬告世人书》,痛陈:“国性不存,我生何用!国性存否,虽非我一人之责,然我既见到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先殉之,而后唤起国人共知国性为立国之必要。”

梁济死后,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有一位《京话日报》的编辑吴宝训闻此消息,非常感慨,随即也投湖自尽。新文化人物陈独秀、陶孟和等人,也非常关注此事,旋即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就自杀是否个人行为、是否道德问题,有没有罪等开展讨论;著名诗人徐志摩认为:梁济的牺牲性命,是一种精神上的感召所做出的自觉行动。

彭翼仲于1914年创办的《京话日报》近80年后,台湾学者林毓生认为:梁济的自尽,并非单纯的为前朝殉节,而是希望透过“殉清”的字辞,唤醒世人对儒家“忠”的观念的实践。毕竟空谈共和政体的理想,是毫无用处的,唯有忠诚地为实现共和政体的理想而努力,才是当务之急。尽管梁济的终极目的十分崇高,但是他所采取的行为方式--自杀,却是令人惋惜的,因为以他这么一位人微言轻的儒者,根本无法激起社会群众的广大回响,只能留下令人欷歔的慨叹罢了。

其子梁漱溟后来说:“先父以痛心固有文化之澌灭,而不惜以身殉之,捐生前夕,所遗敬告世书,其要语云,国性不存,我生何用。”“国性”二字,在梁漱溟看来就是指“固有的风教”。由此可知,梁济之死,不仅为了殉清,更重要的意义,是为了固有文化消灭,而去以死来唤醒世人之关注。梁漱溟后来终生从事中国传统文化之研究,这其中原因之一,可能也是受到梁济思想的一些影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