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的相逢更增加了历史的沉重,“十年”对应下文中的“沧海事”,弹指间世事已千般改变。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诗人强烈的画面构图感,“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好似看见一双兄弟从对面相逢不相识到好似曾相识到最后恍然相见的记录过程,由“惊”到“忆”这一缓慢的过程相信会有万般镜头一起涌入眼帘。而这组镜头的导演正是一向无情的时光,正所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也正是无情的岁月,将“沧桑事”填满了人生的一个又一个的十年。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走过童年的巷口,依旧是早年的槐花香。树有年轮,人有生命线,当掌心生出纠缠错落的纹路,谁还记得每一条是为谁而生。再见时,微笑着说声,“你好吗?”离别时,挥手道声珍重,不相见此生便是陌生人。不是你我太无情,实在是相遇太早,敌不过流水,赛不过时间。
冷月空城伤秦淮:刘禹锡
有关秦淮的记忆,是一些诗句的散乱碎片。仿佛是昨夜刚刚读罢的一部书简,然后再次捧起温读却仍然恍若隔世。“江南有我许多的表妹,而我只能采其中的一朵”,诗人的话,真叫人怦然心动。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刘禹锡《石头城》
这是唐诗里秦淮河,是刘禹锡笔下的淮水。唐诗里的秦淮河繁华并且寂寞,岁月如歌,悠悠秦淮,伤感是岸。远山还是那群远山,时光和潮水一起冲刷着古老的城池。
是年,唐朝已开始走向没落,朝堂上党羽之争越发严重,宦官当权已成风气,藩镇割据势力回温,种种迹象让太多有着忧国忧民之心的文人叹足了气、操碎了心。刘禹锡也位列其中,这位桀骜不驯被人戏称为“倔驴”的诗人此时也一筹莫展。
他在墙垛下低着头反反复复踱着步,周围寂寞无人,只能听见淮水拍打城墙的声音,皎洁的月光旁若无人地照耀着每一块石砖,无私地点亮着城墙里头。刘禹锡不禁心中郁结:这潮水这月光也曾光顾过六朝的大门,看过它们的繁盛和落没,如今又要看我大唐的笑话了!想到这里,诗人心头一痛,摇摇头离去。
脉脉秦淮,铮铮金陵,鉴证了六朝更迭;车水马龙,纸醉金迷,鉴证了千古帝王的笑容和眼泪,也鉴证了大唐历尽风雨的起伏命运。而这诗,和淮水明月一样,都是历史的冷眼,静静地看着。
余秋雨先生读罢此诗说:“人称此诗得力于怀古,我说天下怀古诗文多矣,刘禹锡独擅其胜,在于营造了一个空静之境。惟此空静之境,才使怀古的情怀上天入地,没有边界。”
无论古人还是今人,不可否认的是,多数中国人都是喜欢回忆的,骨子里的念旧可以生发出一种情感:越是即将失去的,越发珍惜。
盛世的山山水水,却常常入不了诗人的眼,往往在易代换主之时,才有那么多的诗人从祖国的河山中看到自己的依恋。王尔德说得多好:如果不是担心会失去,大概我们还会放弃更多的东西。
放弃了也好,伤怀也罢,淮水还是那个淮水,一如既往地向远方奔去,把故事和历史都远地抛在了脑后,徒留下诗人在岸边惘然。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杜牧《泊秦淮》
这是杜牧笔下的秦淮河,盛唐过后,只有在秦淮河,诗人才把兴国兴邦的担子放到了女子薄弱的肩膀之上。杜牧这天夜里乘船停靠在淮水畔,此时的大唐已每况愈下,虽距灭亡还有几十年,但敏感的诗人已经嗅到了亡国的伤感。正在惆怅的杜牧此时却听见两岸的酒家里传来歌女的歌声,唱的正是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
南朝最后一个皇帝陈叔宝沉湎声色,昏庸亡国,《玉树后庭花》是典型的宫体诗,他在后庭摆宴时,一定要叫上一些舞文弄墨的臣子,与贵妃及宫女调情。然后让文人作诗与曲,让宫人们一遍遍演唱。南朝最终被隋朝灭掉,因此,《玉树后庭花》理所当然地被称为“亡国之音”。
联想到唐朝的岌岌可危,烦乱的杜牧只得将罪责落在了不懂政治和历史的歌女身上。但可怜的歌女和可悲的诗人又有谁能懂他们的心情呢?只有身边沉默的淮水,载着历史的幽怨,趁着月夜东流,汩汩地好似一首呜咽的歌。
秦淮河每天都在这里,流淌着,守护着岸边的子民,无论是前代还是此朝,太多伤感的故事被记下,却没有留下名字。只有那些诗句中记录的发生在秦淮河上的事,让后人读起才唏嘘不已。
这一天,卖花的姑娘照例从画舫经过,用她一贯的温软细语喊到:卖花,卖花。新摘的花儿在阳光下格外娇艳,露珠点点在花瓣上闪烁,晨光下仿佛是珍珠般的泪。
“咯吱——”一声悠然的响声,画舫的窗子被推开,小姐的头探了出来。
“都有什么花?”
“除了水里的荷花呀,全都有!”卖花姑娘指着河里的荷花独自咯咯地笑起来。桥下的流水潺潺,民家的乌篷船在桥下静静泊着。卖花姑娘心情大好,立在桥边等生意,不由得哼起歌来:约郎约到时日出时,等郎等到时月偏西……
楼上的小姐在这时走下画舫,小姐是来卖花的,可听了这样的歌唱,竟是久久无语。
有时候,别人的一句话足可以让往事前尘回到眼前。
后来,庵堂就是秦淮河上的这个小姐的家了。往事如烟,一颗菩提的种子落到凡尘,结束了人间一段好姻缘,增加了一个虔诚的信徒。这是宿命,是秦淮河里的又一种伤感。
这是冯梦龙笔下的秦淮河,殊不知隔了两个朝代之前,这河上的明月也曾照过伤怀的刘禹锡,诗人也曾在同一片城垛下踱着步子,抬头望着明月,吟着有关秦淮河的一首诗,做着有关古今的一场梦。
“楼台一望凄迷。算到底、空争是非。”人世间的是是非非纷纷扰扰,参不透的永远是当事人。古今多少功过兴衰、情深缘浅,透过眼前的迷雾仍难看清。诗人或作家们在秦淮河中寻找灵感,直至世代更迭、人情散尽,古代的早已过去,当下的仍未过期。或者像刘禹锡一样对着冷月空城独自伤怀,或者像杜牧将所有的怨恨找一个不相干的发泄对象,又或者像冯梦龙笔下的小姐将宿命寄托在佛陀身上。所有的意义都不过是因了念旧,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不经意间又飞入了谁的窗子,惹了一地的留恋和惋惜。
孤篇寂寞压全唐:张若虚
从张若虚这里开始,诗步入了初唐,开始了一个不平凡的历程。
张若虚自己,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神秘人物。关于他的生平,除了两首诗之外,几乎再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后人也只能从这曲神秘的“以孤篇压倒全唐”的《春江花月夜里》里去暗自揣测他的经历和一生。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被雪藏了百年的张若虚因了这首诗名动后世,它突破了六朝宫体诗的艳情奢靡,为唐诗盛况的来临打下了最初的根基。
春、花、月、夜,单看这四字,就已美感连连。一轮皓月,照着古今离人,亘古不变的东升西落,却给张若虚带来了别样的思考:不再是建安时期“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对岁月流逝的无奈,而是带来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宇宙的轮回感叹。
春江之畔,多少人在朗月之下,一代一代不停更迭。月色下迭出春江夜色,春江夜色中迭出个初唐胜景。人生便如此,柔情万种在这如水般月华下,反复更迭。
人生百年,急驰而过;唯有江月,淡泊尘埃,千古不变。
一生只传世一部作品的张若虚在《全唐诗》中也是寂寞的,与其他作品繁多的诗人比起来,显得单薄而没有底气,但正是这孤篇《春江花月夜》却道出了人生最质朴的真理:人将孑然而来,又将孑然离去,寂寞一人,与那亘古不变的江月不同。而江月却也是寂寞的,因为人类代代无穷变幻,而它们却不变地存在于宇宙之中,寸步不离。
如此甚好,不必再去管月的阴晴圆缺,诗人总是叹着人生短暂,还没有完成此生的理想就早早夭折。月亮似乎就这样被诗人妒忌着,一代一代,映照着世人却也背负了太多的怨恨和无名的妒羡。反过来想想,还好人生短暂,春花秋月只剩珍惜。如若时光被拉长,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看腻了这世间大好景色,怨光阴遥远,恨不能长眠,如此相比,岂不是短暂的人生更让人留恋?
凄冷的月到底有多少谜,让诗人们好生迷恋?“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和月”,欧阳修一语道破多少诗人心中羞涩的秘密。在此景面前,张若虚也逃脱不过。“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一句,泄露了诗人心底的隐私。再美的风光景色,也不过是思念的铺垫罢了,只是诗人没有再多说一句,没有告诉世人他念的是哪家的良人,让他“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爱情恰似这轮江月也有圆缺,该拿什么延续爱情到永远?命运那只翻云覆雨的大手,捉弄了多少人,推倒了多少泪落的离人。
爱情也如人生,短暂而倍显珍贵。多少诗人为红颜折腰,而红颜最终也为这人事折腰断念。《春江花月夜》是诗,更是曲,是一曲为心爱的人演奏的情曲,也是一首对爱情飘渺无依的离曲: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身陷爱情中的人都渴望永恒,并不遗余力地为之努力着,可是爱一个人是寂寞的,无论对方是否回应,都始终是一个人的事。寂寞得如这当空的明月,不待任何人。
南唐李后主颇能理解张若虚的心,同样的月光照着同样难言的爱情: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不同的是,张若虚身处初唐,怀着是人类童年时期的天真与浪漫,任性地做着人生的梦,憧憬着爱情,在无限美好中陶醉翩跹。而后主李煜却是尝尽了世间冷暖,爱恨盈缺,方知人世莫测,如月色一般冷酷无情。这种孤独之感,并不是文人专有,暮年的爱因斯坦在他的《我的世界观》中亦说:“我实在是一个孤独的旅客。”这种孤独恐怕是任何公式和算数都无法求解的。世间还有多少人为此煎熬,落得个寂寞半生。
张若虚的寂寞无处不在,诗中的几个问句吐露了玄机,“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乍一看以为是屈原的遗迹,语气间满溢着《天问》的姿态,不过屈大夫是问天问地,问的是天下,而张若虚问的是月是人,问的是自己。人生短暂,很难说到底哪里才是不朽的归皈。
诗的人追问始终没有得到回答,于是只有重归春景,看看闲河潭落花,赏赏落月西斜,留待后人解答。没想到,这一句无心的“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正是最好的解答。日复一日终成永恒,宇宙的每一颗尘埃都有去处,来日化成一个新的气象。形式千般变化,月还是那个月,水依然奔腾。人生便是在这反复地变化中永远前进,直至永恒。
月可落,花可无,春可尽,情却不可无。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诗人在春夜月下一语成谶,正如闻一多大师所说的:“这是更迥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
在这孤寂的夜里,一切都定格成永恒。