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风流醉唐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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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岁月卷风流(1)

历史的河流可以卷走风流人物,可以带走他们曾经的功过是非。然而,它又把功过是非评说的权利留给了后人。在那些生了锈的历史铁链上,人们循着前人的故事,眺望着曾经繁华与颓败的盛世。摩挲历史,叩问前尘,不过是想找到一条通往未来的捷径。

落红从来是心酸:刘希夷

花开花落,本是世间最平常的事。慵懒地闭起眼似乎还能从“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幽静中听到花瓣掉落的声音,美好而残忍。初唐时刘希夷吟了一首《代悲白头吟》,从此,落花与生命易逝、美人迟暮渐生关系,落花的飘零之感也在唐诗中不觉凄美了起来。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常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为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刘希夷《代悲白头吟》节选

唐才子刘希夷,史书载“美姿容,好谈笑”,19岁中进士,后适逢武后专政,英年早逝。自太宗后,唐王朝的历史是心酸的。高宗儒弱,武后强悍,在文人那里,贞观之后的王朝似乎被大大戏弄了。刘希夷正是那时文人墨客的代表,悲叹世事。世间变动总是很容易撼动文人敏感的心。

这年的刘希夷还是一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感叹红颜易逝,青春易老,繁华易过。在他,把自己与落花作比,体认到“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哲思,落花逝去,还会再开;青春衰谢,再不回来。而“年年岁岁花相似”,体现地却是生命常在,生生不息的生命流程。这种向往无穷生命力的情思,把青春的伤感冲淡为一缕淡淡的感伤,一声轻轻的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奈何明年花开,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吧。

这让人不得不想起曹雪芹先生笔下的那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许是曹雪芹珍爱刘希夷这绝世之作抑或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灵犀相通,纵然时光荏苒,有心者亦可以有此共同心境,写出如此动人的诗句。落花与韶光,同是死亡唇边的一滴眼泪。

命运之手如同魔术师的黑袍子,永远都不知他下面将会带来什么或带走什么。这首叹命运无常、人生易逝的诗,竟牵扯出一段与其内容惊人相似的命案。刘希夷的舅舅宋之问,为了这两句诗不惜与自己的外甥反目成仇,29岁的刘希夷因与宋之问争夺这首诗的著作权而死于非命。一个才子的一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殒殁了,彼时的刘希夷又怎会想到笔下凋败零乱的落花竟是自己命运的无情谶语。

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与断井颓垣。青春与生命如同凋落的春光一去不返,只能化作春泥滋养来年的春红,轻微的一叹似一汪对生命易逝的无奈和感伤的泪眼。从此,落花成了唐诗中最凄美最伤情的场景,连情诗王子李商隐也对落花的摇落飘乎之感也一样心生怜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归,眼穿仍欲稀。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李商隐《落花》

一生都为一个情字画地为牢的李商隐,这一次因暮春时节园中的飞花而感伤,李商隐的落花与诗人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落花的飘飞和流连不止,是诗人对生命的执着与留恋;落花幻灭和飘落无迹,是诗人对生命归途的思考和哀叹。“芳心向春尽”,是落花的芳心,还是诗人的芳心?这已是对生命无常的深刻体验。李商隐带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无限悲凉和感伤来到人生的迟暮之年,而越到人生的暮年,对生命的体验越深刻、悲凉,那是一种对生命大限到来的无可奈何的感伤。

感伤是诗人对美好事物一去不返的留念与追想,李商隐与刘希夷达成了默契。过早看尽亲情冷暖的刘希夷对这世间的美仍存赞叹,只因他深知,正如与自己因一部作品而反目的亲人一样,再美好的也因其不可抗拒的规律而无力挽回,无论是自然界的花还是人世间的情。而大半生命都在悼念已逝之人的李商隐在看罢满园破败时,又联想起自己怎样的曾经呢?读罢此诗难免让人心中生出对诗人的哀悯,肠断眼穿又真的只为了乱飞的落花?

然而,自然的景象周而复始,诗人对花的理解也非一成不变,不论是刘希夷还是李商隐,亦或其他大唐的诗人们,用他们的眼睛看到了花之常态,却用心写出了动荡的灵魂。

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

严恽《落花》

共惜流年留不得,且环流水醉流杯。无情红艳年年盛,不恨凋零却恨开。

杜牧《和严恽秀才落花》

唐代科举正月考试,二月放榜。春光虽好,奈何严恽屡试不第,是以问出花“为谁零落为谁开”一句。“零落”所代表的失意与“花开”所代表的得意恰成鲜明对比,诗人的苦涩溢于言表。而杜牧的诗感情色彩更为强烈,“不恨凋零却恨开”,人生的得意与失意各有体味,纵然是得以中举,又何尝就可以鸿图大展呢?“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的《己亥杂诗》的落花绝唱恐怕与严恽和杜牧堪称知音了吧。

偏爱花的诗人实在太多,诗圣杜甫喜爱在江畔独步寻花,“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是他对自己心境的解释;“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与当年名满京城的音乐家在江南落花中黯然相逢的场面,暗示着对于繁华盛世一去不返的深沉慨叹。“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像是一个信号,不仅暗示唐朝盛世的衰落,也标志着中国诗人的情绪由高昂转向黯然。杜牧眼中的落花也是触目惊心:“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飘摇欲坠的花朵竟也似那高楼上为情所困的觅死之人。落花与安史之乱后的大唐命运堪比,前途渺茫,诗人的心境也在这风雨飘摇中动荡不安。是不是因为背负了太多的意义,每一朵花坠得才那么沉重!

在诗人的笔下,花似美人、似生命、似时代,美好却脆弱易逝。命悬一线的大唐命运,有如枯茎上的花朵,摇摇欲坠,而更多的生命在这个时代无法保全。大唐的晚风吹痛了每一个嗟叹生命的人,刘希夷也好,李商隐也罢,都在岁岁年年的落花中成了诗中地久天长的景色。

光阴绝笔,流年错:韦应物

一场安史之乱,让太多人埋骨他乡,大唐的疆土因了这变故遍地哀鸿、民不聊生。太多的感情在战火中被埋没、冲淡。有多少人在战火连绵中失散了亲友,丧失了家园,可又能将谁责怪?错只错在时光将他们带到了动荡的年代,相逢成了那个年代最奢侈的梦。太多的诗人在等待中白了头,再见亲人时竟已印象模糊不敢相认,相知的时光逝去已太久。

韦应物深知这一切,世间所有因时光而犯的错,都化作诗篇,缠绵入梦。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州故人》

许是目睹过繁华才会明白凋零的意义。韦应物的一生就经历了这冰火两重的煎熬和考验,方知流年终可拨散亲情和聚首。

出身于显赫家族的韦应物,父亲与叔父都是远近驰名的丹青大家,所以15岁的他就得以近侍玄宗,看尽盛世繁华,享受人间最骄奢的生活。然而,一场安史之乱改变了多少诗人的命运,此后的韦应物流离失职,泡尝人间沧桑。战火和离乱让他倍加懂得亲情的珍贵和生命的意义。

战争年代不比和平,活着的每一天都似捡回来的生命,不死便是恩宠。流水的年头,冲淡了诗人心中的如诗如画的岁月,剩下的,只是对岁月无情的感叹。

诗人说:像九月的云和六月的雨,说不定哪天又在雾里相见,谁知这一别竟行云流水,阔别十年。再相见,手仍旧那般温热,语笑嫣然。忽然间发现,自己和故人都已龙钟老态,发疏鬓斑。没有久别重逢的欢喜,反而是岁月磋砣让人空叹,诗人收放自若的情绪让人折服。

绘画艺术中有“密不通风,疏可走马”之说,诗亦如此。这首诗的前两句不过是相逢的背景“流水十年间”以流水表岁月如流的时光飞逝之感,仿佛置身在这相逢的画面不忍切换。这两句,时间最长,空间最短,人事最繁。这两句所用的是流水对,自然之水是无情之水,而情谊之水却不可无情,纵使浮云承载的是悠悠离情,绵绵的流水仍是阻隔不断。

“欢笑”还未来得及,“萧疏”又硬生生将岁月的残忍拉回眼前:情如旧,鬓已斑。不归去的缘由是“淮上有秋山”。身在中唐的韦应物收敛了盛唐诗人的盲目乐观,“秋山”的存在打破了沉浸于岁月流逝的伤怀之中,使刚刚的失落之感稍有回旋。至于是沉溺于对往昔时光的追忆还是向往淮上的秋山,诗人给我们留下了选择的余地。

仿佛还是昨天,可是昨天已非常遥远。记忆中的那个人还是明眸皓齿,柳眉朱唇,奈何时光太匆忙,还未来得及促膝长谈,就已时过境迁。这不由得让人想起《惊梦》那一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眉眼还是那双眉眼,只是眼神不再流转。略发浑浊的瞳眸,是岁月的杰作,雕刻于面容之上的,是时光的纹理。一日又复一日,更况岁岁年年,去日苦多,杜甫也一样叹道:“明日隔山月,世事两茫茫。”再次吟起,徒增天光苍老世事鄙陋之感。

是怎样的世事茫茫,让诗人和世事都这般,断了水,又隔了山。

十年,血管里的血液由湍急到时缓慢;十年,颠覆了沧海复原了河山。诗人的血与泪、爱与恨都在这似水流年间消然动容,无论怎样挽留都不再回头上演,杜甫也叹慨:“五十年间似反掌!”那年的天光随大唐的浩荡钟声传向远方,只留下徐徐尾音,诗人们的惆怅却源远流长。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

若不是血脉里相同因子的颤抖,人生路上或许就此擦身而过再不相见。是的,十年之后,相遇街头,已不能再凭容貌相认,交换姓名才晃然忆起曾经那么熟识的脸。这些许年间,多少事欲说还休,人生的苦辣酸甜均已尝遍。把酒向苍天,泪落天地间。暮色降,月光寒,晚钟沉沉又该入眠。明日巴陵道上的尘与土还要继续沾染,过了秋山还有万重山。这对面相见却不敢相认的场景,多少次发生在战乱或迁移的诗人身上,叹只叹世道的多艰使骨肉分散,姓太多的诗人被时光蒙住了双眼。

唐朝的繁盛使诗人们的心态相对乐观,感慨时光的诗歌发展至大历年间,褪去了建安时期诗人的那种无法摆脱的宿命感,取而代之的是相逢中寻旧梦,相聚中怅时光流逝的感情。李益的这首诗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