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漱溟口述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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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少年时代

少年梁漱溟(前排居中者)与祖母、父亲、长兄、大妹、二妹合影梁济夫妇生二子二女。梁漱溟有一个大哥、两个妹妹。大哥留学日本明治大学商科毕业;两妹于清末毕业于“京师女子初级师范学堂”。

梁漱溟自幼瘦弱多病:未到天寒时节,手足已然发凉。据说,他小时候不但瘦弱,而且很呆笨,约莫六岁了,自己还不会穿裤子。有一天早晨,他母亲在隔屋喊他,问为何还不起床。他却大声气愤地回答说:“妹妹不给我穿裤子呀!”因为裤子上有带条,要从背后系引到前面来,打一结扣,他不会。这么大还不会穿裤子,引得家里人都笑了。

这一二年,梁漱溟时常头晕目眩,感到天旋地转,坐立不稳,必须躺下休息片刻;七八岁后,虽然嬉戏玩耍跳掷,却不如别人家孩子勇健活泼。上小学时,一次玩单杠头朝下跌倒,经用药才恢复苏醒,以后再不敢轻试;读中学时,经常羡慕地看着同学们打球踢球,人家不玩,他才一个人试试。参加活动较少却爱思考,神情严肃,少年老成,同学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小老哥”,颇有嘲笑之意。

大约是九岁的时候,有一次梁漱溟拿着一串铜钱在院子里玩耍,忽然铜钱不见了,于是到处寻找并与家人吵闹,最后还是没有找到。第二天,他的父亲打扫庭院,发现桃树枝上挂着一串铜钱,知道是漱溟儿丢失挂在这里的,于是仍把它放在原处,并不声张,也不责备他,用笔写了一张字条交给梁漱溟。上面写道:“一小儿在桃树下玩耍,偶将一串钱挂于树枝上而忘了,到处向人寻外而内向人寻问,吵闹不休。次日其父打扫庭院,见钱悬于树上,乃指示之。小儿始自知其糊涂。”梁漱溟看过字条,赶紧跑去一看,果然是自己丢失之物,不禁自怀惭意,正如其父所言真是糊涂得很!由于父亲采取启发教育,梁漱溟从小培养了一种自觉的精神。这对于他后来善于动脑筋很有帮助。

梁漱溟六岁开始读书,家里请了一位姓孟的老师给他讲《三字经》、《百家姓》,而后父亲让他读《地球韵言》,不像一般的家庭强调四书五经,而要孩子知晓外侮日逼,关心世界、国家大局。梁漱溟后来在《我的自传》里列举了一串事实:

清咸丰十年(西历1860年)英法联军陷天津,清帝避走热河。

清光绪十年(西历1884年)中法之战,安南(今越南)被法国占去。

又光绪十二年(西历1886年)缅甸被英国侵占。

又光绪二十年(西历1894年)中日之战,朝鲜被日本占去。

又光绪二十一年(西历1895年)台湾割让给日本。

又光绪二十三年(西历1897年)德国占胶州湾(青岛)。

又光绪二十四年(西历1898年)俄国强索旅顺、大连。

梁济在日记中写道:“却有一种为清流所鄙、正人所斥,洋务西学新出各书,断不可以不看。盖天下无久而不变之局,我只力求事实,不能避人讥讪也。”(光绪十年四月初六日日记,论读书次第缓急)梁漱溟七岁时,其父将他送入北京的第一所洋学堂,即“中西小学堂”读书。这所学校不仅教中文,而且还教授英文,其目的是想让学生扩大视野,学习西方的先进文化。不料次年爆发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学校停顿下来,英文就没有继续学下去了。之后,他又转了两个小学,到十二岁时,又在家请塾师来教,十三岁又进“江苏小学堂”学习。

就家庭而言,父亲梁济做事认真,有豪侠气,但思想不够超脱。梁漱溟认为:“我最初的思想和做人,受父亲影响,亦就是这么一路(尚侠、认真、不超脱)。”

但梁家的家庭环境是宽放的。梁家兄妹“成了开明教育方式的受惠者,不用怕挨打,不用担心说错话挨骂,甚至不用注意当时最起码的礼法,例如长辈坐上座,晚辈坐下座。在他们得到的这些自由中,最有意义的自由自然是言论思想自由”。父亲并没有规定梁漱溟应该读什么书,而是由着他“主动地瞎撞”,梁漱溟则“读书非到引起兴趣和注意,我不去读它的”,找到想读的书就关起门来“乱猜”。

到梁漱溟十岁前后,梁济对子女们的教育,主要有三项:一是讲戏,梁济把平日看京戏的戏中故事讲给儿女听。二是携同出街,购买日用品,或办一些零碎事;意在练习经理事物,懂得社会人情。三是关于卫生或其他的许多嘱咐,例如:

正当出汗之时,不要脱衣服;待汗稍止,气稍定再脱去。

不要坐在当风地方,如窗口、门口、过道等处。

太热或太冷的汤水不要喝,太燥太腻的食物不可多吃。

光线不足,不要看书。

看书多了,梁漱溟逐渐养成读书看报的习惯。而对于他读书学习颇有影响者,首先是父亲,“我的自学作始于小学时代”,“逐成我之自觉的,完全是我父亲”,“父亲对我完全是宽放底”,“到十四岁以后,我胸中渐渐自有思想见解,或发于言论,或见之行事。先父认为好的,便明示或暗示鼓励。他不同意的,让我晓得他不同意而止,从不干涉。十八九岁时,有些关系颇大之事,他仍然不加干涉,而听我去。就在他不干涉之中,成就了我的自学”。

另一位重要影响者,是梁济的朋友,主编《京话日报》的爱国报人彭翼仲。梁漱溟后来说:“我的自学,最得力于杂志报纸。”彭翼仲创办的《启蒙画报》《京话日报》《中华报》,是“在那样新文化初开荒时候”“为我准备”的“很好的课外读物”。“固然十岁时爱看《启蒙画报》、《京话日报》,几乎成瘾,已算是自学,但真底自学,必从这里(向上心)说起。所谓自学应当就是一个人整个生命的向上自强,要紧在生活中有自觉。”

梁漱溟在《我的自传》中谈到自学的根本是:一片向上心。谈到温厚明通的母亲赞助父亲和父执(彭翼仲)的维新运动时,指出:

一方面,父亲和彭公他们的人格感召,使我幼稚的心灵隐然萌露对社会对国家的责任感,而鄙视那种世俗谋衣食求利禄的“自了汉”生活。另一方面,在那维新前进的空气中,自具一种迈越世俗的见识主张,使我意识到世俗之人虽不必是坏人,但缺乏眼光见识那就是不行的;因此,一个人必须力争上游。所谓一片向上心,大抵在当时便是如此。

1906年夏,十四岁的梁漱溟考入顺天中学堂,在此读了五年半的中学。这一阶段,他不但“课业成绩间有在前三名者”,而且更重视和善于自学,对时事非常关心。当时北京出版的《北京日报》《顺天日报》《帝国日报》及上海出版的《申报》《新闻报》等报纸,都是他每天必不可少的读物。此外,他还读梁启超主编的《新民丛报》及《国风报》等刊物。上述报刊对他了解世界形势及国家大事很有帮助,谈起时局来知识面很宽,不像是一个中学生的样子。以上所述可见,他从小对政治就有一种特殊兴趣,与一般青少年大不一样。

具体反映在课程上,他不大喜欢国文,“国文教师教我们的唐宋八大家的古文,我最不高兴;国文讲义,我向例不看,尤其不喜欢空洞的议论,如苏东坡之万言书。至若庄子的文字,更叫我头痛痛恨。因为《庄子》上的文字,富有哲学意味,玄妙极顶;类如‘此一是非,是是非非,非非是是’,实在是故示玄妙,完全是骗人误人的东西。所有《庄子》《老子》一类书,我概不以为然。其他古文、词章、文选派之六朝文章,我无一不厌恶。我从来没有在国文上,下过工夫”,“此种狭隘之见解,二十余岁以后,才渐次解放”。

梁漱溟虽不喜欢国文,亦很少看中国旧书,但其国文作文成绩还不错,偶然还被评为第一名。他“总喜欢作翻案文章,不肯落俗套。有时能出奇制胜,有时亦多半失败”。一位七十岁的王老师在翻看他的作文卷后,批有“好恶拂人之性,灾必逮夫身”的批语;而后来一位范先生比较赏识他,作文批语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在班里,梁漱溟与廖福申、王毓芬、姚万里相处甚好,经常在一起自学或玩耍;学校里年级稍后于梁漱溟的,亦有后来学术界知名人士张申府、汤用彤等。

除了读书籍与报刊,这一阶段的梁漱溟喜欢用脑深思。他对人生问题也有自己的看法,认为:凡事要看它对人有没有好处和好处大小。假使于群于己都没有好处,那就是一件要不得的事了。掉转来说,如果于群于己都有极大好处,即便是天下的第一等事,就应该去做。这是他对人生问题的评判标准。至于他对社会问题,他也有一个看法和主张。他认为:在政治改造运动上,可以用种种手段,甚至于可以用暗杀的办法,都是可以的,但反对排满、革命。在他看来,走和平改良的路,不仅收效快,而且对国家破坏性小,国际上也可避免干涉,因此对社会问题他主张走和平改良的道路。然而,他的这种主张与当时形势发展是不合拍的。后来清廷一天天失去人心,许多主张改良的立宪派人,也转向革命派。

在梁漱溟少年时代向青年时代转进的年代,有两个朋友对他影响至深,这就是郭人麟(亦即郭晓峰、郭仁林)和甄元熙。

郭人麟,河北乐亭人,年长梁漱溟二岁,却比梁晚入校一年,虽为一校同学,朝夕相见,却无往来,一直到第三年方始交谈,交谈后,郭对梁的思想变化产生极大影响。梁后来回忆:自己那时虽有救国救世,建功立业的抱负,但其实在人生思想上却很浅陋。对于古今哲人高明一些的思想拒绝理会,且受先父影响,抱一种狭隘功利见解,重事功而轻学问,认为“要做大事者必须有人格修养才行”,把人格修养当做方法手段看了。此时,“恰遇郭君,天资绝高,思想超脱,虽年不过十八九而学问几如老宿。他于老、庄、易经、佛典皆有心得,而最喜欢谭嗣同的‘仁学’。其思想高于我,其精神亦足以笼罩我。他的谈话,有时嗤笑我,使我惘然如失;有时顺应我要做大事业的心理而诱进我,使我心悦诚服。我崇拜之至尊之为郭师,课暇就去请教,记录他的谈话订成一巨册,题曰‘郭师语录’。……自与郭君接近后,我一向狭隘的功利见解为之打破,对哲学始知尊重,这在我的思想上,实为一绝大转进”。

当年冬天,梁漱溟应郭人麟邀请去河北乐亭乡间。旅店主人见他是北京来的学生,问他来乐亭做什么,梁回答说找同学郭晓峰(即郭人麟),店主人一听十分高兴地说:“郭晓峰,人不大,四海知名啊!”

另一朋友甄元熙,广东台山人,年长梁一二岁,同班(1910年插班)。本来郭人麟、陈子方(另一同学)在中国问题皆倾向革命,但不是特别积极。甄从广州、上海来北京前,似先已与革命派有关系。梁和甄皆关注时局,不久即成为好朋友。但两人政见不大相同,梁起先只热心政治改造,而不同情排满(观点见前页);甄当然是革命派。两人私下开展笔战。后来,在甄元熙的影响下,梁漱溟看到清廷腐败,而转为革命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